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来了,院子里的一棵海棠树开花了。晓雅坐在门前,看着村子里的孩子们爬到老榆树上去摘榆树钱儿。一只乌鸦飞到她身边,嘴里不停地呱呱叫着,她用脚踢了踢,可它的两只爪子像是粘在了地上似的,怎么赶也不飞走。打村口那儿走来一只毛驴,灰色的毛在阳光下闪着一层金光,油汪汪的。
晓雅推开门,不由自主地朝毛驴走去,毛驴见有人过来,转身往回跑,晓雅就在后面跟着。不一会儿,毛驴突然又返了回来,毛驴背上坐了一个人,身体随着毛驴上下摇晃着,快走到跟前时,她叫着晓雅的名字。晓雅仔细看过去,原来是她妈,穿的是一套演出服,脸上还化着戏妆。
晓雅就问,你怎么来了?她妈说你姥姥病了,特别想我,非要我去看她,可你看我马上要上台演出了,哪有工夫去呀,就来找你替我去看看她。晓雅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肚子说你看我现在这样,怎么去呀?
她妈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来,说你这不是快要生了吗?哎呀,正好你姥姥她会接生,你快点去找她。晓雅说她在哪儿呀?她妈说你过来我告诉你,晓雅就走过去,她妈从毛驴上下来,把晓雅扶上毛驴拍了拍毛驴的屁股说走吧。
晓雅回头问她妈,往哪儿走啊?她妈说往哪儿走你别管,毛驴它自己知道路。晓雅说那你去哪儿呀?她妈用手指了指前面说你没看见台上的大幕都已经拉开了吗,我得上台演出去了,说完,迈着莲花碎步一阵风似的飘远了。
晓雅骑着毛驴走啊走啊,走了好久,怎么也走不到。后来,她的肚子开始疼了起来,起初是一点点的隐隐的痛,后来越来越痛,她就喊她妈,她妈来了,可是走到跟前,原来又不是她妈,是姑姥姥。姑姥姥从屋子里跑出来问她怎么了?晓雅看了看四周说我的毛驴呢?姑姥姥问什么毛驴?晓雅说,就刚才骑的那个毛驴。姑姥姥说你什么时候骑毛驴了?做梦呢吧?晓雅指了指前面,姑姥姥用手遮着眼睛使劲往远处看,说还真有个毛驴,是不是灰的?晓雅说是呀。姑姥姥说,你看它往西边跑了。晓雅顺着姑姥姥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那毛驴摇着灰色的尾巴隐到西边的云彩里了。
她的肚子又开始痛了,姑姥姥说还没到日子呢,怎么像是快要生了似的呢?就扶她进屋,脱了鞋,上了炕,晓雅倒在了炕头上。肚子的痛是一阵儿一阵儿的,阵痛间隔时间越来越短,最后实在挺不住,晓雅就大声地喊叫起来。
天慢慢黑了,姑姥姥说八成是挺不过今天了,我去找老曲太太去,说着披了件衣服就往外走。晓雅说我包里有个手电筒你带上。姑姥姥说,不用,我提盏油灯就行了。
老曲太太住在哈拉黑,从这儿到哈拉黑有好几十里地,中间还要翻一座山,这里前后几个村子大大小小的孩子差不多都是老曲太太给接生的。
姑姥姥刚走了一段路,气就有些喘不匀了,停住缓了一会儿又继续往前走,等翻过那座山,月亮已经升得很高很高了。到了老曲太太家,水也没喝一口,拽上她就往回走。老曲太太说没有那么快。姑姥姥说我看她疼得急,怕是熬不过今儿晚上了。
老曲太太跟着姑姥姥两人深一脚浅一脚急匆匆地往回赶路,等两人推门进来,晓雅疼得已是满炕打滚了。姑姥姥扯过一条毛巾给晓雅擦去头上的汗,说咋疼成这样呢,这可咋说的。
老曲太太过来看了看,伸手摸了摸,说才开了两指,还早着呢,说着盘腿坐在了炕上。姑姥姥用自己的烟袋给她装了一袋烟,递过去,老曲太太吧嗒吧嗒地抽起烟来,这边晓雅疼得呼天抢地的,老曲太太就说,哪个女人都得过这一关,你叫也没用。
