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不知什么时候，地上已悄悄落满了雪花，细碎的雪花铺撒在平整的柏油马路上，像海水退潮岸上泛起的白色盐砂，而夜空中正在徐徐降落的雪花轻逸柔美，像微风慢慢吹落了天鹅的羽毛，洁白的绒花随风飘舞，虚化了夜晚的时光。
午夜的斯大林大街变得安静下来，仿佛一个刚刚合拢了一会儿眼睛的老者，此刻正被一群热情洋溢的青年人吵闹着，睁开蒙胧的双眼，有气无力地看着他们。是的，他们都是他的孩子，他看着他们啼哭着来到这个世界，看着他们一天天长大，系上红领巾，戴上红袖标，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朝气蓬勃。
杂乱的自行车铃声敲碎了夜的静谧，可能是他们嫌这个雪夜太过安宁，故意用力按动自行车把上那个银白色的车铃，嘀铃铃一串串，仿佛一曲交响乐进入高潮。
这一队人马浩浩荡荡走在斯大林大街上，显得格外引人注目，有骑自行车的，脚底下也不蹬车了，侧过身子看他们，那些走路的回头看他们一眼，把脑袋凑在一起交头接耳议论说这是哪儿来的呀，怎么这么招摇啊。
一辆军车擦着他们身边嗖地开过去，宋安江大声骂着狗日的敢往老子身上开，你不要命了，小心我崩了你，说着做出开枪射击的姿势。康建林说你消停一会儿吧，宋安江收回了动作，又扯开嗓子唱起了歌，歌声引来了两个巡逻的警察，截住他们问这是干什么呀？游行呢？
宋安江说，咋了？不行啊？其中一个走到宋安江面前，另一个赶紧使劲儿捅了捅他，眼睛望向康建林说没事没事，都是自家人，误会误会，拉起那个正要问话的警察转身就走，那警察一时没反应过来，问怎么回事？另一个说你真是没长眼睛，你知道他们里面有谁吗？那警察问，有谁？另一个说陆军长的女儿和康副厅长的儿子。那警察说是吗？我怎么不认识。另一个说你认识谁，你就知道瞎嚷嚷。
宋安江见他们走远了，又来了劲儿，唱得越发响亮。他们说的康副厅长的儿子是指康建林，但那警察一直望着宋安江，看他那股子招摇劲儿，还以为他是呢。其实宋安江的父亲宋平是陆军长和康副厅长的司机。
陆晓雅对宋安江说你知道不知道你唱得有多难听？宋安江笑嘻嘻地说，难听吗？我觉得挺好听的。晓雅说你调儿都跑了十万八千里了，你还好听呢，快闭上嘴吧。宋安江就闭上嘴，不再唱了。
许志一个人晃晃悠悠地往前走，晓雅追上去，她说，你咋没骑车呢？
许志站下来，晓雅把车停住。许志说，我喜欢走路。
昏暗的路灯照在他们的脸上，许志借着微弱的光亮看了看晓雅，刚才换书，虽然她和他离得很近，可他那时并没有好好看她一眼，反倒是没等走近便转身往回走的林远兵，让他看得更清楚些。现在晓雅站在他面前，他才来得及慢慢打量起她来。
晓雅见他盯着自己，使劲按了按车铃，许志把头扭过来，继续往前走，晓雅跟着他，走了两步，晓雅说，冻手了，你帮我推会儿车行吗？
许志没说话，接过晓雅的车，晓雅说，你为什么要看列宁的书？
许志说，《国际歌》里是咋唱的？
晓雅想了想，说，英特纳雄耐尔。
许志用嘴角笑了一下，晓雅也笑了，许志说，不是这句。
晓雅说，那是哪句呀？
许志说，好好想想。
晓雅便小声哼哼了两句歌词，她说我知道了，“要为真理而斗争”。说完她又继续往下唱，许志也跟着唱了起来。
