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来的路上,王捍东和林远兵把武承印的话仔细分析了一遍,两人一致认为,从目前的情况来看,省里的态度已经很清楚了,那就是要坚持对许志的死刑判决。虽然他们还无法知道到底有谁同意,又有谁不同意,但从苏培传来的消息中可以看出,同意的已经占了上风,刚才武承印的态度也说明了这一点。如今唯一的转机已经不在于省里的工作而是上面的形势有所改变,或者是上头有一个更加重要的人物出来说句话,也许能暂时缓解一下。
回到家里,林远兵的心情特别沉重,她默默地坐在了书桌前,拉开抽屉,掏出里面放着的白纱布口罩,捧在脸上,用鼻子闻了闻,上面还有一丝烟味。这是民兵大会战开始的那一天,林远兵给许志挑的筐卸土的时候,不小心把泥沾到了脸上,许志从兜里掏出来递给她让她擦去脸上泥土的,擦完以后她转身想还给他时,他却挑着担子走了。中午吃饭,她端着饭盒,坐到了他跟前,她的手一次次地伸进口袋里,最后还是没有拿出来还给他。后来她就把它放进了抽屉里,每当思念许志她就打开抽屉,拿出来放在脸上贴一贴,就像是贴到了许志的脸一样。有时睡觉前要是把它放在了枕头旁边,晚上的所有梦里都会有许志的身影出现。现在,她又把它拿了出来,那种许志身上特有的浓浓的香味弥漫在房间里。
她又拉开了最上面那个上了锁的抽屉,里面整整齐齐排满了一条条没有撕开包装的过滤嘴香烟,那是许志被捕以后有一回她去他家看他妈,在许志的书桌上偶然发现有一盒这个牌子的香烟,就问赵秀芝许志是不是平时最爱抽这个烟,赵秀芝说对,他别的烟都不爱抽,就得意这个。
那天从许志家出来,林远兵去了南湖副食品商店,一口气买了五条,回来把它们偷偷藏进抽屉里。烟是采用纯正关东烟叶制作的,有一种特殊的香气,这股香气就是许志口罩上面的那种。有时,口罩上的香气淡了,她就把它放在烟盒上熏几天,烟味就又回来了。对于她来说,那已经不是一种普通的烟味了,那是来自许志身上的一股气息,浸着他的血,透着他的魂。
她曾经想过这个白口罩许志是用来干什么的,平时没见他戴过,一定不是用来防寒的。突然有一天她想到了它的用处,她想许志那天晚上去四季公园那儿贴标语,一定就是戴着它的。于是,她眼前出现了许志贴标语时的场景:夜漆黑漆黑的,许志骑着自行车,脸上戴着这个口罩,只露出那双大眼睛,他高耸的鼻梁和他那棱角分明的脸颊在这白纱布口罩的笼罩下依旧显示着它硬朗的轮廓。
他骑过南湖大桥,来到斯大林大街上,然后到了四季公园。他把自行车斜靠在墙上,像电影里的地下交通员那样,灵敏机智地打量着周围,见没人迅速从身上背着的黄色军用书包里掏出事先写好的标语,抹上糨糊,粘到了墙上。也许,某一个幽暗的角落里已经有谁看见了他的行动,可是那人探了探头被他的举动给吓了回去,他没有告密。
她想许志贴完标语骑车返回去的那一刻,心里一定充满了得意,或许他嘴里还吹出了一段口哨声。她想他能吹哪个曲子哪,对,一定是南斯拉夫电影《桥》里面的:
啊朋友再见,啊朋友再见,啊朋友再见吧再见吧再见吧,如果我在战斗中牺牲,请把我埋在那山岗上。
他嘴里吹着口哨,为了让他的声音不被闷在厚厚的棉口罩里,他用一只手把它摘下来,揣进了裤兜里,另一只手握着车把,车子左右划着弧线,摇摆在斯大林大街上,嘴里呼出的白色气体弥漫着他的眼睛。这时候月亮肯定出来了,满天的繁星闪烁在他的头顶,夜空是深蓝色的,像落潮以后的海水宁静温柔。
她想象着他那时骑车的样子,看着天边从远处隐隐透来的一抹亮色,她知道黎明就要来了,不用再过多久,太阳就会越过地平线冲破黎明前最后的黑暗,缓缓升上天空,那时候就会阳光普照,而许志就可以从牢狱里出来,享受自由的曙光了。
