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秀芝挎着个菜篮子往家里走，一群小孩儿跟在她身后喊反革命家属反革命家属，有几个小孩儿捡起地上的小石块朝她身上扔。赵秀芝低着头，加快脚步，走到院门口，林远兵跑过来，轰走了那帮小孩子。
赵秀芝问你啥时候来的？林远兵说刚来一会儿，见你不在我就在这儿等你。赵秀芝打开房门把林远兵让你屋里。林远兵从包里拿出两盒药说我上次来你咳嗽得挺厉害的，是不是还没去医院看？赵秀芝说，都是老毛病了，天一冷就犯，没啥大事儿。林远兵说，这是我从医院里开出来的药，你先吃吃看，要是见效的话，我再去多开点。赵秀芝说这多麻烦你啊。林远兵说不麻烦。
赵秀芝拉林远兵坐到炕上，林远兵刚一坐上又跳了起来，她说这炕咋是凉的呢？赵秀芝说这几天我没烧。林远兵问咋不烧呢？赵秀芝说，天还没冷呢。林远兵说，咋不冷呢，你看早晚都有霜了，又问是不是没有煤了？赵秀芝说有。林远兵不相信，推开门跑到院子里的小仓房去看，仓房是空的。赵秀芝跟在林远兵后面出来，她说，唉，满仓房的煤啊，都是上回王捍东给拉的，可是前天早上，她起来做饭来仓房取煤，打开门一看，煤不知被谁给偷走了。
林远兵说，怎么会是这样，她说没有煤哪行啊，你等着我去给你买。赵秀芝拉住林远兵说你别去，我屋里还有一些够烧几天的。林远兵把赵秀芝按到炕上说我一会儿就回来，等赵秀芝追出来，林远兵已经走远了。
林远兵出了门就去找沈虹，两人去沈虹她妈家取了个小手推车，来到煤厂子。因为是礼拜天，买煤的人挺多，林远兵让沈虹推车先排队等煤，她去窗口那儿开票，开完票，她回来和沈虹一起排队。
来买煤的大多是男的，她俩站在人群中特别显眼，几个不怀好意的小伙子眼睛直直地盯着林远兵，轮到她俩装煤时，卖煤的故意给她们装那些碎的煤砟儿。沈虹说你怎么老往底下撮呀？那人说都是掺和着卖的，要是都要大块儿的，那碎的卖给谁呀？林远兵说前面那几个人怎么装的都是大块儿的呢？卖煤的不高兴了，说谁看见我给他们装大块儿的了？
后面排队的人催着她们说别吵了，快点买吧，家里还等着烧火做饭呢。林远兵不再吱声了，装好煤，她和沈虹一人推一人拉，趔趔趄趄地出了煤厂子，来到街上。小车虽然不大，可装上煤还是挺沉的，她俩推一会儿歇一会儿，好不容易把煤运了回来。
赵秀芝听见响动声跑出来说，这可咋说的，看累得满头是汗，快进屋歇歇。林远兵说不累。赵秀芝说，还说不累，你看那头上都是汗珠子，说着回身进屋取来毛巾给她擦汗。沈虹指着她的脸说你看都成花脸猫了。林远兵说你还笑我，你比我还花呢。赵秀芝又去给沈虹擦，沈虹接过毛巾说我自己来。
林远兵拿起个小火铲子，把车里的煤舀出来装到土篮子里，又和沈虹一起抬进屋里，她对赵秀芝说这回可别放在仓房里了，要不又该被人给偷了。沈虹说谁这么缺德。赵秀芝说以前从没出现过这种事，这也不知是咋的了。
林远兵和沈虹卸完煤，赵秀芝给她俩端了盆温水，两人洗了手和脸。赵秀芝问林远兵晓雅的肝病好些了没有？怎么好长时间都没信儿了呢？林远兵看了一眼沈虹，沈虹说，啊，她挺好的，在吃中药呢。赵秀芝说，那就好。停了一会儿，赵秀芝又问，总和王捍东一块儿来的那个小伙子，叫什么来着？林远兵说，叫康建林。
赵秀芝说，对，对，是叫建林，你看我老也记不住他的名字，他怎么好久都不来了呢？林远兵说，啊，他呀，他最近可能是要考大学，比较忙吧。赵秀芝说，考大学好，考大学好啊，唉，要是许志不出事多好，他以前一心一意要考个好大学，可是，文革来了，大学上不了了。又问林远兵，听说现在上大学都是要推荐的。
