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年的春天了,在西城,冬天的积雪慢慢融化。斯大林大街上的雪化成了水,像是下了一场春雨似的。水沿着马路牙子流淌,又随着正午阳光的照射,化成一团团白色的雾气,缓缓向上蒸腾。一些细小的水珠悬浮在空气里,散发着泥土的芳香。
这一年,街上的人常常聚拢在某一条马路的两旁,排出长长的一列列队伍。与以往不同的是,过去人们排队都是在副食品商店门前,现在却是新华书店门口。自从去年大学恢复了全国统一招生考试以后,这里就变成了一片人的海洋。新书出版的速度远远不能满足人们对知识的极度渴求,于是,有人把眼光投向了过去的旧书,废品收购站成了人们时常光顾的地方。要是有谁从一堆垃圾里面翻找出一本数学书或是外语书,简直比买到一斤肉还要高兴。街上走路的,骑车的,全都急匆匆的,就连斯大林大街上的公交车也已不再像过去那样晃晃悠悠,而是车轮滚滚,提速再提速地向前奔驰。到处都是跟时间赛跑的人,大家突然明白过去耽误了那么多大好时光,做了许多无用功,现在说啥也要追回来。
早春三月,公安厅大院的一棵丁香提前开花了,紫色的丁香花瓣一天天地向外伸展,花香弥漫在院子里,打老远就能闻到。老人们说今年这节气可是有些反常,怎么五月才开花的树现在就开了呢。年轻人说,不能按老黄历计算了,没看见现在人人都在往前赶时间吗,这花呀它也不甘落后,和人比赛呢。老年人就都笑了,是啊,春天来得早,秋天收成好,这怎么说都是件值得高兴的事儿啊。
公安厅大院里的那栋红色小楼,有一个窗口每天晚上的灯光都要亮到很晚很晚,那是苏汉群家,黄敬蓉在给苏育补习功课。苏育今年十五岁了,在上初三,不知黄敬蓉的哪根神经出了问题,非要让十五岁的苏育跟着那帮二三十岁的大哥哥大姐姐们一起参加高考。苏汉群说,她连高中都还没读,你让她连跳那么多个台阶,你把她当成火箭了,想一步升天。黄敬蓉说,你懂什么,没工夫跟你瞎啰嗦,你该干嘛干嘛去,说着扭过身子继续给苏育讲题。
有一天苏育去新华书店买书,排队的时候,看见了林远兵。林远兵排在她后面,她就招呼她站到自己这边来。林远兵走过来,苏育问她,兵兵姐,你是不是也要考大学?林远兵说是呀,不过我考的是艺术类的。苏育说是考拉小提琴吗?林远兵说是。苏育说那多好啊,光考拉琴,不用做题。林远兵说,也要考文化课的。苏育说是吗?你也做数学题?林远兵说做呀,可我都忘得差不多了。苏育说,没事儿,你要是有不会做的,就来问我。
林远兵说问你?苏育说是呀,我都快把高中的数学学完了。林远兵说是吗?苏育说,兵兵姐,我今年就跟你们一块儿参加高考了。林远兵刮了下苏育的鼻子说行啊你,说不定你还真能考上。苏育说,什么叫说不定啊,我肯定能考上,我妈说了,按我现在学的这个程度,考好了能上安徽的科技大学,那儿有个少年班,她想让我到那儿去,可我不想,那么远我可不愿意去。
林远兵说,那你就考西城大学。
苏育说我妈说西城大学不好,她不让我考。林远兵说,哟,志向还挺高的呀,那你就考哈尔滨工业大学吧,你知道吗,这是许志从前最想上的大学了,要不是“文革”,他就真的去了,唉。提起许志,林远兵的神情暗淡下去。苏育说,是吗,那我就考哈尔滨工大吧,我去看看许志要上的学校什么样儿。林远兵说,这是个很好的学校,以前培养出好多高尖端的人才。苏育说,那我就考它了。
买完书,两人一起走到了百货大楼那儿,在一条岔路口上,林远兵停下来说你怎么还跟着我走啊,我记着你该从前边那个路口拐弯了。苏育说好不容易碰到你,我想和你多呆一会儿呀。林远兵说,回去吧,回去好好复习,我还想等你的好消息呢。苏育说,兵兵姐,你记着要是有不会做的题一定来问我啊,我要是不会做,我们可以一块儿问我妈,她啥题都会做。林远兵说好,我记住了。
