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建林的追悼会在公安厅礼堂举行。
公安厅礼堂是康建林从小到大最为熟悉的地方了,可能他永远也不会想到,自己会在这里和他的亲人朋友作最后的告别。就在不久前的一天晚上,他还坐在第一排的一张椅子上看电影,而现在他的遗像悬挂在放电影的那张白色幕布上。
人们胸前佩戴着白花,胳膊上缠着黑纱,伴随着揪心悲伤的哀乐,走进礼堂。
也许在北京那几天里,武燕燕的眼泪已经全部流光了,追悼会上她并没有哭。她站在前排,手里捧着一束黄色的菊花。她旁边是康建林的妈妈张凤莲,她一直不停地用手擦眼泪。
追悼会上,还有一个小女孩儿哭得特别伤心,那就是陆晓文。她的小肩膀不停地抖动着,怕别人听到,她拼命压抑自己。可她的抽泣声还是让人们听到了,有人回头往她这儿看,她用两只小手捂住眼泪不让人看到她滚滚流出的泪水。
人们排成一行,缓缓走到遗像前,晓文把她昨晚一夜没睡刻出来的剪纸放在了花圈旁。她刻了一个她想象出来的童话世界:一座水晶宫的房子,房子是在大海里长出来的,里面有美人鱼,有珊瑚礁,还有平时她最喜欢的各种各样的好吃的。她在那剪纸上写着,建林哥,你没有死,你是去了海里,以后等我长大了,我就游到大海里去把你给找回来。
王捍东把一盒人参过滤嘴香烟送给了康建林,他说平时让你抽你老也不抽,在那边你一个人要是孤单了想我们了你就抽一口吧。林远兵送了本《海涅诗选》,她说好的诗歌是灵魂和血液里发出的声音,愿它们永远伴随着你。
沈虹送的是一双滑冰鞋,祝宇送了一只钢笔,苏培送了一个篮球。宋安江哭得最伤心,他送了把蒙古刀,说你从来也不会跟人打架,到了那边要是有人欺负你,我又没法去帮你,你就用这把刀保护自己吧。武燕燕把菊花放到遗像前,什么话也没再说,只是用手轻轻抚了抚遗像上康建林微笑的脸。
告别仪式结束以后,王捍东宋安江沈虹祝宇苏培林远兵陆晓文苏育登上一辆解放牌大卡车。武燕燕捧着骨灰盒坐在驾驶室,后面的几辆小轿车里坐着陆家华康洪生苏汉群张凤莲和民兵指挥部的领导,他们护送康建林去往墓地。
从墓地回来,人们陆续散去,林远兵陪武燕燕沿着西城的大街小巷漫无边际地游走着。已经是春天了,街道两旁的树木经过一个冬天的枯萎和凋落,如今慢慢开始变绿,一些树上开出了几朵淡粉色的小花骨朵儿,那些花都还包在花蕊中,没到盛开的时节。
武燕燕和林远兵穿着黑衣黑裤走在春意盎然的街上,显得有些肃穆庄严,她们的表情又是那么哀伤,脚下迈出的步伐又是如此沉重,很多路人不时地回头瞧看她们。
武燕燕处于完全茫然的状态中,她不知道她要去哪儿,在那一天里她的脚走到哪儿她的心和身体就跟到哪儿。有时她们走过的地方过一会儿不知不觉地又走了回来,林远兵也不吱声,跟着她转来转去,偶尔提醒一下前面有车,过马路时拉着她的手。武燕燕一会儿说话一会儿不说,说话时滔滔不绝,不说时闭紧嘴巴,眼神游离着,思绪飘出很远很远。
她们沿着斯大林大街,从省委大楼走到火车站,又从火车站来到了法院小楼。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武燕燕要进去,林远兵怕她触景伤情,想拉她走,可是武燕燕硬是往里面闯,林远兵只好随她一起走进去。她们沿着木质楼梯上到二楼,推开乒乓球室,绿色球案子还在,白色的网,红色的球拍,四周是摆放整齐的长椅,那台黑白电视机,仍在原来的位置上。
