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极限
我更多地感受到的不是悲壮，而是悲怆。想想，在这场暴风雪中，有多少人是超过了生命极限的非正常死亡，他们有的就是活活累死的。这种非正常的死亡，意味着我们这个社会还有太多的东西处于非正常的状态。
数天来，我一直在一条曾经过分残忍的黑暗的道路上奔走。
每当我走在一条道上，或面对一个人，就会想到一些别的道路，别的面孔。我没有刻意去寻找那些在危难之中挺身而出的好汉，我一直在捕捉我们这个社会很小的但足以让我们感到惊喜的进步，不管他们是谁，只看他们做了什么。
漫长的冬夜，风雪苍茫。纷纷扬扬的大雪和天地一色的昏昧笼罩了一切。在没有车辆驶过的寂静的夜晚，一切仿佛都已交给了死神，在这样的夜晚你会感到莫名的害怕。黑暗中，只有交警涂着荧光条纹的马甲在黑暗中闪烁着。他们坚定而又虔诚。那白色的身形似乎是被冰雪勾勒出来的，有如闪闪发光的冰雕。在夜色中，你看见一个雪人，一个冰雕，如果不仔细看，你还真以为是个雪人，是个冰雕。但你分明看见，他正眼睛很亮地看着你。
这是一个司机后来跟我说的。他是无数司机中的一个。而他看见的，也是无数雪人或冰雕中的一个。这些站在路边的雪人或冰雕，从京珠高速，到107国道，每隔不远就有一个。他们就像一座座雪白的丰碑——我觉得这样形容更准确，以超越生命极限的坚忍，咬着牙，在那些寒风刺骨的冰雪之夜，伫立为一座座雪白的丰碑。
那是怎样的寒冷啊，你看见那些像冰雕一样冻死在电线上、树杈上的小鸟，你就知道，什么叫冷。而南方的寒冷，我已多次描述过，尤其是湖湘一带的那种严寒，那是比北方那种零下三十度的干冷更难以忍受的。那种冷就像冻雨，一沾到身上，就会朝骨子里渗透。寒彻到骨头缝里。而你看见的这些人，他们必须伫立在这里，守望着缓慢行驶的车辆。半个小时，一个小时，雪就把他们裹住了，慢慢地，整个身体都包裹在冰雪里。哪怕在他们走动甚至是奔跑时，这一身的冰雪都不会抖落，就像穿着一身冰凌的铠甲，发出咔咔的响声。
他们的眼睛是雪亮的，很远很远，你突然看见了那逼人的闪射出一片冰凉的光芒。
一个人能在这样的冰天雪地坚持多久？有个叫江小平的交警验证过的，他创造的极限是七十多个小时。时间是1月22日凌晨至25日早上8时，地点在322国道。而证据，是他的手脚全部被冻伤，最终因体力不支，昏倒在雪地里。但他没死，被抢救过来了。他不能死，否则这个极限就不是极限了，而一切生命的极限都是在生死之间完成的。半个多月来，这位衡南县交警大队谭子山中队的中队长，一直站在一个风口上，而凡在道路转弯的地方，一般都是最容易出险情的地方，也差不多都是风穿过的地方。而在以前，我都不知道坐过多少车，走过多少路，但我对道路一无所知。对于一个旅人，你关心的永远都是路况、速度、时间、目的地。你不会去管在这一条条路上，还有多少站在风口上的守望者。
可惜，我错过了一次好机会，我的采访路线，有一段路是从衡阳到祁阳，途经衡南和祁东两座县城。但在衡南我没下车，这是我后来很后悔的一件事。
一个交警，为什么在连续执勤七十多个小时后还下不了路？