林远兵说对，现在叫工农兵大学生。赵秀芝听了又说，那许志就是不进监狱他也还是上不了。沈虹问为什么呀？赵秀芝说，就他那个犟脾气，哪个厂领导会喜欢他推荐他呀，什么送礼走后门了，他就更是不会去做了，我也不知造了什么孽，养出这么个儿子，这辈子我都不想再认他了。
林远兵说你可别这么说。赵秀芝说，我从小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他拉扯大，好不容易有了个工作，可我没享到他一天的福，现在却跟着他一块背这个黑锅，左邻右舍都躲着我，生怕我这个反革命家属给他们带来什么祸害。沈虹说，现在的人都是这样，你也别太在意。赵秀芝说这个我也想得开了，倒也不怎么在意，可是，我一想到他往后的日子，我的心就全都凉了。林远兵说，你也别这么说，也许以后形势还会发生变化的。
赵秀芝说不管发生什么变化，我看他这个罪名都是成立的，别说别人怎么样，我首先是坚决拥护的，要是我是当官儿的，我也判他死刑，你说要是不杀了他，以后年轻人都学着他的样子，那不反天了吗？林远兵说，其实他也不是反对毛主席，他只是对国家的一些事情提出了自己的看法。赵秀芝说，他一个老百姓，你说你提什么看法，提什么意见啊，上面怎么说，我们怎么做就是了。林远兵说，他这叫思想太超前了，说到底是他比我们大家先觉悟了一步。
沈虹说，我看你跟他也差不了多少了，小心有一天把你也抓进去。赵秀芝说，可不是，以后去外面可不能乱说话呀，祸从口出，要先把嘴巴把牢实了。林远兵说，不会太远了，我真希望许志能等到那一天的到来。赵秀芝问，哪一天呀？林远兵说，云开雾散的那一天，到时候许志就可以从监狱里出来了。
赵秀芝说，你看你这孩子是不是说梦话呢，哪会有那一天呢。林远兵说，会有的，一定会有的，因为历史的车轮总是要往前开的。赵秀芝说，那照你这么说，现在的车轮是倒着开的啦？可不许这么说话。沈虹说，是呀，我看你最近的思想也很反常，私底下说说还行，在外面千万别这么说。
林远兵说你放心，我心里有数，我可没有许志那么勇敢。赵秀芝说，他那叫勇敢，我看他那是傻，天底下最大最大的傻瓜就是他，我现在就是见不着他，要是能见着他，非得揍他一顿不可。沈虹说，别看你现在这么说，要真是见着他了，你肯定又舍不得打他了，哪有娘不心疼儿子的，你说的也都是气话。
赵秀芝说，他都快要把我气死了，从他出事到现在，我哪一天不都是在提心吊胆地过日子啊，像他这么大的孩子，左邻右舍的，人家早都结婚生孩子了，我原以为他也能像他们一样，早点和晓雅结婚，让我早一点抱上孙子，可现在，你看看，我还有什么指望。
沈虹和林远兵互相看了一眼，沈虹说，你也不是没有指望啊。林远兵说是呀，有一天你也能像他们一样抱上孙子的。赵秀芝说你们可别再安慰我了，我是早死了这份心了。林远兵说不是安慰你，说不定，哪天它就会是真的哪。赵秀芝说这怎么可能呢。沈虹说，你不能把事情总往坏处想，要往好处想想，什么可能都是会有的。
赵秀芝说，越说越离谱了，我不和你们说了，我去做饭，你俩今天谁也别走，都留下来吃饭。林远兵说，不啦，我们得走了，改天吧。沈虹也说，我刚才出来走得急，家里还有事等着我呢，我得马上回去。赵秀芝拉着林远兵说，每回来都不留下来吃饭，下回说好了，可不许再走了。林远兵说，行，那些药你放心吃，没了我再去医院开。赵秀芝说，够了够了，别再开了。
沈虹和林远兵出来，天已经快要黑了。林远兵和沈虹一起推着小车，把沈虹送回了她妈家，才回自己家。
