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家华把许志的交代材料送到省革委会，拿给王德禄，王德禄看完以后非常恼怒。他拍着桌子冲着陆家华大声训斥，好像这材料是陆家华写的似的。他说你们审了这么多天就审出这么个结果来，这让我怎么向上面交代。
陆家华说此人思想非常反动，我们做了许多工作，可他拒不认罪。王德禄说我看他不但不认罪，反而还教训起我们来，真是猖狂至极。陆家华问下一步怎么办？王德禄问特派员有什么指示？陆家华说他还没表态。王德禄说我们首先要有个态度，你是怎么打算的？陆家华说我们决定再加大些力度，继续审问。王德禄说不行就开杀戒，不能让他这样无法无天。
王捍东去耿虎那儿打听许志在监狱里的情况，耿虎说如果他还不认罪，可能要判死刑了。王捍东问他能不能再帮一次忙？耿虎问帮什么忙？王捍东说帮我传封信给他，我想劝劝他。耿虎说照理说这倒是件好事，可上面有指令，任何人不得接近他。
王捍东说我知道你的本事，别人做不了的事你都能做到，不是吗？上次的棉衣不是捎进去了吗？耿虎说可这回真的看管得很严了。王捍东说再严也会有缝隙的，你再试试好不好？耿虎说，那我就再试试，不过我可保不了一定就能传进去。
回来王捍东就开始给许志写信。他说，许志我知道你没有错，你所坚持的信仰与真理，这些我都非常认同，从心底里钦佩你的勇气，但我还是想劝你先作一次妥协，保全生命。你要知道生命对于我们每个人来说只有一次，我不愿意看着你为此而牺牲。也许你会认为我这是懦夫行为，但作为朋友，不，即使你不是我的朋友，哪怕是一个陌生人，我也会这样对他说，先保存自己，再去坚持斗争。尢其在这个特殊的时代，像你这样的青年人实在是太少了，也因此而更加难能可贵，所以我不愿意看到你过早地碎裂掉。在我党的历史上，曾经有很多共产党员被国民党当局抓进监狱，那时党指示他们写自首书，进而获得出狱机会，这不是党鼓励大家做叛徒，而是要保存革命火种，以便去点燃更多的火焰。事实证明，我们党的决定是英明的，正确的，正因为我们巧妙地保存了革命力量，才在以后的对敌斗争中取得了胜利。所以我想跟你说的是你现在暂时妥协，并不意味着你对信仰与真理的背叛，而是为了能在这个世界上把你的思想继续传播。目前我们国家正处在一个非常特殊的时期，我们的领导人对于国家所作出的方针政策已经偏离了正确的轨道，这，其实很多人也是看出来了的，要不然，怎么会有那么多的老干部被打倒，就是因为他们对上面的政策持反对意见他们才被剥夺了工作权利。但是我想这种状况不会持续太长时间了，从历史的发展规律来看，任何事情一旦走入死胡同的话，有一天它自己会作出正确的选择。我不是不赞成你的做法，只是我希望你不必现在就去做这种无畏的牺牲，而且你这样的举动对于党尽早回到正确轨道上来影响并不会很大。确切地说，是你个人的力量还太微弱，我们要先慢慢地积聚力量，启导人民的思想，让他们尽快觉悟，这样才能推进历史前进的脚步。我很了解你，许志，我想也许你不赞成我的想法，但请你认真思考我让你这样做的理由。更多的话没有说出来的必要，我只是想劝你先暂时作出一点妥协，保全生命，再继续战斗。让我们一起期待胜利的那一天。
写完他又去找康建林，让他也写点什么。康建林看了一遍王捍东的信说写得挺好，我没什么补充的了。王捍东说再想想看还落下什么没有？康建林想了想，在后面写了几句，你母亲挺好的，你不要挂念之类的话。王捍东说，你看我光想着劝说他了，把这事儿都给忘了。
