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转眼就凉了,好日子没停几天就过去了。树上的叶子由绿变黄,早晨的空气里也有了阵阵寒意。星期天的斯大林大街,车辆和行人不是很多,沈虹和林远兵手里提着好几个尼龙网兜匆匆赶往火车站,她们要搭乘最早的那趟火车去看晓雅。
到了车站,林远兵提着东西站在大钟底下,沈虹去窗口买票。早晨的雾气很浓,除了前面广场上的树,再往前一些的建筑物就只露出个尖尖的楼顶。林远兵把一只手上提着的网兜放在地上,另一只手上的没有放下,因为里面装着鸡蛋,她怕打碎了。
鸡蛋是她让她家保姆从老家捎来的一只老母鸡下的,她一天天攒起来,昨天老母鸡也被王捍东给杀了,保姆将鸡去掉毛又开膛破肚收拾干净装进了网兜里,特意嘱咐说上了火车把它放在通风的地方,要不该坏了,到了那儿就把它给炖了,不能再放了。
王捍东要来送她们,林远兵说你还是去工地劳动吧,前些时候老是请假,要是再迟到,以后那边若是有了什么急事,你再请假该请不下来了。王捍东听她这样说,就同意了,早早去了工地。
沈虹买好票,两人提上东西进了站,因为是早班车,车上的人很少,两个人一人坐了一个靠窗的座位。沈虹把东西放到行李架上,林远兵手里的兜子说啥也不往上放,她怕把鸡蛋弄打了,一直捧在怀里。早上出来得早,她俩谁也没吃饭,离开车还有一会儿,沈虹跳下去,在站台上的流动售货亭买了两个面包回来。
林远兵从身上取下军用水壶递给沈虹,沈虹说到底是军人的女儿,我怎么就没想到把这个带上呢。沈虹喝完水,从包里掏出个小镜子递给林远兵,说你看你眼睛上还有赤膜糊呢。林远兵接过镜子照了照,不好意思地说,早上赶时间,忙得没顾上洗脸。沈虹从兜里拿出手绢,轻轻给林远兵擦拭眼角,林远兵要从沈虹手里抢过手绢自己擦,沈虹往回缩了缩手没给她,说你别动,另一只手扶着她的头,林远兵仰着脸,早晨的阳光透过车窗映射在她们的肩膀上,闪烁着细碎的一抹淡淡的黄。
沈虹看着阳光里林远兵的一双大眼睛,说你的睫毛好长啊,林远兵拍了拍沈虹的手说你擦干净了没有?沈虹说擦干净了。林远兵拿起小镜子对着她照了照,说你看你看你的眼睛里也有赤膜糊啊。沈虹说我早上洗脸了啊。林远兵说那是你没洗干净。沈虹说是吗,把镜子往眼前拉了拉,仔细照了半天,说你骗我,说着抓起镜子要打林远兵,林远兵用手护住头说我错了,沈虹放下镜子说这还差不多。
两人说说笑笑,火车已开出了好远。中间沈虹坐到林远兵这边,两人肩靠着肩,闭上眼睛睡了过去。直到广播里说到站了,她们才惊醒过来,赶忙跳到椅子上,拿下东西拎起来就往车门那儿跑。林远兵怀里捧着鸡蛋,说你慢点慢点等等我,这儿是大站,要停好几分钟呢。沈虹已经下去了,站在下面接过她手里的东西。两人出了站台,又去坐长途汽车。
晓雅的肚子已经鼓起好高来了,姑姥姥这几日说啥也不让她出门走动,说外面人多嘴杂,难免人家会指指点点说你什么,你个姑娘家脸皮又薄耐不得他们说。
晓雅说,我不在意。姑姥姥说你别看他们背后说你,其实这帮老娘们心地还是好的,你看前村的张婶昨儿个托人给我捎来了一筐鸡蛋,你刚来那会儿,数她最爱打听,刨根问底儿的,非要问个究竟出来,后来见你肚子渐渐鼓起来,她却反倒不问了,这不,这鸡蛋都是她给我攒的,乡下人心眼都不坏,所以你要是听见她们说你啥,别跟她们计较。
晓雅说我不计较。姑姥姥说,你要是在屋里呆着没意思,就去院子里扒毛嗑,她看看窗外,说今儿天气真好,说着领晓雅出来。
