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许志做了一个梦,梦见他和晓雅躺在南湖那条小木船里,还是冬天,四周全是雪和冰。突然,他发现从白桦林里冲出一群端着机关枪的敌人,他们穿着黑色皮靴,叫喊着朝他们跑过来,他意识到他们已经被包围了,于是,赶紧拉起晓雅的手从小木船上跳下来往湖心岛上跑。
他们脚底下的冰很滑,越是想跑得快越是跑不快,后面的敌人眼看就要追上来了,晓雅说,我跑不动了,你还是自己先跑吧,许志说那怎么行。两人正说话的时候,敌人开始向他们射击了,许志推了一把晓雅,晓雅躲过了一颗子弹。
两人继续往前跑,子弹呼呼地从他们耳边穿过去。他们跑啊跑啊,跑到南湖大桥底下,冰面上的白光反射到眼睛里,看不到前面的路。
晓雅被一颗子弹击中了,子弹从她背后穿过又从肚子里射出来,只见晓雅身子一歪,滑倒在冰面上。许志停下脚步去扶晓雅,发现她的棉袄下摆那儿破了一个洞,鲜血从那个洞里咕咚咕咚地往外流。许志用手去堵,可是却怎么也堵不住,这时候他往身后看,追赶他们的敌人全都不见了,冰面上静悄悄的,只有天上的一轮明月照耀在他们身上。
许志说,晓雅,你怎么了?晓雅说,我被子弹给打中了。许志说,来,我背你走。晓雅说,我不行了,你还是快些跑吧,敌人现在是隐藏起来了,等一会儿他们就会从树丛后面钻出来,他们要抓的人是你,不是我。许志说,不行,你受伤了,我要带你一块儿走。
晓雅说,你看,我身上的血马上就要流光了,你就是把我带走了,我也得死。许志看着晓雅,晓雅身上的血把她身子底下的冰和雪都给染红了,血在她身边正好围了个圆圈,衣摆下面的那个洞越来越大,棉袄一点点地撕裂开,露出了雪白的肌肤。
她的肚子变得圆滚滚的,里面有个什么东西在晃动,伸手去抓,那个东西就掉在了冰上。他仔细一看,原来是个大鸡蛋,蛋壳鼓鼓地在往里面凹,凹进去的地方又突然裂开了一道缝,里面露出一双眼睛。
那双眼睛很大很亮,眼珠子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看。他弯下腰正要把它捡起来,它却嗖地一声滑走了,很像小时候在冰上抽的冰尜。他低头四处寻找,却怎么也没再找到。回身又来看晓雅,她已经闭上了眼睛,他赶紧把她背在背上,飞快地往前面奔跑。
前面一望无际,白茫茫的看不到头,他的身上开始往外冒汗,腿也变得软绵绵的,再也没有了力气,晓雅就慢慢地从他背上滑落到了冰面上。他转过身,看见晓雅的脸变得比冰和雪还要惨白,他喊她的名字,摇晃她的身体,可她一点反应也没有。
她身上的血像是流干了似的,不再往外涌流了,她肚子上的那个洞敞开着,里面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他伸出手想把她抱进怀里,可是却怎么也够不着她的身体。她身子底下的冰面在慢慢地往前移动,不一会儿,它们突然向上升了起来,托着晓雅的身体往空中飘,而他脚下的冰却开始往下坠落。
他张开双臂呼喊着晓雅的名字,头渐渐被下面涌上来的湖水淹没,随后他挣扎着向上伸出去的手臂也全都没进了水里,而且坠落的速度越来越快,最后咚的一声他从梦中惊醒,是牢房铁门打开的声音。
已经是早上了,送早饭的来了,他睁开眼睛,伸了伸四肢,觉得很是酸痛,想起刚才梦中的情景,不觉出了一身冷汗。
王捍东和沈虹林远兵赶到查干花,沈虹和林远兵扑到晓雅身上大声痛哭,王捍东也流下了伤心的眼泪,他抓着姑姥姥的手不停地摇晃着,说怎么会是这样,怎么会是这样?为什么不早点送她上医院?为什么不早点通知我?