从康建林那儿回来，王捍东把信又看了一遍，想着还能有什么更为充分的理由说服许志呢，该说的都说了，本想给晓雅写封信让她劝劝许志，可寄信得通过邮局路上容易发生意外，而且时间太长，恐怕来不及，就放弃了这个想法。后来他想到了林远兵，他知道林远兵非常爱许志，就跑去找林远兵。林远兵看了他的信，好半天没说话。王捍东问她是怎么想的，林远兵说恐怕他很难妥协。王捍东说也许吧，可能你比我更了解他，不过我们总得想些办法来救他。林远兵说他是打定了主意要去赴死的。王捍东问，那就没什么办法了吗？林远兵说很难。王捍东说，你再想想，看还有什么话对他说。林远兵说，我回去想，想好了，给你送过来。
回到家，林远兵坐在书桌前，还真是想不出要对他说什么。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要跟对方说的任何一句话，彼此之间似乎都能够知道和明了。所以，对于他们来说，说话已变得不再重要，只要站在他面前，望着他的眼睛，她就知道他想跟她说什么，尽管那些话他从未说出来过，可她心里是知道的。
有时她觉得一个人默默想着他比跟他在一起时更能体会到那种爱的感觉，那是一颗心被另一颗心打动时发出的振颤，那是一个灵魂和另一个灵魂相互融合时发出的声音，语言在这种时候实在是显得多余。这样坐到天黑，忽然想起《约翰·克利斯朵夫》结尾那段话，就工工整整地将它抄写在一张白纸上，当作写给许志的一封信：
早祷的钟声响了，无数的钟声一下子都惊醒了。天已黎明！黑沉沉的危崖后面，看不见的太阳在金色的天空升起。快要倒下来的克利斯朵夫终于到了彼岸。
于是他对孩子说：“咱们到了！唉，你多重啊！孩子，你究竟是谁呢？”孩子回答说：“我是即将来到的日子。”
抄好后她拿给王捍东，王捍东看了一遍说，就这些？林远兵说就这些吧。
几天以后，许志收到了王捍东让耿虎传进来的几页稿纸，它们夹在马克思的《资本论》里，这本书是许志几天前向监狱申请的。一行小字写在稿纸空白处，可能是耿虎不方便跟他说话只好写出来提醒他，小字上说，看完后立即全部销毁。
许志先看了王捍东的信，看完以后撕成碎片放进嘴里嚼了嚼，纸很干，堵在喉咙口，他不停地吞咽着口水，有了些唾液，慢慢将纸洇湿，好半天才咽下去。
林远兵抄给他的《约翰·克利斯朵夫》里面的那段话，也是他最喜欢的，他没舍得把它吃下去。他把身上穿的棉袄脱下来，把棉袄里子翻过来，挑开一行线，里面绽开一条小缝，顺着小缝他把林远兵的信一点点塞进棉花里，然后将棉袄再翻过来穿上，那封信正好夹在了他的心口上。
林远兵问王捍东许志家住在南湖什么地方，她说我就知道在南湖附近，具体在哪儿不知道。王捍东说你还是不要去了，要注意影响。林远兵说那你怎么去呢？你为什么不注意影响？王捍东说我是怕对你爸不好。林远兵说那对你爸就好？王捍东说也不是，我是偷偷去的，他不会知道。林远兵说那我也偷偷去，他也不会知道。
王捍东说，唉，真拿你没办法。于是就告诉他许志家具体在哪儿，又嘱咐她去时小心点尽量别让外人看见。林远兵说知道了。
林远兵挑了个大雨天去往许志家，她穿了件军用雨衣，小小的脸庞完全被罩在雨帽里，只露出一双大眼睛。赵秀芝听见敲门声打开房门，见是个陌生人，就问她找谁。林远兵柔声细气地问，这是许志家吗？赵秀芝说是。林远兵看了看四周见没人，说我是……啊，就是总来看你的王捍东和康建林的朋友，他们这几天工作忙没时间过来就让我来看看您。
