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志的死刑判决书报上去以后,好长时间没有消息。王德禄要打电话过去问问,林义达说,还是先等等再说,这回王德禄听从了林义达的意见。又过了段时间,上面终于来了电话,说让省里派人去北京向有关领导汇报,王德禄就派了陆家华和特派员一同前往北京。
西城驻北京办事处的工作人员前来接站,安排他们住进了松雾宾馆。大约九点半钟左右,陆家华接到秘书打来的电话,得知晓雅因肝病去世的消息。虽然在电话里他尽力克制自己的感情,可一放下电话,还是心如刀割。
他想起当初晓雅跟他说得了肝炎要去海边疗养时他还曾怀疑她是不是想要逃避劳动,看来是自己错怪了她。又想起晓雅中学毕业以后跟他说要去考文工团,自己坚决不同意,逼着她去了工厂劳动。现在想来心里非常难过,早知如此不如当初满足她的心愿。
两个女儿当中,晓雅长得最像她妈,也继承了她妈妈身上的许多文艺细胞,他那时之所以不同意晓雅考文工团是因为在他看来,搞文艺的人神经多少都有些不太正常,再说这年头文艺都是跟着形势走的,蹦蹦跳跳都是虚的,学不到啥真本事,不如去工厂,扎扎实实,有份正经工作。
他知道晓雅心里一直都在怨恨他,如今他连一个补偿的机会也没有了。这几年来,自己把所有时间和精力都用在了工作上,两个女儿是怎么长大的,他都不知道。妻子住进精神病院以后,晓雅承担了所有家务,晓文小的时候常常生病,每回都是晓雅一个人带她上医院,那时候自己夜里也不回家,晓雅就打着手电筒背着晓文去儿童医院打吊瓶。现在晓文当兵走了,晓雅也不在了,留下他一个人心里不免有些悲凉。
可他转念又想,虽然是这样,比起那些战场上牺牲的战友,自己的这点痛苦又算得了什么,他想起他们攻打原平的那场战斗中,他亲眼看着自己手下的小战士一个个地倒在了阵地上,有的才十八九岁,还没结过婚呢。
这一晚上他翻来覆去,脑子里一会儿出现晓雅小时候的模样,一会儿又是他过去战争年代战场上冲锋陷阵的一个个画面,直到早上天亮,他也没有睡着。为了不让自己的个人情感影响工作,他去浴室洗了个凉水澡。
上午,他和特派员一起乘车去了部里。在一间小型会议室,坐着部里的有关领导,他们被引见过去,一一握手之后,领导说还要再等一等,一会儿有重要首长要来听取你们的汇报,于是大家直挺挺地坐在软椅上。墙上的时钟滴答滴答地转动着时针和秒针,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了,首长还没出现。领导说首长可能在接见外宾,大家不要着急,我们再耐心等待些时候。就这样他们从上午一直等到下午三点,首长终于来了。
首长非常年轻,剃着短短的小平头,面容很清秀,五官端正,个子也很高,穿了件灰色中山装,走起路来腰杆笔直,旁边一左一右跟着两个警卫,大家全部站起来鼓掌,首长也跟着鼓掌,迈着稳健的步伐,满面红光走到座位中央,摆摆手示意大家坐下,于是大家刷地一声齐整整地坐了下来。
领导主持会议,领导向首长介绍了到会的人,又讲了首长在百忙当中来听取我们的工作汇报,我们大家倍感荣幸之类的客套话以后,就让陆家华开始汇报。陆家华介绍了许志案从发生、侦破一直到审讯交代以及他现在的认罪态度等等一系列问题。中间首长有几次插话,比如问,他多大年纪?什么文化程度?家庭背景如何?陆家华一一做了回答。
陆家华汇报完,领导又做了一些补充发言,最后请首长作重要指示。首长的指示很简短,大意是这个案子很严重,其性质是极其恶劣的,目前要做的两件事是,一是要查清他的背景,看看是否有什么人在背后撑腰;二是要让犯人写出详细的悔罪书,他说从刚才的汇报里能够看出这两件事你们都在做了,但做得还不够,还要加大力度,争取有个满意的结果出来,至于你们报上来的死刑判决书嘛,上面会考虑和研究,有了结果再批示给你们去执行。
