防空洞终于挖完了,民兵大会战结束了。正当各个小分队准备返回原来工作单位时,又接到了上级指示,指示里说,现在正值秋季,全市人民组织起来参加晒粮活动,所以各小分队暂不回原单位而是和市民一起投入到晒粮活动中去。
毛主席的最高指示是深挖洞广积粮,现在洞挖好了,接下来的事情就是积粮。积粮不是往防空洞里集,防空洞是一旦发生战争遇空袭时全市人民用来转移躲藏的地方,积粮是在各个粮库里。
秋天,新收割下来的庄稼要入库,库里囤积的陈粮每年都要拿出来翻晒,因为陈粮太多,粮库里晾晒的场地不够用,就拿到了斯大林大街上来。先是一些人去做清洁工,拿着大扫帚,土篮子,铁锹把斯大林大街上的柏油马路打扫干净,然后用解放牌大卡车从粮库里把粮食拉到斯大林大街。
粮食是玉米,黄灿灿的从车上被扬下来,铺撒在笔直宽阔的斯大林大街上,远远望去,像一片金色的海洋,非常壮观。每年这个时节,这里都成为西城独特的一道景观,人们拿着特制的木头锹——不用铁锹是怕铁锹的尖头钝碎了玉米粒,穿着黑色橡胶雨靴——雨靴事先用清水冲洗干净,保证鞋底没有沾染灰尘,然后他们就这样走在斯大林大街上。确切地说,那时候的斯大林大街全被黄色的玉米粒覆盖住了,所以他们其实是走在柔软的玉米粒上。
玉米铺了厚厚一层,金黄色的斯大林大街上,身穿蓝色上衣的男女青年弯着腰弓着背手拿木锹一遍遍翻动着那些铺在地上的玉米粒,让阳光晒到每一个角落。头顶上是蓝蓝的天空,秋高气爽,天高云淡,一行行排成人字形的大雁成群结队地往南方飞行。
中午,到了午休的时候,年轻人三五成群聚成一小堆一小堆,端着饭盒吃饭,这时,总会有些淘气的小孩子趁他们不注意,脱掉脚上的鞋子钻进来,在铺满玉米的大街上互相追打着,有的故意摔倒,这样可以四仰八叉地躺在玉米上,眼睛望着蓝蓝的天空,享受这美妙新奇的大好时光。
这会儿是午休时分,人们端着饭盒又都聚集在了一块儿。沈虹和林远兵最先吃完了,从兜子里掏出毛线坐在玉米地上织毛衣。她们一个织小孩衣服一个织小孩袜子,苏培走过来说这么早就准备上了。沈虹说,准备什么呀?苏培说准备给你肚子里的孩子呀。沈虹伸出腿踢了她一脚说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苏培说你别发火呀,我说的可都是事实,现在没有,不等于以后没有,先准备着有什么错呀。林远兵说我们是给别人织的。苏培说,就是给自己织的又有什么呀?宋安江说如今咱们这帮人里走的走,散的散,就剩下这么几个人了,你们还不消停消停老吵什么呀。苏培说谁吵了。
王捍东走过来,坐到了宋安江身边,自从上回在西城大学分手两人这还是头一回坐到一起,王捍东捅了捅宋安江说去抽支烟吧。宋安江说好,两人就从玉米地上站起来,往人行道那儿走,玉米地里是不许抽烟的。他俩坐到了人行道上的马路牙子上,宋安江接过王捍东递过来的烟,从上衣口袋里翻出打火机,先给王捍东点上,又给自己点上,这时苏培不知什么时候跟了过来。有人喊宋安江,宋安江看了眼苏培,站起来拍拍屁股走了。
苏培坐到了宋安江刚刚坐过的地方,王捍东往外挪了挪。
苏培说,你中午怎么吃那么点饭啊。
王捍东说,不饿,吃不下。
苏培说,那怎么行啊,你看你都瘦了一圈儿了,再这样下去,身体会垮下来的。
王捍东把头扭向一边不理她。
苏培说,我知道你为晓雅的事情心里难过,其实大家谁都不那么好受,可事情过去这么久了,还是该往好的地方想想,别老这么折磨自己。
王捍东说,你去找沈虹她们玩去吧,我想一个人呆一会儿。
苏培低下头,想了想问王捍东,你想不想知道许志的情况?
王捍东扭过头来问,许志有什么情况?
苏培说,你看我猜对了吧,我就知道你想知道,是不是?
王捍东说,许志到底有什么情况,你快说。
苏培说,前几天我偷偷听到我爸他们说,已经给许志判了死刑。
王捍东说,是真的吗?
苏培说,不信回去问你爸,他应该最清楚了。
王捍东说,他才不会说这些呢。
苏培说,是啊,我爸也没说,是我偷听来的,情况绝对是准确的。
王捍东说,那你就继续搜集情报吧,看看事情还有什么变化没有?