赵秀芝说啊，是这样，快进屋，我说这几天他们两个咋没来，原来是工作忙啊。又问林远兵你做啥工作？林远兵说在电影厂。赵秀芝说怪不得长这么俊，是演员吧？林远兵说不是演员。赵秀芝说在电影厂不是演员那做啥？
林远兵说在乐团里拉小提琴。赵秀芝说拉琴的，好，拉琴的好。林远兵问她这些天都还好吗？赵秀芝说都好都好，他们那两个小伙子帮我拉来的煤够我烧半年了，柴火也够用。这些日子就是我的眼皮老是跳，也不知许志在里边怎么样。他是个一条道儿跑到黑的死犟眼子，唉，我担心他不服管，也不认错，你说那还能有好儿吗？
林远兵说，您别担心，他知道对错。赵秀芝说，我怎么能不担心，你说这孩子他胆子怎么这么大呀，你说他反谁不好，他怎么敢反毛主席，这不是找死吗，真是作孽呀。毛主席是谁，毛主席是我们穷苦人的大救星。没有毛主席我还得给人当童养媳呢，你说这孩子他这不是忘本吗，这不是反动这是什么，我看政府抓他有理我也坚决拥护。说着又抹眼泪说，可他是我儿子，我自己亲生的儿子，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这心里又像刀割一样地难受。林远兵说，他不是反动，他这是勇敢，他在做别人都不敢做的事。
赵秀芝说，什么？你还说他不反动，孩子，可千万别这么说，要不然连你也一块儿给抓去了。要说许志这孩子也不知他是哪根筋出了问题，他小时候可听话了，年年被选为三好学生，拿回来的奖状都摞成摞了。
林远兵问，他在哪儿上的学呀？赵秀芝说就我家前面的南湖小学，后来他小学毕业考上了师大附中，那几年啊他学习可好了，他常跟我说他要考哈尔滨那个什么工什么军的大学来着？林远兵说，是哈军工，也叫哈尔滨工业大学。
赵秀芝说，对对，就是这个哈军工，他说他要当什么物理学家，以后给国家搞尖端技术，不让外国人再欺负咱。唉，要不是文化大革命，他早就成了大学生，说不定现在真的给国家去做贡献了呢。唉，你说他以前可不是这样的，那时候他去北京参加大串连，回来给我讲他在天安门见到毛主席了，别提有多高兴了。那会听说有人要反对毛主席，他可是坚决不答应的。你说，现在他怎么就成了反对毛主席的人了呢？我真是越想越不明白。
林远兵说，他这是比别人更早地有了自己的思考。赵秀芝说，这思考的结果就是进监狱，你说这思考是不是害人呢？林远兵说，他是觉悟得太早了。赵秀芝说，什么觉悟啊，他这是在犯罪，而且还是罪大恶极。林远兵说，历史早晚有一天会证明他所坚持的是真理。
赵秀芝说，再有什么理也没用啊，人死不能复活。林远兵说，你也别这么悲观，也许有一天形势会发生变化的。赵秀芝说，我看不会有什么变化，他也就是死路一条，说着又流出眼泪。
林远兵安慰了她一番，赵秀芝用衣角擦去泪水，说你在这儿吃饭吧，我去烧火做饭。林远兵拦着她说不用了，我该回去了。赵秀芝说外面还下着雨呢，等雨停了再走吧。林远兵说不了，我还是回去吧。
她说他们可能过些天要给许志捎进去一封信，问她有没有什么话要跟他说。赵秀芝说，就跟他说他要是不认罪，我就永远不认他这个儿子，他要是死了，我也不活了。林远兵没想到赵秀芝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但她嘴上还是答应着一定把她的话带到。