首长讲完话就离开了,像他来时一样,迈着稳健的步伐,一左一右跟着两名警卫。首长走了以后领导又继续讲话,领导的话比起首长来要长得多,但基本内容还是围绕着首长刚才讲的那几句话作了更为详细的阐释。散会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他们乘车离开部里回到了宾馆,陆家华给王德禄打电话汇报了刚才会议的情况并把首长重要指示作了转达。王德禄问陆家华关于死刑判决书,首长有什么指示没有?陆家华说首长没谈具体意见,只是让我们等待上面的批示。王德禄说好吧,你们明天就回来吧。陆家华说是。
临放电话前,王德禄一改刚才听取工作汇报时的严肃态度,语调变得柔和起来,他说老陆啊,你家里女儿的事情我刚刚听说了,你要坚强起来,要经受得住命运的击打呀。陆家华说,请领导放心,我会好好工作,决不把个人感情带到革命工作中来。王德禄说,好,等你回来上我家来吧,我陪你喝酒。陆家华眼里忽地一热,眼泪差点儿流出来,不过,他还是控制住了,没让它们掉下来。
王捍东从酒柜里翻出一瓶茅台,拧开瓶盖,咕咚咕咚喝了起来。保姆在客厅拖地,见他空着肚子喝酒,就去厨房炒了两盘菜和一盘花生米端到桌子上。王捍东也不拿筷子,用手抓起盘子里的花生米一粒粒扔进嘴里,不一会儿一瓶酒就进去大半瓶子了。
左淑琴猫在她自己的小屋子里烧香拜佛,手里捻着一串长长的大佛珠。不知为什么这些日子她心里很烦躁,眼皮老跳个不停,她预感到这个家里似乎要出什么大事情了,有时她担心王德禄,比如政治上犯什么错误,被打倒,像他上任前的那些老干部老领导似的被关进监狱,有时又怕儿子出什么意外,所以她这几天老是给佛烧香,跟佛说你保佑保佑他们两个人吧,我下辈子做牛做马或者是上刀山下火海怎么的都行,所有罪过让我一个人来承受,别让他们爷俩遭殃。平日里,王德禄不让她烧香拜佛,她每回都是趁着王德禄不在家偷偷从箱子里搬出香炉,烧完之后马上锁进柜子里,不让王德禄看见。
王捍东自打安葬完晓雅回来就天天一个人喝酒打发时光,他的胡子头发长长了,也不去理发店剪,身上穿的白衬衫领子那儿都磨得出油了,也不脱下来洗。如果不喝酒,不让自己沉浸在酒精带来的晕眩中他的心就会疼得要流出血来。他怕黑夜来临,因为夜晚一来他的眼睛总是变得很亮很亮,睡眠离开他已有些时日了。他还怕没有酒的白天,因为那时候他一旦清醒过来,他心里的某一根弦就会弹起来,不停地击打他的神经,让他想起过往的日子里那些曾经欢乐的时光。
那时候多好啊,康建林还在,武燕燕也还没有走远,他们一起去篮球场打球,他仿佛还能看见他们投篮时跳跃起来的身影,还有女孩子们兴奋的呐喊声,他又想起了他们去南湖冰场滑冰,许志带着他们玩滑火车,他又听到了他们那时的笑声,还有那一回,他们去听鬼故事回来,他和许志故意装出害怕的样子来吓唬林远兵晓雅她们,她们竟然信以为真,紧紧地拉住他们几人的手,然后他们那些人就紧紧地搂抱在一起行走在午夜的斯大林大街上,他此时好像又听到了他们那个时候唱出的那坚定有力而且那么欢快的歌声。他的回忆太多了,他不敢再往下想了,他觉得他的心已经装不下它们了,再回忆下去,他就该用眼泪来装它们了。
最让他感到懊悔和难过的是晓雅,从得知她怀孕到她坚持要把孩子生下来,他忍受着各种滋味的煎熬,把他对她的爱深深地埋在心里,为她每一步可能出现的情况作了最周密的安排。当他看到晓雅对许志的一往情深时,心里总是有种深深的醋意,这时他就提醒自己男人之间的友谊,许志如今的处境以及他那未知的可怕命运。他想他能够为他做的可能也就只剩下这件事了,如果有一天死亡真的降临到他的头上,他要让他在九泉之下得到一个最大的安慰,让他的生命在另一个鲜活的即将到来的生命里得以延续。
这件事情他现在做到了,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为此付出的代价实在太大了,他失去了最最心爱的晓雅,如果能够预知未来的命运,无论如何他也不会做出这样的选择。每次一想到晓雅那惨白美丽的最后面容他的心都会很痛很痛,深深的自责让他感到万念俱灰。他怪自己当初不该把她送到农村去,怪自己应该早点去看她,早点把她安排到城里的医院,这样就不会出现那个意外。
他的心太疼了,此刻只有酒精能够让他暂时进入到一个混沌的世界里,这样他的痛才会减轻一些。他把酒瓶子对准自己的嘴,咕咚咕咚又灌下去几口,这时外面传来了敲门声,保姆打开大门,进来的是林远兵。
