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远兵他们团里排演的《黄河大合唱》终于公演了,因为它所具有的那种磅礴的气势,与当时青年学生们提出的振兴中华的口号特别吻合,首场演出之后,他们便被各个大学邀请去进行巡回演出。
西城大学是他们去的第一站,演出是在西城大学的礼堂里,当他们演奏到《保卫黄河》那一乐章的时候,学生们跟着乐队齐声高唱,他们青春的激情火一样地燃烧起来,演出结束后他们久久不愿离去。
散场后林远兵往来时停车的那条路上走,可能是她出来得早了,她们来时坐的那辆车上还没有几个人,她们的车停在操场附近,旁边是食堂,靠近食堂门口有一个橱窗,那儿有一些人正围在前面指指点点。
林远兵无意识地往橱窗那瞟了一眼,她的头嗡的一声,身体摇晃着一下子扑到了橱窗的玻璃上面,那一行醒目的大字,像一颗颗子弹似的朝着她的心口那儿射了过来,那几个字是:
向王捍东烈士学习!
这样的口号,她之前见得太多了,可是现在那三个字却把她的心给击碎了。旁边的一个女生见她要倒下去了,便上前扶住她,她指着那三个字问那学生,他,是你们学校的吗?那一刻她心里还在想,不,不是他,一定不是他,叫这个名字的人不止他一个,一定是哪里刚刚树立起来的典型,她怎么也不能把后面那烈士两个字跟他联系在一起。
那女学生说,是我们学校的。她的心一下子又黑暗下来了,可她还是不相信,她问她哲学系在哪儿,她要亲自去问一问,她还抱着一个最后的希望,她要去证实,这个捍东,不是她的那个捍东。女学生指给她,她便摇摇晃晃地往她指的那个楼里走。
她不知道她是怎么走进那个楼里的,好像不是她的脚在走,她眼前什么也看不到了,路上她和好几个人撞在一起,她就这样跌跌撞撞地来到了哲学系,一个女的问她找谁,她说话已经语无伦次了,她说那个橱窗里的人,她用手往身后指着,好像那个橱窗跟着她来了似的,那女的说你到底找谁,她说王捍东。
她问她你是谁?
她说我是他的朋友。
她说他牺牲了。
林远兵突然提高了声音,她大喊了一句,我知道他牺牲了,我要知道他是不是我的那个王捍东。那女的说,他是我们哲学系的王捍东。林远兵说,我不信,你们一定是搞错了。那女的说,我们也是不久前刚刚接到的阵亡通知,她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纸,林远兵说我不看这个,我要看他的照片,那女的又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纸,是王捍东的学生登记表,上面有他的一张照片。
她的眼前一片黑暗。她的手触到了桌子上,碰到了桌子上的电话,然后她突然抓起电话,颤抖着拨完了号,里面传来林义达的声音,她只说了句捍东便说不下去了,林义达说,你知道了?林远兵说,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林义达说,我也刚刚知道不久,怕你难过,本想过几天再跟你说,林义达好像还想说什么,林远兵已经把电话放下了,她转身推开门,便往外面跑。
她跑动的脚步已经不受大脑的支配了,她觉得她刚刚好像是听到了一个声音,那个声音告诉她快点儿去那里,在那里,捍东正站在那棵他们分别前的那天晚上站过的树下等她。他不会这么快地就这么走了,他一定会来跟她告别的,她还有那么多的话没和他说呢,他怎么能就这样丢下她一个人自己先走了呢。
她跑过了南湖大桥,又看见了那个路灯,那一天,他们在那个路灯下站了好长时间然后才来到那片白桦林里的,现在她看见那路灯亮了,她又跑过了那片小树林,然后进入了白桦林,她一跑进就找到了那棵树,那棵他们那天晚上站过的树,他没走,他还在那儿哪,是的,她能听见,是他,他呼吸的声音,她看见了他,他就站在那棵树下,还是穿着那件军大衣,他的笑容也没有变,还是那个傻傻的样子,只是他的头发长长了,胡子比以前多了。
她说,捍东,我就知道你会回来的,你说过的你回来我们就结婚,我真是傻呀,我干嘛非要等你回来再跟你结婚啊,我们早就该结婚了,你走了我就开始后悔,我后悔我为什么不在你走前跟你结婚,现在你终于回来了,我们终于可以结婚了,我们永远也不会再分离了。
她抬起头,看着她抱着的那棵白桦树,她的眼泪流淌着,她说,捍东,你没走,你在这里,你就在这里,我听到你在这儿,你快点儿出来,你别吓我,你不会走的,她使劲地摇晃着那棵树,好像她这样就能把他给从树上摇下来似的,她一边摇着一边哭着。
她的心好疼啊,她想起来她那天竟然在最后,在他走的那个最后的时刻,她都没有去抱一抱他,一想到这个,她的心又如刀割一样的痛了,她现在想起来了,她那天晚上有一瞬间是想要抱一抱他的,可是她后来怎么就没抱呢。
她现在终于知道了什么是她最想要的时,却又永永远远地再也要不到了。
还会有比这个更疼的事情吗,那种疼真的是无法用语言来表达,真的是比死还要难受,也许只有像她一样这么深这么深地疼过的人,才有可能真正理解那种疼到底是什么滋味。
她心里的痛太多太满了,满得它们在一股股地往外面冒,她已经再也装不下它们了,她终于知道了人有的时候真的是有快要坚持不住的那个时候的。
她扶着那棵树,觉得她好像马上就要倒下去了,不是身体的,是心里的痛在击垮着她,那种痛已经漫延到了她的全身。
她后来是怎么走回省委大院的,又是如何打开了门进到了家里的,她都记不清了,回了家,她一个人又痴痴地坐了很久,直到天黑,才从桌子那儿站起来,推开窗子,外面一股刺鼻的丁香花的香味扑面而来,她深深地吸了一口,看着远处夜幕上闪烁的一颗颗小星星,她在心里问自己为什么身边这些人的生命都是如此地短暂。晓雅,建林,许志,如今又是捍东,这些她生命中曾经如此亲近的人全都离她而去了,她的心一次次地被掏空,剩下来的躯壳里装满了悲伤。
几天之后,她收到了王德禄给她寄来的捍东的遗物,那是他用血书写的“兵”和“落”两个字,王德禄说,这是捍东牺牲前留下来的,我想了想决定还是寄给你,另外还有一个汇款单,那是捍东死后得到的一笔抚恤金,之前他跟我说过,如果他在战场上牺牲了,让我把这些钱寄给你,现在我替他来完成这个遗愿,希望你不要拒绝。
她用一块白丝绸手绢把捍东的血书包起来,去邮局取回了钱,又去银行把它存到了落落的名下。
她告诉自己不能让心再那么疼了,她要坚强再坚强,因为还有落落呢,落落,那是捍东,也是她,他们两人共同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