带着这样的疑问，我给谭子山交警中队打过电话，但没联系上一个交警。接电话的是一个炊事员，他说，全都上路了，哪有人留在家里啊，他马上也要上路呢。——交警太少了，警力严重不足。这是我在采访中随时都会听到的话，他们冲我倒苦水，埋怨，当然不是埋怨我。他们说，平常日子人手都不够，还要在财政拨款之外请协警员，而财政不拨款，就意味着要自己解决。自己怎么解决，罚款。这是很危险的事情，它直接威胁到了制度的安全。而社会对交警部门长期存在的敌意，无疑也与这种弊端有关。而制度上的漏洞，只能靠制度本身去弥补，但这么多年来，却一直未能得到根本性解决。很多事都是积重难返的，你增加警察编制，又与国家精简机构、减轻纳税人的负担的大政策有尖锐的矛盾。根本问题还是，我们有太多的可有可无的机构，重复设置的机构，一些原本不能要国家财政负担的机构，还有各机关各行业难以数计的无数闲人，都被纳税人养着，养着不干事，还在想，怎么多捞一点。国家有限的财力，一块大蛋糕，该吃的人吃不饱，不该吃的人仿佛都在抢着分吃人类最后的晚餐。
很多东西你一深入，才发现真的不是简单的道路堵塞，我们这个国家的内循环系统的确出现了诸多难以言说的梗阻，而且有加剧恶化的态势。如果不是这样，又怎么可能让我们的一个交警如此超负荷地坚守七十多个小时？
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我更多地感受到的不是悲壮，而是悲怆。想想，在这场暴风雪中，有多少人是超过了生命极限的非正常死亡，他们有的就是活活累死的。这种非正常的死亡，意味着我们这个社会还有太多的东西处于非正常的状态……
检点带血的足迹是必要的。但到了最危机的时刻，这一切又都必须抛到脑后。你不可能再想别的，你只能上。
回到江小平身上，那天，我经过了他昏倒的路段，那个风口。想象一个年轻的灼热的躯体，就在这里坚守了七十多个小时，一身警服慢慢被大雪落白，一身骨骼慢慢被冰凌冻僵，那渐渐冷却的身体，开始在黑暗中发出神秘的白色光辉，而要让血管里的血一直不冰冻，需要多么巨大的热情，而且必须长时间地保持一种恒定的状态。没人知道他是怎么挺过来的。你不能以平常心视之，你只能以一个英雄超常的毅力去理解他。
这是我们对英雄人物试图去理解的唯一方式。
我感到口渴，异常的口渴。
在同一辆车上，有从衡南上车的旅客，我问他们知不知道有一个叫江小平的交警，知不知道他昏倒，昏倒在哪儿。这种即兴式采访是我惯用的伎俩。它比那些有关部门交给我的那些材料更真实，而且是一种原生态的真实。我看见他们在摇头，连开车的司机也摇头。我就坐在司机的背后。他是一直在这条路上跑的，但他不知道有个叫江小平的交警在雪地里执勤时昏倒了。他说：哎呀，那时候，那时候还不都这样，好多呢！他浓重的衡南方言不太好懂，但我听明白了，他是说，那时好多交警都昏倒过，一个交警站在路边，你看见他直挺挺地站着，眨眼间，你看见他头一栽，就栽倒在雪地里了。
有当即摔昏过去的，也有摔伤的，伤筋动骨，粉碎性骨折，胯骨摔裂。有的会流血，有的根本看不见血，甚至看不见伤口在哪里。
谁又不是这样啊
我的采访和追踪，正在让我不知不觉地走出所谓的现实，开始进入存在。昆德拉说，存在不是既成的东西，它是人类可能性的领域，是人可能成为的一切，是人可能做的一切。你通过发现这种或那种人类的可能性，才能描绘出存在的图形。
说到江小平，许多人都说：谁又不是这样啊！
