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秋天,林远兵办理了去往美国的签证。签证办得很顺利,没几天就批下来了,但是在她开始办理落落的签证时却遇到了很多麻烦,因为跟落落没有血缘关系,自己又没结婚,这个突然蹦出来的孩子,关于她的来历实在是让人摸不着头脑。林远兵只好把实情告诉了林义达,林义达得知落落是许志留下的后代,二话没说,大笔一挥,说她是革命烈士的后代理应照顾,就这样,落落不久也拿到了去往美国的通行证。
林远兵是和沈虹一起去接落落的,落落和苏婶听说要回城里还要去美国,两个人都哭了。苏婶说这孩子打一生下来就跟着我,我待她比亲生女儿还亲,真是舍不得她走呀。落落见苏婶流泪扑到她怀里哭着说我不走,我不走,我不回城里我也不去美国。
林远兵说,落落乖啊,姑姑以前不是跟你说过吗,等你再长大一岁,姑姑就带你回城里上学吗?你那时候不是答应过姑姑吗?说你愿意跟姑姑回去上学,你也要像哥哥姐姐一样背起书包去学校读书认字。
落落说,可我现在还没长一岁呢。林远兵说,是,落落是还没长一岁,可是城里孩子像落落这么大就该上学了,姑姑以前是按着村里的孩子算的年龄,不算数,要按城里的孩子算才行,落落不是最懂道理的吗,现在姑姑把道理讲给了落落,落落该怎么办呢?
落落听完林远兵的话,眨巴了几下大眼睛,慢慢松开了苏婶的手。
离开前,林远兵和沈虹带落落去了趟晓雅的坟地,林远兵抱着落落对晓雅说,晓雅,我把落落带走了,你放心,我一定会把她照顾好的。她说,晓雅,许志已经平反了,被追认为烈士,他从前追求期待的一个伟大自由民主的中国正在到来,过去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如果你和许志的在天之灵能看见今天我们这个国家发生的巨大变化,我想你们一定会感到特别欣慰的。我现在把落落带走,是为了让她受到更好的教育,学到更多更先进的科学知识,有一天我们还会再回来,回来看你和许志。
沈虹从林远兵怀里把落落抱到地上,让她给晓雅磕了个头,然后她俩一人扯着落落的一只小手离开了晓雅的坟地。走过金黄色的田野,走过那条跳跃着一条条金色小鱼的池塘,走过一棵棵长满榆树钱儿的老榆树,走过查干河,来到了村口。高高的树枝上面挂着一个灰色的大广播喇叭,里面正在播放彭丽媛演唱的《在希望的田野上》:
我们的家乡在希望的田野上;炊烟在新建的住房上飘荡,小河在美丽的村庄旁流淌。一片冬麦,那个一片高粱,十里荷塘,十里果香。我们世世代代在这田野上生活,为她富裕,为她兴旺。
随着歌声的旋律,落落在长长的田埂上跳起了欢快的舞蹈,林远兵看着落落,眼睛里再一次盈满了泪水。
回到西城,因为要给落落补种疫苗,林远兵和沈虹带她去医院找李慧娟,李慧娟穿着白大褂正在解剖室里,见她们来就把她们带到里面。落落一进屋,小眼睛就开始在屋子里转来转去,摸摸这个玻璃柜,瞧瞧那个溶液瓶。林远兵和沈虹跟李慧娟说话,谁也没有注意到她这时已推开了另一扇房门,那个房门在她进去以后很快又自动关闭上了。
突然,站在外面的林远兵她们听见了房门里面传来落落非常凄厉的一声哭叫,三个人回头,在屋子里没发现落落,寻着哭声,李慧娟去推里面那扇门,可是怎么也推不开。这时落落的哭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悲凉,哇哇哇,震得满楼都能听到,而那哭声却又实在是让人撕心裂肺,急得林远兵用身体使劲撞门,可是那门却死死地怎么也撞不开。