院子里堆着一堆刚刚摘下来的向日葵,茎和叶都还绿着呢,黄色的葵花心上招来一群蜜蜂。姑姥姥摘下围裙,把蜜蜂驱走,又拿过一只簸箕,把葵花心上镶嵌的瓜子抠出来,哗啦啦啦瓜子落到簸箕里。晓雅也学着她的样子,从地上拾起一个簸箕和一个大葵花头,跟她一起剥瓜子。
已经是正午时分,太阳挂在头顶,因是到了夏末初秋,所以那阳光里不再有夏天的热度。姑姥姥回屋做饭去了,晓雅坐在一条小板凳上,鼓起来的肚子由于坐下越发显得圆滚滚的,像是怀里藏了个篮球似的。她腿上放着簸箕,簸箕里是剥下来的灰色瓜子,脸在阳光下白里透着红,下巴比从前圆了一些,偶尔肚子里的孩子会调皮地踹她一脚,她抚着肚子眼前又出现了许志的影子。
每回王捍东来,她都跟他打听许志的情况,王捍东说他在里面挺好的。晓雅说你净骗我,他是不是快要死了?王捍东说你别瞎想。晓雅说我没瞎想,我知道他的脾气,他是不会跟人认输认错的,你说他还能好到哪儿去?这时王捍东就安慰她说你这样胡思乱想也没用。
晓雅说是呀,只能听天由命了。有几次她把写给许志的信交给王捍东说若是有机会帮她转给许志。王捍东接过信,说好。但是王捍东没有转,不是不想转而是没了机会,因为上回往里送信被发现了,上面正在追查这件事,他们不敢再有什么举动了。
王捍东把晓雅的信放在家,锁进抽屉里。晓雅问起,他说捎进去了。晓雅问他怎么没有回信。王捍东说我让人跟他说谁的信也别回。晓雅说也是,他能收到已经不错了。王捍东就说是啊是啊。
现在晓雅又一次想起许志,心里忽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她站起来,把簸箕放在地上,走到院门口,用手遮住太阳光往远处望去,见路上有两个人影正往她这边走来,慢慢地那两个影子越来越清晰起来,她发现原来是沈虹和林远兵,忙推开院门朝她们跑去。她俩也发现了她,沈虹大声喊,晓雅你别跑,小心摔倒。
两人怕她再跑就加快脚步往她这边来,林远兵一只手里捧着那个装鸡蛋的兜子,一只手还拎着个大网兜,因为走得太快,手上提的东西跟着飞了起来。晓雅站了下来,沈虹和林远兵跑上去,三个人搂抱在一起。林远兵轻轻地抚摸着晓雅的肚子,说哎呀我的妈呀,怎么都长这么大了。沈虹说是不是快要生了?晓雅说我也不太知道,姑姥姥说还得等些日子。
三个人走进院子里,姑姥姥听见动静走出来,指着林远兵说这个丫头我没见过。晓雅说这是林远兵,你看看是不是个大美人儿。姑姥姥说都是俊姑娘,一个也不赖。沈虹说你看还是姑姥姥会说话。姑姥姥说你们怎么拿了这么多东西来呀?林远兵说我们请一次假可不容易了,所以就把能带的都带上了。
沈虹坐在炕上从兜子里往外掏东西,有小被子,小孩儿衣服帽子袜子,用旧衣服撕好的尿布,还有小孩玩的波浪鼓。姑姥姥说亏你们想得出,像是都养过孩子似的,说得沈虹和林远兵一阵脸红。
晓雅说别不好意思,林远兵指着沈虹说她才没不好意思呢,她心里正偷着乐呢。晓雅就又问起沈虹结婚的事情来,问祝宇对她好不好。林远兵说他们可真是一对模范夫妻,小两口正甜蜜着呢。晓雅说那就好,不像我,这句话说得大家情绪低落下来。
沈虹想赶紧岔开话题,可晓雅却自顾自地往下说下去,她说都怪我命不好,鬼使神差我都不知道我这是在做什么,你们说我是不是病了?沈虹说你别这么想。晓雅说有时候我很害怕,我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办?我总不能永远都呆在这个地方吧?
