晓雅继续在工地上劳动,沈虹想尽一切办法减轻她的劳动量,有时派她去广播站送稿件,有时让她到卫生队取药,实在没什么理由时,就和她一块儿抬土,她对装土的人说今天她身体不舒服,让给少装点儿,人家就手下留情。抬的时候,她把大头儿放在自己这边,让晓雅在筐梁上搭把手,象征性地跟着来回走几趟,力气都是她使的。
防空洞的雏形已经挖了出来,不过人们早已没有了开始时候的热情,干活偷懒的人越来越多,中间休息的次数越来越频繁,时间也越拖越长,队长一遍遍地喊着,四散的人群费好大力气也聚不拢。人们说笑话讲故事张家长李家短,一天下来活干不了多少。散漫的人多了,上头也就不好管理,晓雅混在他们中间,并不显得有什么特别,又有沈虹的关照,竟也没露出什么破绽来。
日子一天天过去,起初晓雅穿棉大衣,之后穿毛衣,可是天气越来越热,身上的衣服越来越薄,而她的身子又越来越往外凸起来。沈虹看着她在工地上走来走去,心里开始担忧起来,就去找王捍东商量该怎么办。
王捍东听了沈虹的话,也觉得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早晚有一天会被别人发现。沈虹问那你说怎么办呢?王捍东说我看我们应该找个地方把她送走,让她暂时离开这里。沈虹说,可是哪有这样的地方啊?再说又有什么理由给她请假呢?
王捍东说,地方嘛我倒是有一个,就是我妈妈的老家,那儿挺闭塞的,和外界联系不多,我有个姑姥姥她现在一个人住在那里,我们可以把她送到那儿去,至于请假嘛,我想我们能不能从医院里给她开个诊断书出来?沈虹说对,对,就开肝炎诊断书,前些日子我们厂里有个女的,就开出这样的诊断书,听说能休半年呢。王捍东说,医院这边我可以去找人。沈虹说我先回家问问我妈,看看能不能说服她。王捍东说那好,你先去跟你妈说,要是不行,我再去想办法。
晚上,沈虹回家问她妈能不能帮忙开一个肝炎诊断书,她妈问你要这个干什么?沈虹说是帮晓雅开的。她妈问晓雅为什么要开这个东西呢?沈虹说晓雅要考话剧团,已经找好了辅导老师,可是天天去工地劳动也没时间上课。
李慧娟说,她爸那么大的官儿到哪儿开不出一张诊断书出来,还用得着求我吗?沈虹说,哎呀,她爸不同意她当演员,说她妈就是因为干了文艺这一行,最后弄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沈虹说,你就行行好,帮帮她吧,算我求你了。
几天以后,李慧娟把诊断书开出来了,沈虹拿着它去找晓雅,晓雅起初不同意,沈虹说,虽然现在你的肚子还没大起来,可是那小孩在肚子里是会长的,有一天他长大了,别人就能够看出来,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人家会问你怎么回事,你怎么回答呀。
晓雅说懒得回答他们。沈虹说你以为像我们小时候玩过家家那么简单呢,人心可不像你想的那么好,别人会说你坏话。晓雅说说就说呗,我已经不在乎他们说什么了。沈虹说,可是就是你不在乎,你爸知道了该怎么办?他能让你把孩子生下来吗?晓雅说这倒是个问题,他肯定会把我揍死。
沈虹说所以呀,你还是先到乡下住一段时间,王捍东说了那个地方很安全。晓雅说,我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去了那里,人家问我我怎么说?沈虹说刚开始你就说你是来养病的,等肚子大了,你就尽量少出门,农村人都挺老实的,就是发现了也不会乱说什么闲话,再说了,就是真说什么闲话,你也不认识他们,就当没听见。
晓雅说,可是我还是不想去。沈虹说你还有什么事情放不下?晓雅说,也没有什么事情放不下,可我就是不想去,我也说不清,我心里有些害怕。沈虹说你怕什么?晓雅说,我怕我去了就再也回不来了。沈虹说,你别想太多啦,啊,说着把诊断书递到晓雅手上,明天就去跟厂里说,然后回家收拾收拾东西,咱们早点走,免得夜长梦多,再生出些别的变故来。晓雅还有些犹豫,沈虹就推了推她说,别犯傻了,既然你想把孩子生下来,我们就只有这一条路可走。
晓雅握了握沈虹的手,说你们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沈虹说,大概是我们上辈子欠你的吧。晓雅说也不知道许志最近怎么样了?是不是要宣判了。沈虹说,你都不知道消息,我就更不可能知道了。晓雅说我是不敢再问我爸了,你去问问祝宇,看看他那儿能打听出什么来?