歌声把武燕燕和康建林引了过来，武燕燕说，这咋还搞得跟要上刑场了似的呢。许志说，这话说得好。晓雅说，好像你真要去似的。许志说，那可说不定。
武燕燕拍了拍许志的肩膀，她说，你这哥们挺有意思，刚才拿那本列宁的书，差点换走了两本书。说完，她又对康建林说，哎，我说你们的规矩应该改一改，我看可以用一本书同时换走两本书。她指了指林远兵说，干脆把你那本书也交给许志得了。
晓雅说，行啊，那按你这么说，我也可以把我的书交给康建林了。说着，就要去许志包里拿书。
武燕燕停住脚，冲着晓雅使劲撴了撴自行车的前轮，说，厉害！还是你厉害！
宋安江和苏培也过来了，宋安江说，这儿说什么呢，这么热闹。
晓雅说，有人说要把我们换书的规矩改一改。
宋安江问，怎么改？
晓雅指了指武燕燕说，你问她。
沈虹见他们又开始抬杠了，赶紧说，咱们接着唱歌吧。
林远兵和许志一起说，好。说完两人互相看了一眼。
许志把自行车交给晓雅，让他们把手里的自行车并成一排，又把他们的一只手搭在另一个人的肩膀上，然后他走到前面，领头又重新唱起了《国际歌》。
他们就用这样的阵势，一路唱到了英雄纪念碑下。雪花静静地飘落在他们的头顶，嘹亮雄壮的歌声响彻在宽阔的斯大林大街上。
那时候关于这个英雄纪念碑还有个非常美丽的传说，说的是西城解放前夕，有一座高楼，解放军战士打了很久也攻不下来，这时一位苏联飞行员，驾驶飞机，朝那高楼撞击过去，后来，为了纪念这位飞行员，人们修建了这座英雄纪念碑。
现在，在许志的带领下，这群高唱《国际歌》的西城青年肩并着肩手挽着手推着一排自行车来到了纪念碑下，这时雪下得越来越大，他们把自行车放到了纪念碑环形石柱下，一窝蜂地四散开去。
武燕燕和康建林跑到纪念碑后面打雪仗去了，晓文和苏育也要跟着去，被晓雅一把拉住，说你俩就别跟着瞎掺和了，就在这儿玩儿吧。
宋安江爬到树上，往下使劲摇落树上的积雪，他们要在纪念碑前面堆个雪人，地上的雪还不够厚，他就上到树上弄雪去了。沈虹和林远兵把雪人的下半身堆了出来，晓雅和苏培用军大衣一趟趟地把宋安江摇落下的雪运过来，后来祝宇也跑过来帮忙，雪人的轮廓渐渐出来了。
每一次晓雅送雪过来的时候，都不往林远兵这边放，沈虹这边的雪已经堆了好多，苏培倒是往她这边运过来一些，可是因为她穿了双塑料底儿的北京棉，脚底下直打滑，走路就得慢慢悠悠的，所以运过来的雪便少得可怜。
北京棉是那一年西城女孩子中最流行的鞋子，黑色条绒布，上面穿着五眼儿鞋带，西城百货商店里常常断货，为什么叫北京棉，不知是不是因为来自北京，那年头谁要是有一双北京棉，那可了不得。
后来雪人快要弄好了，沈虹往四周望了望，说用什么东西做眼睛呢？林远兵就跑到了松树林那儿揪了两个松树塔回来。晓文和苏育见雪人堆好了，也不玩跳房子了，苏育把布口袋贡献出来，做了雪人的嘴。
许志和王捍东坐在纪念碑下抽烟，晓雅朝他俩走过去，王捍东从兜里掏出一包烟，还没拆封呢，他撕开包装，把烟倒出来，然后把烟盒卷成圆锥形，交给晓雅。
晓雅说，你怎么知道我是来管你要鼻子呢？
王捍东说，英雄所见略同。
晓雅说，是纪念碑里的英雄给你的灵感吧？
王捍东说，这么说也行，那你的灵感是谁给的？
晓雅用手指点了一下太阳穴，说，头脑里固有的。
说完，看了许志一眼，许志正把嘴里的烟圈往外吐，晓雅往前伸了伸头，像是要闻闻那烟雾的味道，她说，把你的烟给我一支。许志从烟盒里抽出一支递给她。