姑姥姥说还差十好几天呢,谁知道她会提前生呢,我原本打算过两天给你捎个信儿去,让你把她接回城里去生,可哪想到她生得这么急,真是造孽呀!说着用衣角去抹眼泪,王捍东见她这样,不忍心再说下去,一个人蹲到屋地里抽烟去了。
张二婶从前村找了个刚坐完月子的妇女来给孩子喂奶,孩子努着小嘴,吮着妇女圆鼓鼓的乳房,吃得很是畅快,她的头发乌黑乌黑的,小手张开四处抓着什么,过了一会儿吃饱了,就闭上眼睛,满足地睡了过去。
沈虹和林远兵哭完了,来到炕上,看着孩子,眼泪又掉了下来。姑姥姥问王捍东孩子怎么办?王捍东就和沈虹林远兵商量,商量的结果是现在暂时还没法带回城里,不如先放在这边养着。姑姥姥对奶孩子的妇女说她苏婶你愿不愿意先给奶一奶啊?
苏婶说你看我这奶水多得一直往外流,我那孩子也吃不完,流了也是白流,养一个是养,养两个也是养,只要你们不嫌弃我,我是没啥说的。姑姥姥说那可太好了,又问王捍东这样行不行?王捍东和沈虹林远兵都说行。当晚,孩子就被抱走了。
王捍东他们离开西城前,给陆家华打了个电话,陆家华家没人接,又打到办公室也没人接,后来问了秘书,才知道他去北京开会了。王捍东让秘书把晓雅的事转告给陆家华,陆家华很快从北京打回电话,秘书将电话转接到了王捍东家里。
电话里陆家华说他现在正在开会,暂时回不来,就请他先帮着处理一下吧。王捍东问遗体要不要拉回来?陆家华说不要拉了,就在当地找块坟地埋了吧。王捍东说行。关于晓雅的死因,王捍东跟他说的是晓雅肝炎恶化又得了肺炎,陆家华听了也没多问。
王捍东和沈虹、林远兵一起处理晓雅的后事。王捍东去村里找人做棺材,沈虹和林远兵烧了一大锅水,水开了以后又从外面井里打了些凉水兑到盆子里,用毛巾给晓雅擦拭身子。晓雅身上沾的血迹都已经凝成了血块,她俩轻轻脱去她的衣服,把她身上的血擦干净。还给她洗了头发,等头发干了,又辫了两条辫子。
她的头发还是那么的浓密,又黑又亮,散发着一股茉莉花的香味。沈虹边辫辫子边问林远兵,你说这个世界上到底有没有鬼呢?人死后真的会变成鬼吗?林远兵说,晓雅不会变成鬼的,鬼都是游荡在山野荒地里的,它们没有灵魂,而晓雅是有灵魂的,所以她会变成神,神是一股气,是要往上飘的,飘到天上去。沈虹说,那康建林也是。林远兵说,是的,他也是神。沈虹叹了口气说,唉,为什么老天这么早地就把他们招到天上去做神仙呢,真不知道接下来还有谁也要去,说完这句话她的心突然往下一沉,两人同时想到了许志。
林远兵声音低沉地说,可能吧,可能还会有人要跟他们一起去。沈虹见她给说了出来就顺着她的话往下接着说,她说,许志也不知道能不能知道晓雅的事?林远兵说肯定能知道的。沈虹问他怎么能知道呢?林远兵说我想他们之间一定会有心灵感应的,相爱的人或者是亲人都会有的。沈虹说,小的时候晓雅胆子可小了,男孩子一欺负她,她就哭,没想到现在变得这么勇敢,要是换了我,肯定做不到。林远兵说,是啊,我也特别佩服她。沈虹说,为什么老天不开开眼,让她别走这么早啊。林远兵说,可能这就是老年人说的红颜薄命吧。
两人正说着话,王捍东回来了,林远兵问他事情办得怎么样?王捍东说都办好了,棺木是后山老韩头给自己准备的上好楠木,我好说歹说总算给买下来了,他起初说啥也不卖我,说他现在啥也没了,就剩这件宝贝留着自己死后做个好房子呢。沈虹问那你咋给买下的?王捍东说,我答应给他一瓶茅台,还答应以后给他做个比这块木料还好的棺材。沈虹说真有你的。王捍东说,我已经找人去做了,他们连夜赶制,明天就能做完。