是啊,时间只是分秒之差,她不能眼看着许志在胜利就要到来的时刻倒在战场上,哪怕还有最后一线希望,她也要牢牢地抓住它,把许志营救出来。想到这儿她从抽屉里拿出一叠稿纸,开始给武燕燕写信。她说:
燕燕,燕燕,好燕燕,我不知道你现在到底还在不在南京,也不知道你能不能收到我这封信,可是我还是要给你写,如果你收到了,燕燕,请一定用尽全力帮我一回。
许志他被判了死刑,这个决定是我爸和捍东他爸他们作出来的。我和捍东刚刚从你家回来,我们去找了你爸,可是看样子,他跟他们也是站在一条线儿上的,帮不上什么忙了。现在要想救许志的命,只有动用上头更大的人物来把他们压下去,我想起了你的许伯伯。
燕燕,你在南京他不也正是在南京的吗?你从前说过你爸和许伯伯是好朋友,小时候许伯伯最喜欢你了,你去求求他吧,让他给你爸或者是我爸捍东他爸打个电话,让他们先别判他死刑,哪怕先判个无期或者是死缓都行。只要能够让他再多停留在这个世界几日,他就能等到天亮的那一时刻的到来,他就会脱离危险,他就能保住性命。
燕燕,也许你要问我,我为什么要这样倾尽全力地帮他?我和你从小一块长大,我们是最好的朋友,燕燕,我也不想瞒你,燕燕,我爱他,从在法院小楼第一次见到他的那天起我就深深地爱上了他,这些个日子里这份爱不但没有减退反而一天比一天更加强烈地在我的心里生长起来。也许你会问,他不是和晓雅好了吗?是的,他是和晓雅好了,可是我在经历了最初的伤痛和难过之后,不但停不下自己的爱,反而连他的晓雅也一起爱了,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也不知道我的哪一根神经出了问题。
对了,燕燕,晓雅已经死了,具体原因等以后见了面我会详细说给你听,这也是个长长的故事,留到以后我慢慢给你讲。现在,燕燕,请你一定一定要想个办法帮帮我,让许志别这么快地去死,因为我知道如果他挺过了这段日子,哪怕只有几个月,我都相信他此后就不会死了。
最近社会上的传言很多,据我的分析和预测,可能用不了多久,很多事情都会发生一次惊天的大逆转的。所以,燕燕,请你千万千万去求求你的许伯伯,让他跟你爸说说先判他个死缓吧,这样许志就会有救了。
燕燕,我想你一定能够明白和理解我的心,因为你也曾经那么深深地爱过。对不起,我本不想再触碰你心里的那个伤,可是,燕燕,正因为你伤过痛过,你知道那种生离死别的滋味,所以我相信你一定能够尽你所能帮我的,是不是?
燕燕,真抱歉,这么长时间没跟你联系了,好不容易接到了你的信,我却提出了这么艰难的请求,也许让你为难了。
燕燕,无论将来结局怎样,我想对你说声谢谢已经不足以表达我的心情,还是等到以后我们见面的日子里,我给你讲你走后我们这边发生的每一个故事吧。
写完信,放下钢笔,林远兵抓起桌子上许志的口罩戴到了自己的脸上,她又闻到了那股特殊的香气,用力深深地往里吸,一直吸到肺里,顿时仿佛整个身体里都充满了许志的味道,又似乎许志化成了一缕轻烟,蕴含在她的心里,随着她的血液一起流动在她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里。
推开窗,外面秋雨绵绵,对面灰色屋顶上雨水沿着房檐聚成一股细细的水流,慢慢往下滴落。电线杆子上蹲着几只小鸟,小鸟的羽毛被雨水打湿,沾在了一起。窗前的梧桐树叶上有一颗小水珠被屋里的灯光反射到上面,闪着晶莹细碎的银光。
重读一遍写给武燕燕的信,林远兵的一颗眼泪好像外面梧桐树叶上的那滴雨珠,洒落在信纸上。泪慢慢洇开钢笔字,四周的白纸被墨水染成了一片蓝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