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太阳从东方地平线上缓缓升起来,一抹微弱的晨曦映照在监牢的水泥石屋顶上。高墙上面带电的铁丝网上飞来几只小鸟,叽叽喳喳扑腾着被风雪打湿的羽毛。一号监牢的大铁门被打开,开门锁的声音哗啦啦满院子里都能听到。戴手铐脚镣的许志被带离出牢房,沿着一条狭长的小路往前慢慢移动脚步,每走一步,身上的铁锁就发出咔啦咔啦的响声,一排持枪的解放军战士紧紧跟随在他两旁。一扇漆黑的大铁门从里面推开,陆家华和苏汉群站在门前,许志被两个战士带出来。
这时电话铃响了,陆家华拿起电话,里面传来王德禄的声音,他说都准备好了吗?陆家华说正在准备。王德禄说好,赶快行动吧,记住十点钟以前必须到达体育馆。
外面响起一阵汽车刹车声,不一会儿大铁门被推开,林义达走了进来,他说怎么样,都准备好了吗?陆家华说马上就好。林义达走到许志面前,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一番,转身对陆家华说一会儿的公判大会很重要,不要有什么闪失,另外也给他好好整理整理,换套新衣服,头发也给梳梳吧。
陆家华说衣服已经给他准备好了,还有双新棉鞋,本想上车前再给他换,行,这就换上吧,于是让人去拿衣服和鞋。
取衣服的人回来了,林义达说先给他换衣服吧,又问他早上吃饭没有?苏汉群说没吃,他好几顿饭都没吃了。
林义达说,那怎么行,一会儿去会场他要是饿得站不住了,你们可有责任啊。陆家华听他这么一说也慌了神,说去问问厨房还剩下什么饭,赶快端来。林义达摆摆手说,去我车上把那个纸口袋拿来。有人跑去拿,不一会拿回来递给林义达,林义达说这是我家里给我带的早餐,你们也别去厨房了,把这个给他吃了吧,说着从里面掏出一瓶牛奶两块蛋糕,还有一个煮鸡蛋。
苏汉群说,不知道他肯不肯吃,这几天晚上给他送了好几次红烧肉,他动也没动。林义达转向许志说你活着的时候这么顽固地跟我们斗争,我想你死后也不会放弃,为了在另一个世界里的斗争你能够取得胜利,还是先给自己积蓄点力量吧,要不,到了那边该没有力气了。
许志睁大眼睛死死盯着林义达,他的嘴角蠕动了几下,似乎想说些什么,可终究没有说出来。但是,林义达的话还是起了作用,当苏汉群将扒好的鸡蛋塞进他嘴里时,他真的吃了下去。陆家华说,看来还是林副主任更有办法呀。林义达摆了摆手说行了,我就不打扰你们了,你们抓紧时间准备吧,说完出门上车走了。
体育馆里坐满了人。主席台上的人也都来了,王德禄坐在最中间,他两边是林义达和武承印。苏育坐在主席台背后的东看台上,来之前苏育不知道这是个什么会,老师昨天临放学前给她一张票,说让她作代表明天去体育馆参加一个大会,来到体育馆,一进场,她觉得里面的气氛十分异常,像是有种说不清的什么东西飘浮在体育馆上空。
林义达从主席台上下来,宣布公判大会现在开始,苏育这才知道她来参加的是一个公判大会。上来讲话的是王德禄,王德禄讲完话,陆家华走上来念宣判书,突然,苏育听见了许志的名字,又听见了死刑两个字,她的心怦怦地跳着。好多好多日子以前,她听说许志被抓了起来,但是她不知道他为什么被抓,抓了以后会怎么办,现在她在这里听到这个消息,实在是太意外了。
她的眼前出现了那年冬天在法院小楼第一次看见许志时的情景,当时她和晓文坐在乒乓球案子上,看见许志背个黄色军用书包从外面走进来,他穿着一件蓝大衣,头发乱蓬蓬的,她还记着那天许志跟晓雅换了书。她不明白怎么现在他就成了反革命呢,而且还给判了死刑,一会儿就要去执行了。
她这样想着的时候陆家华的判决书已经念完了,林义达再次走上台来说把犯人押上来,苏育不由得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她一眼就认出了许志,他在那些犯人中是最高的。
她看见许志的眼睛睁得很大,眼里像是有团火焰在燃烧,他穿的是件藏青色棉袄,头发梳得很光滑,不像从前那么零乱,脚上是双新的条绒棉鞋,黑色的布底,两条胳膊被绑在后面,胸前是一块大白牌,牌子上写着“反革命分子许志”,许志上面打了个大大的红叉。