林远兵趴在门缝上冲着里面喊,落落不哭,姑姑就在外面,你把门打开,快点出来。落落不说话还是在哭,哭声一声比一声大,急得林远兵在地上直转圈,问李慧娟除了这扇门还有没有别的门能进到里面去?李慧娟说没有别的门,就这一扇门,这屋里以前是存放尸体的,也没有窗子。
沈虹说,可能是从里面反锁上了,她问李慧娟有没有门的钥匙?李慧娟说这门好多年都不锁了,钥匙早就不知给丢到哪儿去了,而且这个锁是坏的,从来锁不上门的。林远兵说,那怎么办?沈虹说,没什么办法,我看只有撞开它了,她说来咱们三个一起用力看能不能把它给撞开,于是三个人往后退了一步,沈虹喊着一二三,三个人一齐冲向门板用肩膀使劲撞击,连续撞了几次,门仍是一动不动。
里面落落的哭声越来越大,李慧娟说我们三个人的力气毕竟还是太小,你俩在这儿等着,我去叫两个男的来。不一会儿,李慧娟领着两个男医生来了,他俩一齐用力,仍是撞不开,后来他们跑回办公室,拿来钳子扳手捣鼓好半天,这才把门给撬开。
三个人赶紧跑进去,看见落落趴在一个长长的玻璃柜子上大声哭泣,玻璃柜子有两米来长,半米多宽,里面装满了福尔马林溶液。林远兵俯下身把落落搂进怀里,轻轻摩挲着她的头发说落落不怕,落落不怕。
落落仍旧在哭,一边哭一边回头指着福尔马林溶液说那里面有一个人,他跟我说,他是我爸爸,他让我走过去,用他的脸来亲我,他的胡子好扎人,扎得我的脸都疼了,呜呜,落落边说边哭。林远兵说,那里面什么也没有啊,落落再好好看看,就是一些药水。落落打了林远兵一下说就有人就有人。林远兵说落落再好好看看,哪里有人啊。落落说,是你们进来把他给吓跑了,他刚才还在跟落落说话呢,说让落落别害怕他就是爸爸。
林远兵把落落从地上抱起来,和沈虹对视了一眼,两人心里都觉得这事儿有些蹊跷。这时,李慧娟突然说,哎呀,我想起来了,这个柜子原来装过许志,他那会儿刚被枪毙完,被拉到这里,还是我替他擦洗的身体呢,好魁梧的一个小伙子,当年我心里就知道他死得冤屈,所以我一边给他擦身子一边掉眼泪,那时候也不敢当着大伙儿的面哭,眼泪快要掉下来时我就说是谁兑的福尔马林这么浓,熏得我眼泪都快出来了。对,就是这个柜子,你们看这个边儿上还掉了块角呢。唉,一定是许志他的冤魂不散,跑出来吓唬这孩子来了。
李慧娟自顾自地说着,也没看林远兵和沈虹,而沈虹和林远兵两人这时全都把眼睛瞪得圆圆的,嘴巴张得大大的,肩膀缩缩着,像是被雷击了似的毛骨悚然,好半天才喘上来一口气。缓了一会儿,林远兵拍了拍落落的后背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说,对,落落没有说谎,落落看见了爸爸,他就是落落的爸爸,爸爸不是来吓唬落落的,爸爸是太想念落落了……她再也说不下去,脸上全是泪水。
李慧娟满脸疑惑地看着林远兵,摊开两只手问沈虹,她这是怎么了?沈虹推着李慧娟走出去,擦着眼泪说,没怎么,妈。她们出去以后,林远兵抱着落落又在那间屋子里呆了好半天才走出来。
打完疫苗从医院出来,林远兵牵着落落的手和沈虹走在斯大林大街上,路过四季公园时,林远兵在当年许志贴标语的地方给落落拍了一张照片。白云蓝天下,落落张开两只小手像一只展翅欲飞的雏鹰,她背后就是省委红色的院墙,两个穿黄色军衣的士兵正在持枪站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