林远兵说,你别想那么多,车到山前必有路。晓雅说,对我来说,就是死路一条。这时姑姥姥正好过来,听见晓雅的话,打了她的胳膊一下,说什么死呀活呀的,这时候可不许这么说话,快吐口吐沫把刚才的话给收回去。晓雅说,我不收回去,真死了倒也解脱了。姑姥姥就自己吐了口吐沫又用脚在地上踩了踩说行了,收回去了,收回去了。
沈虹把拿来的吃的都掏了出来,又到外屋地把那只老母鸡切成块儿炖到锅里。三个人坐到了炕上,姑姥姥把炕烧热说都坐到炕头去暖和。沈虹说还没觉得冷呢。姑姥姥说你看这天说变就变,刚才还大日头呢,这会儿就要下雨了。
林远兵看了看窗外说可不是光顾说话了也没注意。姑姥姥说怕是要来大雨呢。说完去外面往回收衣服,沈虹要下去帮她,她说就几件衣服我收回来就得了,沈虹就又坐了下去,她说咱们也别这么干坐着了,干脆讲故事吧。
林远兵说我看我们还是讲鬼故事吧。晓雅说好好,我先给你们讲,我这儿又听了几个鬼故事还真有好的。于是,林远兵和沈虹两人就都靠在了晓雅肩膀上,听她讲鬼故事。姑姥姥把院子里的向日葵收进屋子里,把晓雅刚才扒下来的瓜子炒了,端上来给她们吃。
外面的雨下了起来,雨点打在玻璃窗上,发出脆脆的响声,炉子上锅里炖着的老母鸡飘出了浓浓的肉香味儿,姑姥姥叼着一杆大烟袋也坐了过来,嘴唇和烟袋锅一吸一吮中发出吧嗒吧嗒的响声,像是在给晓雅说的故事伴奏似的。
天黑以后,锅里的老母鸡终于炖好了,晓雅的故事也讲完了,沈虹下地把鸡肉盛在一个大白瓷碗里。大家坐下来吃饭,一块块鸡肉被夹到晓雅碗里,晓雅说别都给我呀,我哪里吃得下这么多,你们也吃,说着把肉一一夹给她们,可她们谁也没吃一口,又都放回了白瓷碗里。吃完饭,沈虹把鸡肉和鸡汤用盘子盖好,放到了水缸里,说这样还能多放两天不会坏,让晓雅慢慢都吃掉。晚上她们三个人挤在一个被窝里叽叽喳喳大半宿才睡。
第二天,沈虹和林远兵又陪晓雅呆了一天。中午,趁着外面出了太阳,沈虹烧了一大锅开水,两人帮晓雅洗了头发又洗了澡。怕感冒没敢让晓雅脱光衣服,沈虹把毛巾弄湿,一点点给她把身子都擦了一遍。林远兵还帮她剪了脚指甲,晓雅说肚子大了,手都离脚远了。
林远兵给晓雅编了好几条小辫子,晓雅说像是要去跳新疆舞似的。沈虹说前些天苏培她们还问我呢,说晓雅考文工团的事怎么样了,我说谁说她要考文工团了,她不是得了肝炎了吗,苏培冲我撇撇嘴说你唬谁呀,不想说就拉倒,可是别把我们当三岁小孩,谁不知道她的诊断书是假的呀,我说你说是假的你有什么证据,她说这年头谁还不知道谁呀,你就别跟我装了。
晓雅说,苏培这张嘴什么时候都不饶人。沈虹说就是。她们又说起院子里的其他人,说到康建林又说起了武燕燕,晓雅问听说武燕燕当兵走了,你们有她的消息吗?林远兵说她去的是个秘密的地方,光知道在很远的地方,别的啥也不知道。晓雅说,我第一次见到武燕燕就觉得她不是个一般的人。
林远兵说是啊,我总是觉得她以后一定会做出些我们谁也做不到的事情来。沈虹说你们几个都是特别不平凡的人,真的,就我俗人一个,没有多大本事,也没有什么大的追求,我现在心里就想着每一天平平安安地把日子过好。林远兵说什么平凡不平凡的,我看你比我们谁都了不起。
晓雅说就是就是,你看我们这几个人里,就你一个人结了婚,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沈虹说我没有不满足的,可有时候说心里话我还真是挺羡慕你们的生活。晓雅说,像我这样你也羡慕?躲躲藏藏地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林远兵见晓雅又说起这个就把话给岔开了。
这天晚上,她们三个人谁也没睡,不停地说呀说呀,像是要把一辈子的话都在这天晚上说完似的,又好像如果现在不说以后就再也没有机会说了,就这样,一直说到天放亮了,才眯起眼睛慢慢睡了过去。这一睡不要紧,一直到中午才被院子里的狗叫声惊醒。看看手表,马上要到长途车开车的时间了,沈虹和林远兵赶紧爬起来,穿上衣服,就往院子外面跑,姑姥姥和晓雅跟在后面追。
沈虹怕晓雅摔倒,说你们快回去,别跟着跑了。姑姥姥说怎么说走就走了呢,再多住些日子吧。沈虹说不行啊,我们就请了两天假,明天必须得去工地干活。晓雅说那快走吧,一会儿该赶不上火车了,就拉着姑姥姥站住。林远兵说晓雅你要多多保重身体。晓雅说你放心。沈虹扯起林远兵的手说快跑。两人拿出百米冲刺的速度跑到长途汽车站,长途汽车正在缓缓启动,她们大声地喊着,车停下来,两人跳上车,终于松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