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雅和晓文坐在床上缠毛线。晓文伸出两只手做线撑子,晓雅手里的毛线已经缠了好大一个圆球。缠完毛线,晓文拣起编了一半的玻璃丝继续编,她编的是个小熊,才露出半个脑袋来。
墙上的自鸣钟嘀嘀报时,钟声刚停下来,沈虹就来敲门,她说祝宇他们来了,晓雅问在哪儿?沈虹说就在外面。她说那天换书时他跟我说他那儿有好多旧书,什么时候带我们去看看,我还以为他只是随便说说,没想到他真的来了。
晓雅看着沈虹说,他那是要带你去,我就别跟着掺和了。沈虹说,不是的,他刚才特意让我来叫你,说让咱俩一块儿去。晓雅问,去哪儿啊?沈虹说,好像说是要去西城大学,走吧,他们还在外面等着呢。
王捍东和祝宇站在公安厅大院的一棵老榆树那儿正说话,晓雅和沈虹走了过来,王捍东看着晓雅说,还担心你不出来呢。晓雅看了眼祝宇说,我还以为就他一人呢。王捍东说,你是说要是知道我来了就不出来了?晓雅说你哪来的那么多破想法?王捍东说,头脑里固有的。晓雅推了他一把,说不许你学我。祝宇叫沈虹过来上他的车,王捍东把车推到晓雅面前,拍了拍车前杠说,上来吧。
晓雅坐在王捍东车上,他回过头看了看她,说你今天的辫子怎么没挽起来?晓雅说,那样是不是难看?王捍东说,挺特别的,跟别人不一样。
王捍东用力骑了几下赶上祝宇,和他并排一起往前骑。祝宇见他们骑上来了,就使劲加速,两人比赛似的一阵猛蹬,沈虹喊着慢点慢点,晓雅却高兴得不行,一个劲儿地对王捍东说,再快点再快点。
西城大学的主楼是一幢灰色五层高楼,临街而立,校园里,有几座尖顶小屋混杂在四四方方的水泥石建筑中,这些小屋都是日式建筑。在这个城市,既有殖民的阴影和噩梦,又有苏联老大哥留下的红色记忆。
祝宇两年前毕业于西城大学中文系,毕业后留校做政治辅导员,前些时候被调到了省委做革委会副主任林义达的秘书。因为刚过去,省委还没给他房子,他仍住在西城大学分给他的教师宿舍里。他的宿舍在一座日式小屋旁边,是座小红楼。去年王捍东被推荐到西城大学哲学系,成为工农兵大学生,两人常聚在一起下棋。
这会儿,四个人已经来到了祝宇的宿舍。
王捍东走到窗台那儿拎过来一个大黑兜子,拉开拉锁,从里面掏出好几个大红苹果,还有瓜子儿,榛子,松子儿。
晓雅抓起一把榛子,说你怎么跟刚从威虎山上的夹皮沟回来似的,弄得咋全是山货呢。
王捍东说,是进了趟山,不过不是威虎山,是长白山。
晓雅说,我说呢,看你也不像是个能打虎上山的人儿呀。
王捍东说那你看我像个啥人儿呀?
晓雅说,往好了说,是个少剑波。
王捍东问,那往坏了说呢?