有人领着喊口号,苏育看见她旁边的人纷纷举起了手。她没有举,她坐在椅子上,把头深深地埋进膝盖里,她的膝盖不停地打着抖,她想让它们停下来,可是她的腿已经不听她的使唤了,在一阵高过一阵的口号声中,她浑身上下剧烈地抖动着,牙齿被身体里的寒气弄得嘎吱嘎吱地上下磕碰着,一直到许志被押下去,她都没敢再抬头。
但是随后的一个声音又清晰地传进了她的耳朵里,那是从体育馆的大喇叭里发出来的,那个声音说在押赴犯人执行枪决以前先要在斯大林大街上游行示众,这时苏育突然从椅子上站起来,转身就往体育馆外面跑。她跑上台阶,推开体育馆那扇红色大门,红色大门上方是一枚五角星,那是苏联人在修建这座体育馆时雕刻上去的,五角星颜色虽有些剥落可在阳光的映射下依旧显得鲜红鲜红。
苏育横冲直撞拼命往前跑,一头扎进了一个人的怀里,抬头一看原来是沈虹,再往四周瞧,王捍东林远兵宋安江祝宇还有苏培,他们几个正站在那枚五角星下面,往斯大林大街上张望着。苏育被沈虹抱住,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快……快上斯大林大街,许志被游街了。他们几个抬腿就往斯大林大街上跑,这时从会场里涌出来的人也纷纷挤到了斯大林大街上。
一辆黄色军用卡车从体育馆的小侧门里缓缓开出来,卡车上面站着五花大绑的许志,他旁边还有两个人也像他一样脖子上挂着一块大牌子。汽车两边的人群不像是在观看游街,倒像是在给许志他们送行。
林远兵和王捍东跑在最前面,他们跟许志的距离越来越近,等到林远兵拨开前面最后一个人时,她突然从怀里掏出了落落的一张大照片,照片下面写着大大的一行字:这是你的女儿!她把照片高高地冲着许志举了起来,她的眼泪哗哗地在脸上流淌着,她的身体颤抖着,但那双举着照片的手,却一直用力地不停地往上举着。许志的头被按着抬不起来,偶尔他拼命往上顶一顶,又马上被按下去。王捍东伸出手来,和林远兵一起把照片托起来,汽车驶到转盘那儿转弯的时候,那个按着许志头颅的战士身子突然摇晃了一下,他的手松开了,许志趁机抬起头来,他们看见了许志的一抹笑容,他们知道他看到了照片,也看到了他们。但是他们只能用目光和他打招呼,他们不能喊不能叫也不能挥手只能用眼睛跟他说话。
许志的眼睛从他们每个人的脸上扫过去,然后越过他们头顶,望向了遥远的天边。那一刻可能除了他们,周围任何一个面孔对于他来说都是不存在的,街道,树木,树上落的雪花,天空飞过的小鸟,他统统看不见了,甚至连空气他也呼吸不到,他已经进入了他自己的另一个时空隧道里面去了。
沈虹掏出手绢帮林远兵擦去眼泪,捅了捅她和王捍东说你们小心点儿,旁边都是人。但王捍东和林远兵的手再也没有落下来,他们就那样一直高高地把照片举过头顶,举给许志。好像也在举给他们身边的那些人。
车子缓缓地行驶在斯大林大街上,这是十二月一个星期天的正午时分,从斯大林大街的最北边到它的最南端,许志走完了他在人世间的最后一段路程。
当汽车突然提速,游街即将结束的那一瞬间,林远兵和王捍东也突然跟着汽车发疯似的奔跑起来,这时候他们身边的人群已经离他们远了,他们两人嘴里开始大声地喊着,许志许志。他们像两台发动机,马力十足地奔驰在押送许志的汽车后面,后面的人谁也撵不上他们。许志似乎听见了他们的呼喊,眼睛闪了一下,冲他们俩点了点头。他们俩还在奔跑,速度越来越快,离汽车的距离也越来越近,有一个时刻许志的眼睛紧紧地盯住了林远兵手里的照片,然后那照片上的脸,慢慢地,慢慢地变幻成了那个漆黑的夜晚他和晓雅躺在南湖那条小木船上时,他和晓雅两人脸上欢快的笑容。
汽车再次加速,苏育突然倒在了马路上,王捍东他们赶过来抱起苏育,只见她的眼睛紧紧地闭着,嘴里喃喃地喊着,爸,爸,你为什么要抓许志?然后她的头一歪,又昏了过去。
一群白色的鸽子飞过蓝天,沿着许志刚刚走过的路迹,高高飞翔。天空响起一阵嘹亮的鸽哨声,回声悠远。
被枪毙后的许志,遗体被送到了医院,解剖室的李慧娟给公安厅的人写了个收条,之后她从许志身上取出那颗致命的子弹,把尸体浸泡在了福尔马林溶液里。
赵秀芝是在医院里听完一个护士跟她说她去体育馆参加了一个公判大会之后突然昏迷了过去的,在她昏迷后的第五个晚上,她离开了人世。死前,她的一只手里握着许志的照片,另一只手里紧紧攥着的是王捍东和林远兵给她带来的落落的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