林远兵记得她和武燕燕王捍东第一次走进这里时,康建林就是站在那台黑白电视机前朝他们招手的,他的笑容是那样明朗,那样亲切,多么好的一个人啊,怎么现在说没就没了呢,想到这儿,林远兵的心里感到非常凄凉。这时武燕燕已经坐到了乒乓球案子上,冲着电视机发呆,好像那电视机前仿佛还站着康建林似的。
林远兵不知他俩是啥时候开始好上的,但她感觉到了武燕燕对康建林的一往情深,这个有着烈火金钢般直爽性格的女孩儿,她是太了解了,要不她不爱,要爱就一定爱得轰轰烈烈。她知道她实在太爱康建林了,她跟她说过她想退役跟他结婚,她当时还劝她说现在是她最出成绩的时候如果放弃了会很可惜,可她说一个人一生中能遇到自己喜欢的人是不容易的,与滑冰相比她更珍惜他们的感情。现在就在他们最最相爱的幸福时刻,他却永远地离开了她,她能够想到她心里的悲哀该有多么深重。
从法院小楼出来,武燕燕又开始滔滔不绝地说话了,她说兵兵我一刻也不想在这个城市里呆着了,每看到一个与他有关的场景,我的心都会很疼很疼。她说兵兵我想走,走得远远的,再也不回来了。我以前就跟建林说过,要不是认识了他,我可能已经当兵去了。你知道的,我从小就喜欢当兵,而且是当那种特珠的女兵,这种女兵和一般的军人不同,她们都是经过特殊选拔的,条件要求很严,不过我觉得我是完全符合的,我不怕死,我喜欢冒险和刺激,为了锻炼自己的意志力我当了滑冰运动员,其实我那时候选择滑冰并不是要在这条道儿上发展的。现在我的爱没了,我的心也空了,我对尘世再也没有什么牵挂了,所以兵兵我想去当兵,我要跟我爸说让他批准我到那种培养特珠情报人员的军队里去,这种特珠情报人员对外叫这个名称,其实说得明白一点就是做间谍。你知道我想去哪儿吗?我要去苏联,每次当我得知苏联又派间谍到我们国家来获取情报了,我心里就急得不得了,恨不得早日飞到他们那里,狠狠地回击他们。
林远兵说,这个工作是很危险的。武燕燕说,如果说过去我对生命还有留恋,那是因为有了建林,现在经过了这么多的事情以后,兵兵我的心已经随他去了,我留在这个世上的只有这一副躯体,与其浑浑噩噩,度日如年,不如捐给国家。
林远兵说燕燕你不能这么想啊,你还年轻,后面的日子还长着呢,怎么能说这样的话呢。武燕燕说那我这样说行吧,我把心也从他那儿拿回来,连同我的生命全部献给国家,这总行了吧。林远兵说我也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说你还要往远看往前看,我想建林他也是希望你能够过得好的啊。
武燕燕说可如今对我来说最好的生活就是离开这个地方,按我最初的意愿当兵去,这才是唯一能够救我的一条路。林远兵说,可你爸能同意吗?武燕燕说他要不同意我就天天闹他,他最怕我闹他,我要是天天闹他,闹得他烦了,他不同意也得同意。林远兵说我还是劝你先冷静冷静,别急着作决定,你现在情绪不稳定,做出来的决定可能并不一定是正确的,等以后你心情平静下来,也许会后悔的。
武燕燕说我不会后悔,做情报人员不是因为建林死我才有这个想法的,而是我从小就一直非常向往的,他的死只是无意中使我更坚定了要走这条路的决心。
林远兵望着武燕燕,隐隐地从她的眼睛里她看到了一抹明亮的光芒,这是这几天来她第一次在她脸上看到的表情。她握了握她的手,没再往下说什么,这时她们不知不觉已经从法院小楼来到了南湖白桦林里。