沈虹说行,我明儿找他问问,不过可能也打听不出什么来,你知道他们有纪律,祝宇又是个老实人,他就是知道什么也不会告诉我。晓雅说也是,那还是别问了,免得让他为难。沈虹说,你早点回去准备准备,我去找王捍东问问他那边联系得怎么样了。
两人分手,沈虹又去找王捍东,王捍东问晓雅同意了吗?沈虹说我好不容易才说服她。王捍东说我这边都已经说好了,什么时候出发都行。沈虹说,我怕晓雅再变卦,最好早点走。王捍东说,那就后天吧。沈虹说行,我明天就陪晓雅去厂里请假。王捍东说,你们注意点儿,别太声张了,尽量少让人知道,免得人多嘴杂。沈虹说知道了。
临行前的那天晚上,晓雅去看赵秀芝。赵秀芝见晓雅这么晚了来,就问她出什么事儿了?晓雅说,我要去乡下住一段时间,跟你来告个别。赵秀芝问去乡下做什么?晓雅说去养病。赵秀芝忙问晓雅怎么了,得了什么病?晓雅说也没什么大病,就是被人传染得了肝炎。赵秀芝忙拉晓雅到近前,说还说没得什么大病,肝炎还不算大病啊?这可咋说的,咋就被传染了呢?
晓雅说没事儿,医生说了,休养一段时间就会好的,现在得这种病的人很多。赵秀芝说那要去多长时间呀?晓雅说,不会太长,好转了就回来。赵秀芝说,别着急,好好养着,等好利索了再回来,要不再犯了,可就麻烦了。
晓雅告诉赵秀芝,上次她们两个给许志做的棉袄棉裤已经托人捎进去了。赵秀芝说是啊我已经知道了,那两个小伙子前儿个来家里跟我说了,唉呀,这两个小伙子心眼儿可真是好,来了,就帮我干活,我都不知他俩叫啥。
晓雅说一个叫王捍东,一个叫康建林。赵秀芝说王捍东康建林,好好好,我可得记住他们的名字,下回来了,留他们吃顿饭。晓雅说你不用跟他们客气,以后家里有什么事情就找他们。赵秀芝问晓雅,知不知道许志现在在里边的情况。晓雅说我正托人打听着哪,你别着急,等有了消息他们几个会来告诉你的。赵秀芝又嘱咐晓雅在乡下好好休息,快点把病养好,好早点回来。
临走前,赵秀芝从箱子里翻出一个包袱,里面是些旧衣服,衣服中间夹着副银手镯。她拉过晓雅的手,把手镯交到她手上,说现在也不时兴戴这个,你拿去藏好,这是我结婚时我妈送我的。晓雅推脱着不肯拿,赵秀芝找了块红布将手镯包好塞进晓雅口袋里,说我命苦哇,本来以为你们俩会结婚生子,没想到是今天这个样子,不知道我上辈子做了什么孽,老天这么惩罚我,说着,老泪纵横。
晓雅一阵心酸,也陪着落下泪来。有一瞬间她想告诉她她已经有了许志的孩子,她这次下乡就是为了要生下这个孩子,可是她想了想还是忍住没说,一是她还是个姑娘这事情让她非常害羞说不出口,另一个,是她不知道以后的事情会是什么样子,不知道能不能顺利把这个孩子生下来,如果不能,她虽然现在知道了心里高兴可以后还是会感到难过的,所以她想等孩子真生下来了,再告诉她也不迟。这样想,就把到了嘴边的话又给咽了回去。
天色已晚,赵秀芝催促晓雅早点儿回去,说明天还要赶路。晓雅又帮她往炉子里加了一铲子煤,用炉钩子将火捅旺,说你别舍不得烧煤,用完了,王捍东他们会给你送新的。赵秀芝说你一个人在外面要多加小心,你这个病就是要慢慢地养,多吃些营养品,不能生气。晓雅说知道了,你别担心了。赵秀芝送她出了门,沿着南湖堤岸又送出去很远,两人才依依不舍地分了手。
林远兵送晓雅沈虹和王捍东上了火车。她给晓雅带了一个很大很大的长条旅行袋,里面装了一顶白纱布蚊帐,她说天很快就要热起来了,乡下蚊子多,你去了就把它给支起来,没蚊子的时候也可以遮住人,又教王捍东怎样往棚顶钉钉子,用细竹棍撑着就能挂起来。她还给晓雅带了好多营养品,很多都是凭票供应的,有麦乳精,蜂王浆,人参什么的。
王捍东说是不是把你爸的老家底儿都给翻出来了。林远兵指了指他手上的包说我可比不过你,你连西洋参都带来了。王捍东不好意思地笑了。林远兵又掏出那本《雪莱诗集》,晓雅还记得这是当初她要和许志换的,被自己抢了先,她的书没换成。
林远兵说,这个送给你。晓雅接过来。车厢里上来的人越来越多,王捍东把旅行袋放到行李架上,沈虹对林远兵说马上要开车了,你快下去吧。晓雅说我送你,林远兵说好吧,就扯住晓雅的手一起往外走。