吃过午饭,他们三人出门去为晓雅寻找墓地。沿着查干河一直往西,翻过一座山,是一片开阔的黑土地,林远兵说这里挺好,有山有水,还有这么好的黑土。沈虹指了指山脚下说那好像是棵老槐树,他们往那儿走去,果然是棵老槐树,沈虹围着树转了一圈说这棵树跟晓雅她们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树长得很像,我们以前总是在那儿跳皮筋,那棵树就冲着晓雅家的窗户。王捍东说,那就把她埋在这棵树底下怎么样?林远兵和沈虹都说好。
第二天,棺材做好了,由四个大汉抬着送来。沈虹和林远兵王捍东最后又看了一眼晓雅,才把她轻轻抬进棺材里。
唢呐吹起来了,张二婶和李大妈拿着个灰色瓷盆子让王捍东把它给摔了,姑姥姥手里挎着个土篮子,篮子里装满了她昨天夜里砸出来的纸钱儿,一路上她一把一把地把它们抛向天空,纸钱儿随风飘舞,像片片雪花撒在了村子里的那条土路上。送葬的队伍曲曲弯弯,延伸出好远好远,认识的不认识的,大姑娘小媳妇,差不多全村的人都来了。王捍东和村子里的几个小伙子一起抬着棺材,沈虹和林远兵跟在后面。
他们走过查干河,秋天的田野一片金黄,蜻蜓和蝴蝶落在刚刚冒出穗来的庄稼秆儿上,河里的水清澈见底,几条小鱼在水里游来游去,天空很蓝,一行排成人字形的大雁向南飞去,山上的树也已经变成了黄色,树叶随着微风轻轻摇动,发出刷啦刷啦的响声,几只小鸟穿过树枝向它们的队伍飞来,围绕在晓雅的棺木旁,像是在伴着她一起飞翔,叽叽喳喳,又像是在给她唱一曲最后的挽歌。前面那片开阔的黑土地上没有播种庄稼,脚踩踏上去,土是松软的,刚刚下过一场秋雨,空气里都是清新的树的香味。
来到那棵老槐树底下,人们停住了脚步,棺材缓缓放到地上。王捍东和几个壮汉子抡起铁锹,不一会儿就挖出了一块四四方方的大地坑,那些被挖出来的土是油汪汪的黑,飘着槐树的花香。棺材被四根绳子托着从上往下慢慢吊进坑里,吹锁呐的全都站了过来,围着棺材吹起了一段乐曲,悠扬的旋律中竟透着几分喜洋洋的气氛,像是把葬礼给错当成了婚礼。大家谁也没有提出异议,王捍东和沈虹林远兵他们几个心里都在想,索性就把它当成晓雅的一次婚礼好了。
棺材全部下到了土坑里面,大家开始往上撒土,林远兵和沈虹用手抓起身边的黑土,在自己的胸口那儿握了握,然后才慢慢张开手指,让土一粒粒地往下飘落,她们两个蹲在地上,土被风吹着,撒到了她们的脸上,她们脸上的泪水和着黑黑的泥土一起向下涌流。王捍东用铁锹把土扬到棺材上,他用的力气很均匀,薄薄的,一层又一层。
太阳隐没了又出来了,照在棺木上,随着土的下落,棺木一点点地被掩埋起来。坑被填满,由平变凸,再一点点地往上堆,堆成了一个馒头样的小山包。小山包顶上压了几张黄纸,周围插满了林远兵和沈虹采摘来的向日葵,黄黄的,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烁着一道道金光。一条老黄狗蹲伏在旁边不停地扬头叫着,直到人们离开墓地,它也没有跟着离开。
有人看见,傍晚时分,那条老黄狗围着墓地不停地摇着尾巴,转来转去,以后,又有人发现,每天,当太阳落山,它都会出现在墓地旁,像是谁派来的一个忠贞的哨兵,守护着晓雅,直到天亮,才回到村子里,然后天黑下去它又来到这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