苏培急匆匆地找到了宋安江，说晓雅出事了，你知道吗？宋安江问出什么事儿了？苏培说是肝炎恶化，她……她死了……宋安江上前一把揪住苏培的脖领子瞪圆了眼睛说，你胡说什么。苏培说我没胡说，厅里的人都知道了。宋安江大声喊着，胡说，肝炎怎么会死人？苏培说，是啊，我也是这么问的，可他们都说是真的，陆军长去北京开会还没回来，好像是沈虹和王捍东他们去处理的后事，不信你可以问问他们去。
宋安江转身去找沈虹，沈虹她妈说她不在。宋安江骑上车直奔王捍东家，王捍东家的保姆出来开门说他在学校没回来。宋安江又来到西城大学，在学校操场上遇见了打饭回来的王捍东，王捍东也看见了他，停下脚步。宋安江把车子一扔，自行车咣当一声倒在地上，宋安江一步窜到了王捍东面前，问晓雅出什么事儿了？王捍东把手里的饭盒递给身边的一个同学，让他先帮他拿回去，然后他走到前面，把倒在地上的自行车扶起来推着往前走。宋安江跟过来，说你倒是说话呀，她怎么了？
王捍东还是没说话，指了指操场旁边的小树林，示意他跟他进到里面去。他们两个一前一后钻到了树林子里，王捍东把自行车靠在一棵树上，从兜里掏出一支烟来递给宋安江，又拿出打火机替他点上，自己也抽出一支点上火吸了一口。宋安江说你快要急死我了，你倒是说话呀。王捍东吐出一口烟来，用手轻轻拍了拍宋安江的肩膀，声音低缓地说，她死了。宋安江说，什么？你说什么？
王捍东说，她死了。宋安江说她怎么死的？王捍东说，肝炎恶化又得了肺炎。宋安江说，那也不至于死啊。王捍东说，抢救不及时。宋安江说，她不是在疗养院吗，想了想又说，不对，有人跟我说过她没得肝炎，她是去考文工团了，这到底怎么回事？她怎么会死呢？
王捍东蹲在了地上，用手抓着头，宋安江一把把他从地上拽起来，说你告诉我她到底出了什么事？从小到大她从未得过什么病，现在怎么能说死就死了呢，这也太奇怪了，我不信，我根本就不信，什么肝炎，什么考文工团，这些事我统统都不信，从打她神秘消失的那天起，我就在怀疑她一定是出了什么事，是你们把她藏起来了，对，就是这样，我早就想到了这一点，你说你们把她藏到哪里去了，为什么她要躲起来，她到底怎么了？
王捍东说，不是说了吗，她得了肝炎。宋安江一挥手说你就别再撒谎了，你以为我是三岁小孩儿啊，你说什么我都会信。王捍东说，我也没让你什么都信。宋安江说我不但什么都不信，我告诉你我还要亲自去调查，一定要把晓雅的死因搞清楚，我要看看到底是谁害死了晓雅。王捍东说，我知道你心里非常在意她。
宋安江说我们两个半斤八两，谁也不用说谁，我也明白你的心里想什么。王捍东说，你明白就好，不过我要提醒你，无论你调查出个什么结果来，我都希望你保持沉默，这是为了晓雅好，我想晓雅活着时你不愿意伤害她，现在，她死了，你就更不该再让她受到流言飞语的侵扰。
宋安江说，那要看我能不能找出杀害晓雅的凶手来，我只对伤害晓雅的人报仇。王捍东说，无论你做什么，我的意思是，都不要伤及到晓雅。宋安江说，这个不用你管，我知道该怎么做。
王捍东说，我劝你还是要冷静下来，没人伤害晓雅，这只是个意外，再说晓雅已经不在了，你这样大吵大闹下去，只能给她带来一些不好的影响，本来别人就都在议论说她的诊断书是假的，说她根本就没生病，你若是再追究下去，别人还不更得说闲话了。宋安江说，敢，我看谁敢？我敲碎他的牙。说完，扔掉手里的烟头，一把抓过自行车，骑上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