从许志家出来，林远兵去了他家附近的南湖小学，站在铁栅栏门那儿往里面张望。操场上积满了雨水，足球场上有几个小男孩在雨中踢球，球在湿滑的泥地上滚来滚去，孩子们的衣服上沾满了泥浆。看着他们奔跑的身影，像是看见了童年的许志，不知那时候他是不是在这儿踢过球？跌过几次跟头？踢进去几个球？又扑出了几个球？他的成功，他的失败，他玩耍过的游戏，那些曾经发生的事情，记录着他的成长足迹。
人要是永远都不长大该多好，那时候他们的思想还是个小小的芽儿，运动才是他们的乐趣。场地上有个小男孩踢进去了一个球，他的同伴跑上来搂住他的脖子，小男孩儿骄傲地跳得好高好高地往前冲去。渴望战斗和追求胜利是男孩子的天性，不知许志当年是不是也像他们一样？
沿着南湖小学那条路，林远兵又来到了师大附中，这也是许志上过的学校。林远兵站在门口往里望去，操场上空荡荡的，学生们已经不在课堂上学习文化课了，他们的学习时间被各种社会活动占用了，写大批判稿，学工学农学军，此刻，学生们不知又被带往了哪个社会课堂里大有作为去了。
林远兵想如果没有文化大革命，如果时光隧道能够绕过这条铺满红色沙漏的漫长而又坎坷的道路，那么这个世界上可能会多一个伟大的物理学家而不是今天这个时代的叛逆者。她突然明白了许志为什么喜欢物理，物理学家身上所具备的探求客观事物的发展规律和以实验来验证其理论正确与否的实验科学精神，正是许志今天所追求的哲学精神，而他最崇拜的哲学家布鲁诺也是一位伟大的科学家，他为捍卫哥白尼的天体理论而遭受的迫害和今天许志的遭遇又是多么相似的一幕啊。
无产阶级的伟大领袖们在他们的著作中经常会出现这样的一段论述，说资产阶级在它的发展过程中常常培养出一个又一个自己阶级的掘墓人，正是由于他们的出现这个阶级迅速地土崩瓦解被另一个阶级所取代，不知道许志是不是领袖们所说的自己阶级的掘墓人。
林远兵又来到了南湖，站在湖岸，她想起冬天时他们一起在南湖上滑冰的情景，好像又看见了许志的身影：他弯着腰，手背在后面，头上戴了一顶天蓝色的滑冰帽，在冰场上飞速向前滑行，在最后的冲刺时刻，他身体里蕴藏着的巨大能量淋漓尽致地爆发出来，像生命中一次短暂的燃烧。
林远兵知道，他的心被他的光荣与梦想牵引着越行越远了，他已经找不到回来的路。与其说许志是一个悲剧，不如说这个悲剧让他的生命达到了他追求的那个高度，他内心的幸福可能只有在他腾空跃起的那一瞬间才能够触摸得到吧。林远兵知道，那时候他一定会安详地闭上眼睛，因为他完成了他要完成的事情，走完了他要走的路，没人能够阻拦住他的脚步。可是谁会记得他？这永不再回来的他，谁还记得呢。想到这里，林远兵一阵心酸。
湖上有一条小木船被冻在了岸边，林远兵走下堤坝，来到小木船上。蹲下身去，发现船上散落着一堆烟头，她捡起一个拿到鼻子下面闻了闻，是许志的味道。她仿佛看见了那个寒冷的冬天许志穿着一件蓝色棉大衣从家里出来，缓缓走到这条船上，从兜里掏出一支烟用火柴点燃，嘴里吐出浓浓的烟雾，于是他的思想便在这结冰的湖面上畅游起来，他坐在这里，成为了一个思想家和革命家。
她甚至还看见了那天晚上他和晓雅在这条船上发生的故事，这是多么美的一个瞬间和画面啊，她相信她是看到了，不是用眼睛而是用心灵。
雨停了，林远兵走到了南湖大桥上。一道彩虹出现在天边，抬眼望去，彩虹追随着一条巨龙的影子正在天边慢慢消逝，而在那若隐若现的消逝中，她看见了许志的脸庞，随后是晴天里响起的一声惊雷，炸裂在她的头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