一个月以后,武燕燕终于如愿以偿地当上了她梦寐以求的特种兵,不知她是用什么方法说服了武承印。临行前她来和林远兵告别,她穿上了崭新的军装,不过还没戴领章帽徽,眉宇间透着缕缕英气,那因悲伤而变得分外成熟的脸庞看上去显得更加庄重美丽。那是有了一番经历和沧桑之后的美,从里而外透出心灵的韵味。悲中有伤,伤中有爱,爱中又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凄美。
比情爱更高的境界,提升了沉在痛与苦中的自我,使她变作了升华之后的大我。说得夸张一些,那是一个随时准备为国捐躯的生命,因其年轻美丽和为革命付出这年轻生命的激情而变得异常厚重,让人心生浓浓敬意。武燕燕说她这次参军是一次很隐秘的行动,就不和大家一一告别了,让她替她跟大伙儿说一声。她把那双伴随了她好几年的冰刀送给了林远兵,林远兵接过来搂在怀里,流下了眼泪。
她说燕燕你这一走,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啊?武燕燕掏出花手绢替她擦去眼泪说,兵兵你别哭,别哭啊,你看你这一哭让我又想起了小时候我们在幼儿园的事情来。你还记不记得,那时候我老是抢你的布娃娃,我一抢你就哭,就像现在这样,然后,王捍东见你哭了,就跑过来撵我,想把布娃娃替你抢回去,可是每回我都比他跑得快,他总是追不上。你站在地上,看他追不上我,你的哭声就更大了。后来,阿姨来了,把我给截下来,从我怀里抢过布娃娃还给你。可是,下一回,我趁你不备,又把它从你手里抢走了,每回你都是这样哭的。
林远兵说,哪有这回事,我咋不记得呢?武燕燕说,你那时候还小,还不记事儿呢。林远兵说,燕燕,你别忘了常给我写信来。武燕燕说,可能我们那边的纪律很严,我听说大概是不让我们跟外面有联系,不过你别担心,只要有机会我一定和你保持联系。林远兵说,你明天就要走了,燕燕,晚上我请你吃饭吧,算是为你送行。武燕燕说好。
林远兵说你想吃什么?武燕燕想了想说我想吃狗不理包子。林远兵说好,那咱们就去西城饭店吧。于是,在那天晚上的西城饭店,靠近窗台的一张小方木桌那儿,林远兵请武燕燕吃了一屉正宗的狗不理包子。
第二天,武燕燕坐火车离开了西城,她说上面有纪律不让说出部队的所在地,所以,林远兵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只知道是离西城很远很远的一个地方。
晓雅是从晓文信里知道康建林的事的,她说都怪你晓文你这个不懂事的孩子,为什么总是那么调皮,你说你那天钻什么防空洞啊,如果你老老实实的听话,建林怎么会这样呢?他是为救你而死的啊,你这个孩子啊。晓文原来就很内疚的心经晓雅这么一说更是难受无比,那心灵蒙上的阴影又扩大加深了一层。这个小女孩儿从此背负了这个沉重的包袱,一辈子也没有卸下来。
像武燕燕一样,她也选择了离开这座让人伤心的城市。正好那时她们学校里来人招文艺兵,这个会跳舞的小女孩儿考上了,跟随部队去了新疆。此后这个小女孩儿一直沉浸在自我谴责中悲伤地度着她成长的年轻岁月,她过早地尝到了自责的滋味,这自责不是犯了什么错误的一般的自责,而是由于自己的原因导致了另一个生命的突然消逝,它像一道铁索紧紧地箍住了她幼小的心灵,使她终生也没有能够从中解脱出来。