姑姥姥从院子里捧进一捆柴火,往大黑铁锅里舀了一锅水,把炉子捅旺,又往里加了新柴,回屋用手摸了摸炕,说这烟囱八成又是堵了,烧了这么半天了,怎么还不见个热乎气。老曲太太说明儿找人打打烟囱。姑姥姥说刚打完没多长时间啊。老曲太太说那就是你的柴火太湿了,姑姥姥叨叨咕咕又去院子里拿柴火。
晓雅隔一会儿就叫一阵子,惹得隔壁张二婶李大妈也过来凑热闹,她俩一人叼一杆大烟袋,趿拉个鞋子,披头散发,进屋一撇腿迈上炕沿儿,坐下,说姑娘咋叫得这么凶呢。老曲太太说城里丫头比不得咱乡下的孩子,都娇惯着呢。姑姥姥拿过一个小簸箕,递给她俩,她俩抓起一把瓜子一边抽烟一边磕,张家长李家短地唠起嗑来。好几次晓雅疼得晕了过去,炕上的人见晓雅半天没吱声还以为她喊累了睡着了呢。
大概快天亮的时候,晓雅从昏迷中醒了过来,阵痛越发强烈,身子一阵阵地收缩颤抖起来,老曲太太又伸手进去摸了摸,说快了,把水倒出来准备好吧。张二婶和李大妈嗵地一声从炕上蹦下来,帮着姑姥姥把水从大铁锅里舀出来倒进盆子里。
窗外一轮明月映射进来,与屋子里暗黄色的灯光交织在一起。远处地平线上隐隐升起一抹微弱的晨曦,那光亮像是从地底下冲出来似的,又好像跟大地搏斗了许久,才一点点冲开坚硬泥土的覆盖慢慢露出头来。
与整个大地的黑暗相比,这微光实在是太弱小了,仿佛随时都有熄灭的危险,可是,它终究还是没有灭,顽强地坚持着,像一颗不屈的头颅,哪怕遭受身首异处的命运也要冲破大地的黑暗,迎接黎明到来的曙光。谁家的老黄狗汪汪叫了两声,村口上的辘辘井那儿有人摇橹,那是早起的人来井边挑水。
不一会儿,大公鸡叫了,老水牛也跟着哞哞哞地哼着。锅里烧的水哗哗地开着。晓雅快要生了。老曲太太跪在炕上,张二婶和李大妈一人压着一条胳膊,姑姥姥拿个毛巾不停地给她擦汗。老曲太太说,使劲,使劲,你倒是使劲呀。
张二婶说八成是刚才叫得太厉害了,把力气都给叫没了,就问姑姥姥有没有煮好的鸡蛋。姑姥姥说有,在碗架子里我去拿。姑姥姥拿回几个鸡蛋,张二婶剥了皮儿,一把塞进晓雅嘴里,说你快吃点东西,要不没有劲儿怎么把孩子生出来呀。老曲太太说,快点使劲,头都露出来了。
晓雅咬了咬嘴唇,嘴唇那儿沾了一层鸡蛋黄,她刚把一个鸡蛋吃进去,屏住呼吸用力。老曲太太说,对,对,就这么使劲,坚持住,再来一次。晓雅挺直了身子,深深吸了口气,又一次用力往外蹬腿。李大妈大声地喊着,哎呀,快点使劲,孩子的头被夹住了。
老曲太太的手抓着了孩子的头说别往回收,往外用力,快,快点。晓雅握紧了拳头想把浑身上下的劲全都给使出来,可是她的身子已经瘫软了,怎么也使不出劲儿来了。老曲太太急了,说你别往回收气呀,快点再使一次劲孩子就出来了。
晓雅的手挠到了炕席上,手指都磨破了,可还是使不出劲儿来。老曲太太见她这个样子,急得把手伸进去,用力往外掏,晓雅不知被她触到了哪一根神经,疼得大声叫了起来。老曲太太的手上开始渗出血来,怕孩子有什么意外,她赶紧往外拽孩子,张二婶和李大妈也跟着伸过手来,她们七手八脚终于把孩子的头给扯了出来。头一出来,身子也就跟着出来了,老曲太太拿了一把大铁剪子,在火上烤了烤,然后举起来剪断了脐带。
随着孩子的出生,大家全都把注意力集中到了孩子这边了。老曲太太见孩子小脸儿已经憋青了,也没有哭声,就把孩子的头倒过来在屁股上拍了拍,不一会儿孩子终于哭出声来,声音虽出来了,但十分微弱。老曲太太在盆子里洗了洗孩子身上的血,姑姥姥问是丫头还是小子呀?老曲太太说是个丫头。
等到孩子弄好了包在一个小棉被子里,大家伙儿这才过来看晓雅,这一看不要紧,可把她们几个吓坏了,只见晓雅身体里正在往外咕嘟咕嘟地流血呢,那样子很像是一眼水井正往外喷涌泉水,一股一股地流得很急很快。张二婶抓块棉布上去堵,李大妈说这是咋的了?老曲太太也慌了手脚,扎煞着手说像是产后大出血。姑姥姥问那咋办呢?老曲太太说我也没啥办法,快去喊赤脚医生来。张二婶说我去,说完就往外面跑。