晓雅嘻嘻一笑,那就是那小炉匠呗。
王捍东拿起个榛子要往晓雅嘴里塞,晓雅躲开了,她说你是想让我硌掉一颗牙吧。王捍东说,免得你这么伶牙俐齿的。
沈虹让祝宇去拿那些旧书来,祝宇从床底下拖出一只大木箱子,他们几个蹲在地上,把里面的书一本一本往桌上拿,沈虹说,哎呀,这么多好书啊,你从哪儿弄来的?祝宇说前几天跟林主任出去开会,下面的人送来的,林主任让我先保管着,说写材料的时候可以当作反面教材批判用。
沈虹拿起一本早年出版的《大众电影》,说快看这个女演员长得真好看,王捍东说这是王晓棠,晓雅又翻开一本指着里面的电影剧照说这个男的我知道他叫王心刚,以前听我妈说过,我妈可喜欢他了。
他们一本本地翻看着,那些电影介绍让他们心潮起伏,许多都是关于爱情的,他们看得脸红心跳,有好长时间都不敢再去看对方的眼睛,好像那些电影已经让他们心里的秘密全都暴露出来了似的。他们似乎能够听见彼此的心跳声。
后来沈虹又指着一个女演员说这个女的长得不行,还没晓雅长得好看呢。他们几个都说就是就是,沈虹说,要是晓雅能去拍电影就好了,唉,都怪你爸,你说你那年都已经考上话剧团了,可他非不让你去,要不你也能演剧,说不定也可以像林远兵那样去电影厂呢。
王捍东问晓雅,你爸为啥不让你去演戏啊?晓雅沉默了一会儿,说也不为啥,就是他对搞文艺的那帮人有些不同看法。王捍东说,你现在也可以再去演啊。晓雅说,不行不行,我那回也是瞎猫碰死耗子,撞上的,其实我从来就没学过表演啥的,我哪会演戏啊。王捍东说,你现在可以去学呀,我帮你去找老师教你。
晓雅说,我爸知道了还不骂死我,王捍东说你别让他知道啊。晓雅说,可就是学了现在也没什么电影可演啊,整天就那几个样板戏唱来唱去的。王捍东说,学了就会有用的,早晚有一天能用上。沈虹也跟着说,就是啊,你去学吧。说不定以后你也能演电影也能把照片放到这画报上呢,那多好啊。
他们看完了画报,又各自挑了几本书。
晓雅说,刚才光顾着看书了,也没好好参观参观,说着,在屋子里来来回回地看来看去,最后站到床边,抚着二层铺的床说,我长这么大还没睡过这么高的床呢。王捍东说那你就上去躺会儿,感受感受。晓雅便脱了鞋,踩着梯子上去了。坐了一会儿便躺了下来,冲着他们说,正好我有点儿困了,先眯会儿啊。说着真的闭上了眼睛。
三个人坐在桌子那儿说话。过了一会儿,王捍东走过来,探过头往床上看,发现晓雅好像真的睡着了。他拿过自己的军大衣,替她盖在身上。
正午的阳光直直地照射进来,晓雅躺在二层铺上睡得很香,长长的眼睫毛随着均匀的呼吸一眨一眨,王捍东站在床头看着她,心里有一股暖暖甜甜的感觉往上涌来。
屋子里暖气管子来热水了,发出咕噜咕噜的响声,玻璃窗上的冰花慢慢开始融化,晓雅突然睁开眼睛,看见王捍东正在看她,她揉了揉眼睛,问他,我睡着了?王捍东说睡得可香了。
晓雅说好像做了个梦,王捍东问梦见啥了?晓雅说记不太清,好像是在一个山里,还有条河,有条大黄狗,还有什么想不起来了,好像是走丢了,找你们谁都找不到了。
王捍东说,梦都是反的。我这不在你眼前吗,怎么样,睡在二层铺上是啥感觉?晓雅说离地太远了,像是在云彩里飘似的。王捍东说,那快别飘了,赶紧下来,一会儿真该被云彩给带走了,说着伸出手来把晓雅从上面扶了下来。
回去时他们又像来时那样,祝宇带沈虹,王捍东带晓雅。晓雅不再和王捍东闹嘴了,她比来时安静了许多,王捍东有时侧脸看看她,心里想这个丫头不管是闹着还是静着都是那么让他心动,好几次他都想伸出手去搂她一下或者是摸摸她的头发,有几次他都松开了一只手,单手扶着车把,那只手在身后绕来绕去绕了很久可他最终还是又缩了回来。
他们在公安厅大院的那棵老榆树下分手,王捍东两腿跨在自行车的横梁上,对往楼里走的晓雅说,别忘了,明天我来找你,带你去见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