那年苏育参加了高考,考了个全校第一,一时间这消息成了一条爆炸新闻,黄敬蓉也成了传说中的神奇人物。苏汉群以前下班从不按时回家,有时候还加班,现在每天早早回来,扎起围裙就进厨房做饭。黄敬蓉常常顶着星星月亮回来,一进门换上拖鞋,往床上一歪说累死我了,站了一天。那本她过去常常看的《红楼梦》被压在了枕头底下,好久没拿出来看了。
苏汉群想让苏育报清华大学,黄敬蓉说还是安徽科技大学好,她说,你别光看清华牌子大,其实,要说培养高端技术人才还是科技大学。苏汉群说你还真想让小育去当科学家不成?她一个女孩子家,怎么比得过那些男孩子呢?黄敬蓉说你这是封建思想在作怪,女孩子怎么了,女孩子也能当科学家,你没看那《第二次握手》里面的丁洁琼吗,她就是个女科学家。苏汉群说,行,行,我不跟你争了,你说咋报就咋报吧,不过我觉得这事儿也该征求一下小育的意见。黄敬蓉说她一个小毛孩子懂个啥。
其实黄敬蓉和苏汉群的谈话,苏育断断续续地还是听了个明白,不过她没有跑出来说明自己的想法。她知道黄敬蓉的脾气,像她这样的人再怎么跟她争辩都是没用的,不如自己来个决断。于是,第二天,在黄敬蓉为她填好的志愿书就要上交的最后时刻,苏育用钢笔偷偷将黄敬蓉填写的第一志愿改成了哈尔滨工大。
录取通知书发下来那天,黄敬蓉气得差点没晕过去。她这一气可真是气得不小,就连九月苏育背着行李离家奔赴哈尔滨,她也没到车站送行。她借口学校有课,说如果她下了课能赶到车站她就来,赶不上,让他们也别再等。于是那天,在西城火车站的月台上,只有苏汉群和苏培为她送行。
苏汉群把行李放到火车上,又下来嘱咐苏育到了哈尔滨以后就来封信报个平安,说你比大家伙儿年纪小,事事要小心些,别让人欺负了。苏培说瞧你说的,谁欺负谁还说不定呢,是不是,小育。苏育手里捧个印着一条大金鱼的洗脸盆,不好意思地笑了,她的眼睛不停地往进站口那儿张望,说妈咋还不来呢,一会儿火车就开了。苏汉群说她可能还没下课呢吧。苏培说,我看哪,她就是不想来,要是真想来,可以跟人串课呀。苏育说你别这样说妈,妈从来就不愿意求人,她才不会跟人串课呢。
火车就要开了,站台上的人开始陆续往车上走,苏汉群拍了拍苏育的肩膀说你也上去吧。苏育说再等一会儿,说不定妈还会来呢,于是眼睛又往前面看过去,忽然她蹭地一声从地上跳了起来,苏汉群和苏培也跟着回过头去看,还以为是黄敬蓉来了,可是,来人不是黄敬蓉。匆匆跑来的是林远兵,她手里举着一本厚厚的书,跑到苏育面前。苏育说兵兵姐,林远兵把书递给苏育说急死我了,还以为赶不上火车了,在书店排了好长时间的队,老有人夹塞,气得我都快跟人吵架了。
这时,开车的铃声响了,苏培说,快上车吧,要不该把你落下了。苏育说,落下好,落下了我就不去了,反正妈也不高兴。一句话说得自己突然伤感起来,脚踏上了列车门那儿的铁梯子,回转身,火车慢慢地启动了,一颗泪顺着苏育的眼角滑落到了她那瘦削又苍黄的脸上。
林远兵跟着火车跑动起来,苏育大声喊着,兵兵姐,我是为了许志才到那里去的。林远兵使劲向她挥动手臂,说我知道,小育,你要给我来信啊。说完脸上也滑落下了一颗泪珠,风把她的头发吹拂起来,遮住了那双美丽的大眼睛。
火车越开越快,站台上的人影渐渐一个也看不见了。苏育被列车员推回去,坐到了座位上,这才想起手上捧着的书,刚才被她放在了洗脸盆里,拿起来一看,原来是新出版的《十万个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