不一会儿,村里的赤脚医生背着个十字药箱来了,见到这种情况她也被吓着了,从包里翻出赤脚医生手册,找到急救措施,说书上说必须马上输血,我看还是先送县医院吧。老曲太太说这么远的路那得多长时间啊,路上血还不流光了,你先想点急救的法子出来,把血止住了啊。赤脚医生说倒是可以打一针止血针,可要是大动脉出了血就不管用了。
老曲太太说那快打针吧,赤脚医生就从药箱里取出针头,给晓雅打了一针,可是没有任何作用,血流得越来越快,棉布都用光了,还是堵不住,李大妈就用脸盆来接。姑姥姥看着脸盆里越流越多的鲜红鲜红的血液,急得大哭起来,她拍着大腿说老天爷呀,你救救这孩子吧,别让她再流了。
晓雅的脸变得惨白惨白的,她的眼睛慢慢闭上了,赤脚医生说不能再等了,赶紧往医院送吧,要不然,会有生命危险的。李大妈去生产队里喊人,不一会儿,生产队长领了几个小伙子赶着一辆马车来了,大家七手八脚把晓雅裹在一床棉被里抬上了马车。老曲太太和姑姥姥留下来照看孩子,张二婶和李大妈还有赤脚医生跟着上了马车。
天已经亮了,早起上工的人抗着锄头拿着镰刀往田野上走。田野里的庄稼熟了,苞米叶子由绿变黄,苞米胡子也变成了深褐色,高粱抽了穗,细细的秆儿上沾满了露水,早晨的阳光映射在它的上面,好像一滴一滴的泪珠,晶莹剔透。车老板甩着一杆大鞭子不停地抽打在马背上,马蹄溅起路上的尘土,一条大黄狗跟在马车后面,还有一只老乌鸦盘旋在天空,不时发出几声不祥的叫声。
晓雅躺在马车上,车的颠簸让她身体里的血越发加快了流速,身上裹着的棉被被染红了,她的头晕极了,隐隐约约地又看见了她妈,她妈还是骑着那头小毛驴来到她跟前问她你找到你姥姥了吗?晓雅说我正在找。她妈说你真是笨,怎么找了这么长时间还没找到呢。晓雅说你不是说毛驴自己知道路吗,可你看它现在迷了路,还是你来带我去吧。
她妈说那怎么行,我的演出马上就要开始了,说完她就跑没影了。晓雅骑着毛驴一直往西边走,走啊走啊,走了很久很久,眼前终于出现了一片桃林,忽然看见康建林站在一棵桃树下冲她招手,就走过去问他你怎么在这儿?
康建林说我来参加一场保卫桃林的战斗你不知道吗?晓雅说,我还以为你死了呢,原来你是来参加战斗的呀。康建林说是呀,又问你来做什么?晓雅说,我妈让我来看我姥姥,可我找不到路了。康建林说,我知道路你跟我走吧。
晓雅说好吧,就跟康建林往桃林深处走,走了不远,前面出现了一条小河,他俩渡过河,康建林指着一个小木屋说你姥姥在那里面,晓雅就走了进去。晓雅的姥姥坐在屋子里见晓雅进来问你妈怎么没来?晓雅说,她要参加演出没时间,就让我来了。她姥姥说她一直都是这样,每回我一叫她她都是这么说,我看她就是不想来看我,好吧,现在你来了,那你就替她陪我呆在这里别回去了。
晓雅说,那不行,我还有好多事情没有做完呢。她姥姥说,你快别提你那些破事儿了,都是些孽债,你回去也不得好死,不如陪我在这里享福。晓雅还要说什么,她姥姥就走上前来,在她的脑门子上轻轻点了一下,晓雅喊了声我不我不。
张二婶和李大妈听见晓雅的喊叫声,俯下身来,想听听她接下来还要说什么,可她头一歪,什么也没再说出来。张二婶伸手在她鼻孔那儿试了试,说她好像断气了,李大妈趴下来去掐她的人中,赤脚医生赶紧给她做人工呼吸,车老板的马鞭子在空中发出响亮清脆的回声。
送到县医院的已是晓雅的尸体。医生检查了一遍,确认已经死亡,马车又把晓雅拉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