林远兵走进来,见王捍东正对着酒瓶子往嘴里灌酒呢,几天不见,他的样子变得她都有些认不出了。她走过来抢去他手里的酒瓶子,因为用力过猛,酒从瓶子里洒出来,流到桌子上。林远兵掏出手绢给他擦去嘴角上的酒,说你怎么这样啊。王捍东说我心里好难受啊。林远兵说我知道你难受,可是你这样怎么行呢。
王捍东扑上来去抢林远兵手里的酒瓶子,他说,你把酒给我。林远兵说你醉了,不能再喝了。王捍东说我没醉,我要喝酒,把酒给我。林远兵把酒递给保姆让她藏起来,保姆拿着酒上楼去了。
王捍东把头垂到桌子上说,兵兵,是我害死了晓雅,是我害死了晓雅。林远兵扶起他的头说不是这样的,你没有害她,你已经尽力了。王捍东说,我没有尽力,我要是尽力了,她就不会死了,我怎么就没想到要把她早点接回来呢。林远兵说这是个意外情况,你就是把她接回来了,如果出现这个意外,结果可能是一样的。
王捍东拍着桌子大声地冲林远兵喊着,不一样,不一样,要是在城里的医院,我们可以给她输血。他挽起袖子说抽我的血,我的血足够让她活下来呀,兵兵,他一把抓住林远兵的胳膊,眼泪流了下来,他说兵兵,一想到这个我的心就像是被针扎了一样地疼,不,不,比针扎了还疼,你说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个呢,怎么就没想到啊。
林远兵说换了谁也都是想不到的,你别再责怪自己了。王捍东说,我原以为我们把所有的事情全都安排妥当了,我甚至想着等晓雅生完孩子,她就可以回到城里来上班,孩子放在乡下,我们可以定期去看她,要是有一天许志真的不在了,有了这个孩子,无论是对晓雅还是对大家,都是个寄托。林远兵说,你已经做得足够好了,真的。王捍东说没有,没有,是我没有做好,晓雅才会出事的。
林远兵去给他拿了条毛巾,帮他擦了擦脸,她说你快别再这个样子了,一会儿你妈出来该问你了。话还没说完,左淑琴从楼上下来了,她说,我还以为谁来了呢,是兵兵呀。林远兵站了起来,叫了声阿姨。左淑琴看了一眼王捍东,王捍东正用毛巾捂着脸,左淑琴就问脸怎么了?王捍东说刚起来还没洗脸呢,说着站起来去洗脸。
左淑琴拿起桌上的苹果给林远兵吃,林远兵咬了口苹果,左淑琴看着林远兵说你看这南方丫头跟北方丫头长得就是不一样,你看看你长得多水灵,多秀气,不像东北丫头一个个都是大脸盘子。林远兵被她说得不好意思起来。这时候王捍东洗完脸走回来,可能是怕他妈发现他红肿的眼睛,他没敢再坐回来,叫上林远兵跟他妈说他们两个要出去办点儿事。他妈也没往他这边看,光顾着看林远兵了。他妈说兵兵才来,急什么呀,等她把苹果吃完了再走。林远兵站起来说我拿着路上吃,就跟左淑琴道了别,两个人一同走了出来。
走到外面,王捍东问林远兵去哪儿?林远兵说你别问了,跟我来吧。王捍东就跟着林远兵走到了省委大院旁边的一家理发店。进了门,林远兵把他按在椅子上,理发师过来给他披上了件白布帘,又把他的头放到椅子背儿上,让他仰面躺好,刷刷几下在他下巴上涂满了一层厚厚的白色泡沫,手里的刀在一条长长的宽皮带上嗖嗖打磨了几下,开始给他刮胡子。
理发店里没有多少人,屋子里很静,只有理发师手上的刮胡子刀发出刺刺啦啦的响声。王捍东闭上眼睛,渐渐沉入了梦乡,嘴里散发出的一股茅台酒的香味弥漫在理发店里。墙上一个大铜钟,钟摆滴答滴答,随着理发师手上那富有节奏的刀片一左一右地来回摆动,午后的时光就这样慢慢地流逝着。
林远兵坐在理发店的椅子上,看着王捍东,看着墙上古老的时钟,看着理发师手上翻飞的薄薄的黑色刀片,看着窗外马路上渐行渐远的路人,心慢慢跳离了她的身体,开始缓缓地向外飘移。有一瞬间她甚至看见了她的心和她的身体渐渐分离时的样子,身体变成了一个躯壳,而心里则重新长出了另一个小小的身体,这个新生长出来的身体带着她进入到了另一条时光隧道里去了,在那里,她看见了晓雅,看见了武燕燕,看见了沈虹,看见了苏培,她们全都变成了盛开着的花朵,鲜红鲜红的,而在这鲜红鲜红的花朵旁边还有两朵小小的花蕾,那是苏育和晓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