火车停靠在月台上,两个人站在车窗边儿上,默默地看着对方,有人拎着行李急匆匆地从她们身边走过去,林远兵怕晓雅被挤着,就往里拉了拉她。晓雅趁机握住了林远兵的手,说我以前真是不懂事,老跟你较劲儿。
林远兵晃了晃晓雅的手,说要是换成我,我可能比你还较劲儿呢。晓雅说对不起,是我抢先了一步。林远兵说不是你抢先了,是我慢了半拍。晓雅说,要是能回到从前,我一定和你站在同一个起跑线上。林远兵说,那这回我可要先跑出去了。
一阵汽笛的尖叫声打断了她们两人的对话,火车头那儿飘来的白色烟雾围绕在她们周围,弥漫着她们的眼睛,有一瞬间她们谁也看不到谁了,可是又分明听得到彼此清晰的心跳,那跳动的节拍都是一样的。
开车的铃声响了,晓雅往前迈了一步,洁白的烟雾中她抱住了林远兵的身体,两人紧紧地相拥在一起,脸贴着脸,头发与头发在摩擦时闪烁出一抹银色的电光,不知是烟雾化作了水滴还是她们眼里流出的泪水,她们的脸庞全都变得湿润了。林远兵说保重,晓雅说你也是,然后林远兵拍了拍晓雅的肩膀送她回到车门口,扶着她登上车梯子。坐在窗口那儿的沈虹看着眼前这一幕,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火车慢慢开动,林远兵的身影越变越小,最后在徐徐上升的烟雾中化作一个小白点儿,消失在空荡荡的月台上。
姑姥姥所在的村庄叫查干花,查干花因附近的查干湖而得名,这里是王捍东母亲左淑琴的老家。姑姥姥是左淑琴的姑姑,今年七十多岁了,儿女们成家分出去过,要接她去住,她谁家也不去。老太太脾气很倔,老伴死得早,一个人住在一间小土房里,谁也劝不动。
王捍东说,老太太跟她妈一样信佛,他妈在城里碍着他爸不敢在家里供佛像,但这个老太太可不听邪,家里供着佛像不说还天天给佛烧香上供,有人告到生产队说她搞封建迷信,队长来说了她几次,她白天把佛像藏进柜子里,晚上再悄悄搬出来,别人也拿她没办法。
他们到了查干花,天已经快要黑了。前几天王捍东让人给捎了口信来,说他们这两天就到,姑姥姥就一直在家里等着。现在见了他们几个老太太乐得合不拢嘴,里里外外忙个不停,又是拿吃的又是烧火点炉子张罗晚饭,沈虹和晓雅帮着往里抱柴火。
老太太看着她们两个问王捍东哪个是来养病的姑娘,王捍东指着晓雅说是她,老太太说长得可真是俊呢,又问王捍东他爸妈可好?王捍东说都好,又把带来的东西拿出来说是他爸和他妈让带来的。姑姥姥说哎呀怎么带了这么多东西来,想了想又指着晓雅说,也好,留着给她吃。王捍东说这是给你的,你别舍不得吃,吃没了我下次再送来。
晓雅和沈虹把饭做好了,端上来。王捍东说,好久没吃这么香的饭菜了。姑姥姥说好吃就多吃点。吃完了饭,姑姥姥给他们铺床,她睡中间,晓雅沈虹住炕头,王捍东住在炕梢。去外面上厕所的时候,沈虹悄悄嘱咐晓雅,说你先别和姑姥姥说怀孕的事儿。
晓雅说可这事儿要瞒她也是瞒不住的。沈虹说我不是说让你瞒着她,我怕她一下子接受不了,老人嘛她们都是比较封建的,等你住一段时间慢慢地一点点透露给她。晓雅说,我看她挺好的,还不如早点告诉她。
沈虹说也行,不过这两天先别说。晓雅说行,沈虹又交代了一下晓雅别的事,让她尽量不要跟村里人接触,没事儿少出门,晓雅一一答应着。
第二天早上,沈虹和王捍东要回去,姑姥姥说啥也不让走,说这么远的路才住了一宿就要走。沈虹说我们就请了一天假,回去晚了该挨领导批评了。姑姥姥说哪个地方的领导胆子那么大,敢批评你们呀,找他爸给说说情不就得了。王捍东说,以后他们还会常来,这次就不多呆了,说晓雅就拜托给您了。姑姥姥说放心吧,保证把她养得白白胖胖的。
晓雅把他俩送到了村口,沈虹在一棵老槐树下停住了脚步,说别再往前送了,遇见生人不好。王捍东也说快回去吧,晓雅就站住不动了。早晨的阳光映射在他们的脸上,一群小鸟蹲在树枝上叽叽喳喳地鸣叫着,春天的田野里散发着泥土的芳香,晓雅望着王捍东和沈虹渐行渐远的背影,心里涌上了一股热热的暖流。她为自己拥有像他们这样情深谊长的朋友而感到欣慰,她想就是有一天真的离开了这个世界,她也不会有什么遗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