晓雅的身子渐渐地有些凸鼓出来,村里人对这个突然到来的城市女孩感到非常好奇,常常借故来姑姥姥家偷偷地瞧看晓雅。有饶舌的妇女私底下议论纷纷,说猜到了是怎么回事,看还能瞒多久,再过些时日想瞒也瞒不住了。其实,晓雅也没想再隐瞒下去,一天晚上,晓雅把这事儿跟姑姥姥说了。姑姥姥是个明理儿的人,她什么也没问,只说你好好保养身体,别在意外人说什么,她们那儿有我应付着,你别操心这些事儿。
妇女们议论了几天就不再声张了,也不知姑姥姥是用了什么法子,把她们的嘴给堵上了。得知康建林去世的消息,晓雅连续哭了几天,这可把姑姥姥给急坏了,姑姥姥的心里有个错觉,她没向晓雅求证,晓雅也没主动向她解释,这个错觉就是她以为晓雅肚子里的孩子是王捍东的。怕她太难过对孩子不好,就吓唬她说谁谁家的媳妇怀孕时老是跟丈夫吵架夜里一个人偷偷躲被窝里哭,结果生出的孩子是个兔唇。
晓雅听了还是哭,姑姥姥就托人给王捍东写了封信,王捍东接到信,赶紧跑来看晓雅。他来的那天带了很多好吃的,还有两只大公鸡,也不知他是从哪儿买来的,还是活的,当天晚上他就杀了一只,姑姥姥给晓雅炖了一锅鸡汤。
王捍东坐在炕上看着晓雅吃,又劝她不要太难过了,说好多事儿都是命里的事,也是没办法的。晓雅问武燕燕怎么样?王捍东说她当兵去了。晓雅问去哪儿当兵了?王捍东说她去的是专门培养情报员的一所军校,在很远的地方,具体在哪儿,因为是保密的,我们谁也不知道。晓雅就叹气说,武燕燕那么爱建林,她一定是伤心死了。
王捍东说,她去当兵也是为了建林,不过,听林远兵说,她走的时候心情似乎已经好了一些。晓雅于是又问林远兵现在怎么样?王捍东告诉她林远兵的情况。姑姥姥看着两人亲热地说着话,又看到王捍东对晓雅无微不致的细心关照,越加在心里认定了晓雅肚子里的孩子就是王捍东的,她知道这种事情是说不得也问不得的,便放在心里不提,对晓雅照顾得越来越好。
王捍东住了一个晚上,见晓雅心情好些了,第二天便坐上了返城的火车。
倚在车窗前,看着外面飞驰而过的田野,王捍东的脑海中像是放电影似的闪现着一幕又一幕的情节:法院小楼换书的那天晚上,公安厅大院和省委大院的人第一次见面,绿色的乒乓球案子上坐满了人,吵嚷声,脚步声,还有一群小孩儿欢快的笑声;南湖冰场上,他们一块儿玩滑火车的游戏;春节去听鬼故事,康建林和许志他们三人一起喝醉酒了以后,许志在那儿大谈他的理想主义和他坚决要捍卫的革命真理。
那些情景仿佛是昨天发生的事情,可是转眼他们一个走在了黄泉路上,一个站在离那条路不远的地方也快要离他们而去了。还有远走他乡为爱选择了与死亡并肩而行的武燕燕也跟他们生离死别了,而藏在乡下的晓雅如今又是这样的情形,对她未来的担忧和对她的深深爱意都不得不狠狠地压制在他的内心深处且不敢有任何表露。这就是他眼前的生活,这就是他所处的这个时代的人们的生活。
虽然春天已经降临到了这个城市,虽然花也开了,树也已经绿了,南方的大雁也已经飞了回来,可他却没有感受到春天脚步的到来。
走出西城火车站,他回头望了一眼那面悬挂在车站楼顶上的大钟,时针正好指到中午十二点。看着这个时刻,他那时还不知道,未来的某一天里,这个时刻也将会变成他的一次久远的回忆,只是现在那个时间和那未知的回忆还没有真正到来。但是,该来的,总是要来的,谁也逃脱不了命运的一次次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