晓雅走回雪人身前，把那个圆锥体插到了雪人的眼睛下面。那支从许志那儿要来的烟，本来是想放进雪人嘴里的，但她拿在手里攥了半天，最后还是装进了自己的兜里。
大家见雪人堆好了，又像是蜜蜂飞回了蜂巢般地从四处纷纷聚拢过来，他们围着雪人坐成了一个大圆圈。武燕燕说，别这么干坐着呀，干点儿什么吧。许志从雪地上站了起来，他说，唱《创业》里面的那个歌儿吧。晓雅和林远兵一齐说了句好，这回两个人没再绷着了，而是忍不住都笑了。
许志起了个头，然后，一边跟大伙儿一块儿唱，一边用手打拍子。
《创业》那部电影就是那一年西城电影制片厂拍的，先是挨了批，后来说是毛主席又做了批示，说它没问题，然后又让放映了，电影放完了，里面的歌，便流行开了。
林远兵望着许志，默默地在心里为他的指挥伴奏。那段优美的旋律让她感到从未有过的亲切，看着许志随着歌曲的节奏舒缓地伸展着双臂，以前没怎么记得太清的歌词，现在跟着许志一字一句地唱了出来：
青天一顶星星亮，荒原一片篝火红，石油工人心向党，满怀深情望北京。
夜更深了，天上布满了亮亮的星星，一闪一闪，像是谁的眼睛在眨，雪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小雪人好像也在听他们的歌唱。
他们唱了一遍又一遍，后来是苏培说了句，太晚了，该回家了。武燕燕说，要回你回，正高兴着呢，捣什么乱呢。康建林看了看手表，说，是挺晚了，我看我们还是散了吧，要是没尽兴，过些天，咱们去滑冰吧。
武燕燕一听滑冰，顿时来了精神，她说，滑冰好，滑冰好，就去滑冰。又转头问了句，没谁不去吧？
祝宇说我要加班我去不了。
武燕燕说，嗯，秘书同志，您老人家工作忙，我批准你可以不去。说完又对康建林说，还是由你来定时间吧。
康建林说，那就下礼拜天上午十点在南湖冰场上见，现在大家还是各回各家吧。然后他瞅了瞅武燕燕问王捍东，你们是一路的吧？
王捍东指了指武燕燕说，我们可以先送她。
武燕燕说，我可不要你们送。说完，就往自行车那儿走，推起车，抬腿跨上，嗖地一声飞走了，王捍东林远兵和祝宇赶紧跟在后面追。
康建林说，怎么跟火箭似的。
大家都笑了起来。
晓雅把自行车推了出来，往许志跟前送过去，她说，你骑回去吧。
许志说，我不是跟你说过我喜欢走路吗。
晓雅说，等你走回去天都该亮了，快骑上走吧，等滑冰的时候还给我就是了。
康建林上前，拍了拍许志的肩膀说，你就别客气了，还是骑回去吧，你又没戴帽子，走回去耳朵一会儿该冻掉了。说完一挥手招呼大家，骑上车走吧。
晓雅趁许志不注意，手一松，自行车歪歪斜斜地倒在了许志身上，她一转身，飞快地跳到了康建林自行车的后座上。宋安江一跺脚，可能他已准备好了要带晓雅，没想到她跳到了康建林车上，他气急败坏地窜到自行车上，超过康建林，弯腰往前猛蹬。
雪地上只剩下了许志一人，陆晓雅的飞鸽牌二六型女式自行车斜倚在他的腿上，昏黄的路灯拉长了他的身影，黑黑的影子落在柔软洁白的雪地上。雪又开始下了起来，宽阔的街道偶尔有一辆汽车驶过，发出刺耳的尖叫。许志弯腰扶起晓雅的自行车，穿过一行行低矮的松树，往广场外面走，他的肩膀碰撞着树枝，树枝上的雪一团团飘落下来。临街的体育馆里还亮着灯，灯光有些昏暗，和月光一道辉映在他俊朗坚毅的脸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