苏培说,你老也不理我,我就是拿到了情报,也找不到你呀。
王捍东说,只要有新情况,你就给我打电话。
苏培说,那你告诉我你家电话。
王捍东就把电话告诉了她。
林远兵收到了武燕燕的来信,信是从南京寄来的,她说她现在在南京一所军事院校学习,这里的管理相对来说还不是太严,可以跟家人通信,但是他们的学习很快就会结束,到时候去哪儿现在还不知道,也许到那时就不能通信了,所以她说你要是给我回信赶紧趁着我在南京这段时间,等我离开这儿,恐怕就收不到了。
晚上林远兵正在家里给武燕燕写信,王捍东来了。王捍东说,今天苏培跟我说许志被判了死刑。林远兵从椅子上站起来说你觉得有可能吗?王捍东说也不是没有可能,只是我没想到会这么快。林远兵说我也这么想过,但总还是有点不太愿意相信。王捍东说我刚才在我爸屋子里搜索了半天,啥也没找到,老头子藏得很严实,一点儿风声也不露。林远兵说我这边也是,我爸一打电话我就躲在门口偷听,可一到关键时刻他就放低了声音,我啥也听不到。
王捍东说,如果苏培说的是真的,我想这个决定一定是我爸做的,不知道你爸是支持还是反对?不过我很了解我爸,他一旦作出决定就是再有人反对他也会坚持下去,听说从前有一次战斗,所有人都劝他不要进攻,可他非要队伍按他的决定顶上去,结果打输了,输得很惨,他就是这么一个人。
林远兵说,我们现在该怎么办?还有什么办法能救许志?王捍东说,从你爸和我爸这儿看来是很难有什么办法了,他看了看桌上武燕燕的来信,说我们不如去找找燕燕她爸,他是军区的人,说话自然会有分量,如果他反对,可能会给省里施加些压力。林远兵说那走吧,咱们现在就去。王捍东说好,两人推门就往外走。
武燕燕家在军区大院里面,是一座三层小楼,被军绿色的围墙包裹着,与其他哨所营房隔开了一段距离。
通往她家小院的是一条长长的碎石甬道,青石板小路,曲曲弯弯,旁边有条小河,河里种着荷花,河岸边有几座小巧精致的廊亭,很有几分苏州园林的味道,大概是武承印思乡心切,把他家乡的风景移植到了北方。
王捍东和林远兵走到了院门口,院子里一棵梧桐树的树枝越过院墙伸展到了外面。林远兵按响了门铃,警卫员跑来开门,林远兵和王捍东走进去。
木制地板是红色的,脚踩上去发出咣当咣当的响声。走廊很宽,曲里拐弯好几个房间,像部队的营房似的成方块形排列。每间屋里都很空旷,没有什么家具。床是部队里的那种木板床,上面铺着绿色的军毯,桌子椅子也是绿的。武承印的办公室里挂着一张硕大的军用地图,沙发是浅灰色的,屋子中央有一个长方形的办公桌,像是随时准备召开会议似的,桌上整齐地摆放着一排茶杯和烟灰缸。
武承印披了件军衣,军衣是毛料的,深绿色,脚上穿了双黑色白底布鞋,鞋不是从商店买来的那种,而是自己手工纳的。见林远兵和王捍东走进来他说,呀,是兵兵和捍东啊,你们说这个燕燕呀,滑冰滑得好好的,非要去当兵,这下好,飞得远远的,把我这老头子扔下不管了。他没有常人招待客人的习惯式开场白,他身上更多地保留着军人作风,又因为长期呆在北方,多少也沾了些北方人直来直去的性子。
林远兵说我刚收到她的一封来信。武承印说,啥?她给你来信了?这个丫头片子,她给你写信却不给我写,你告诉她我可要挑她的礼了。林远兵说,行,我正要给她回信呢,我一定告诉她。武承印拍了拍王捍东的肩膀说你咋蹿这么高了?我记得你小时候长得挺矮的呀。王捍东说打篮球打的。武承印说好,打篮球好。
警卫员进来倒茶,还端了盘水果。武承印给林远兵拿了个苹果,又从桌子上拿起一盒烟递给王捍东说你是不是会抽烟?男人不抽烟不喝酒还叫什么男人,点上点上。王捍东就自己把烟点上了,武承印也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王捍东给他点上火。
林远兵看了眼王捍东,王捍东说,武伯伯,听说前些时候抓起来的那个反革命分子被判了死刑。武承印说你打听这个干什么?林远兵说,我们跟他在一个工地上劳动来着,他被抓走那天我们都在。武承印说,噢,你们是同学?王捍东说,也不是,就是在一块儿玩过。武承印说,好啊,你们两个小家伙不敢跟你们老子打听情况,到我这儿探秘来了是不是?
王捍东说他们都把情报封锁起来了。武承印说怎么那我这儿的情报就不封锁了?林远兵说也不是,我们是想让您跟他们说说,看看能不能先缓一缓,你说年轻人哪有不犯错误的,犯了错误就这么一棍子把他打死,连个改正的机会都不给,这也不符合毛主席的教导啊,你看毛主席不是说吗,惩前毖后,治病救人。
武承印说,这事情可没你们说的这么简单,我劝你们不要掺和到这里面来。王捍东说,我是怕我爸他这么急地拍板作决定,一旦违反了上面的什么政策,犯了错误可就麻烦了。武承印说他犯不犯错误他自己会把握的,你个小毛孩子跟着瞎着个啥子急,再说这犯人犯了反革命罪你们不赶快跟他划清界限,还跑到我这里替他求情,等我打电话向你们老子告状,让他们回去好好收拾收拾你们。
王捍东说我俩不是替罪犯来求情的,我们是怕我爸他们在这个问题上犯错误,求您给他们把把方向。武承印说我能把什么方向,我们都是听中央的,上面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做,你们跟着瞎操什么心?快回家去,别再搅和到这件事里面。
林远兵说,那这么说他们这么做是没有错的,是上面的指示吧?王捍东说,要是这样,我们就放心了,其实就是怕他们犯错误。武承印说你们别想在我这儿拐弯抹角地探听情报了,听我的话,回去好好工作,一定要跟罪犯划清界限,否则你们的老子可真要完蛋了,听清楚了没有?王捍东和林远兵连忙点头说听清楚了,听清楚了,说着赶紧往外走。武承印从茶几上抓起两个大红苹果,一人兜里揣一个,说带上带上。警卫员就把他们送到了大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