听说过陈锋的故事。这个湖南省交警总队高速支队的交警，和江小平一样，也是在1月12日上路执勤的，十多天时间里，一直连轴转，每天只睡三四个小时，而在道路结冰发出最高级别的红色预警之后，就根本无法再用小时来计算睡眠时间了。只能说，有空了，眯下眼，哪怕眯着，也处在高度警觉的状态。除了执勤，还要随时排除险情，还要救助被困群众。有些事情说起来真的很残忍，一些被堵在路上的司机最初把矛头都是指向交警的，盲目的惊慌让他们情绪失控是很普遍的现象，而越是在这样的情景下，交警越是要把自己的形象保持到最后。
这个最后，太残酷，有时候就是昏倒，甚至在昏倒后还有人踢你一脚。
不知道陈锋被人踢过没有，哪怕被踢过，他也不会说。
一个白雪的世界，有时候也是一个白日梦的世界。人类有时候会丧失最基本的判断能力，觉得他们现在所遭遇的一切困境，不是因为灾难，而是因为这些交警。我听说，陈锋一个人在几天内就疏通了几千辆被堵车辆，救助了五百多被困群众，而这么多的群众做出什么样的反应都有可能。但无论你遭遇到了怎样的委屈，你都应该看到，你的坚守最终会得到群众的理解，被困的群众越多，他们就该知道那路上的情况越来越糟糕，也就慢慢会有一种理解的方式。
陈锋创造的生命极限甚至超过了江小平，他是在连续执勤十多天后突然昏倒在执勤现场的。那是一个富于表情的姿势——后来有人告诉我，他看见陈锋刚打出一个手势，那是一个标准的交警手势，然后就倒下了。他不知道他是昏倒了，陈锋自己也不知道，他遽然感觉到一阵剧痛猛地推了他一下，只一下，就特别舒服了。
他知道自己昏倒是在医院里，病房里。
而所谓突然，永远都只是我们这些旁观者的感觉。天气如此寒冷，在暴风雪中如此连续作战，昏倒其实是非常正常的，不昏倒才是不正常的。而昏倒的感觉，对于他们，竟是一种特别舒服的感觉。陈锋被确诊为左肩胛骨骨折，他终于得到了休息的机会，但简单地处理了一下伤，看不见伤口的伤，他又上路了。真的，他不是想逞英雄，走了一个人，就缺了一个口，警力严重不足，连个顶替的人都没有。
他后来说：谁又不是这样啊！又是两天的坚守，他再次疼昏在执勤现场，又一次被送进了医院。但这次，医生开始骂人了：你还要不要命？你这样的人，再送来，我们可就不收了！他很老实，老实地躺下了，脸俯在枕头上，假装睡着了，可等医生一转身，他一下从病床上爬起来，赶快溜出医院，上路了。他那狼狈的样子就像个逃兵，为的却是逃向战场。那感觉，真的就跟上前线似的。他急忙穿上的警服里，还套着没来得及脱下的条纹病号服。他无法忍受那种伤筋动骨的疼痛，疼得实在受不了，不过，倒也有一个好处，可以分散刺骨的冷冽，感觉竟然没那样冷了。
——我擦了把冷汗。还有什么样的灾难，可以让整个世界错乱倒置啊！
诚实地说，我对交警，以及所有处于强势状态的执法者，总有一种敬而远之的本能。不一定是反感，但当他们在执法的过程中与老百姓发生冲突时，我几乎是下意识地站在老百姓一边的。是的，我说这是一种本能。作为自由写作者，我的第一价值取向是民意。而说到民意，又原本是很随意性、情绪性的甚至是很本能的一种东西，感性往往大于理性，三人成众，民意不一定就是对的，但现代社会尤其是执政者应该对此有比较大的宽容度，哪怕讲错话也好，骂也好，你纵使不能接受，但一定要谅解。
风灾、冰灾、雪灾来了，很多人都会找个出气筒，这个角色有时候也只能由公务员来扮演，尤其是由最直接面对的交警来扮演。在多元社会里，很少有人能够做到众望所归，一个人做任何一件事情，一定有人赞扬，也一定有人会骂，天下大抵如此。有人说，除非所有人都不交税，国家还给你发钱，那肯定是众望所归，大家都举手，但那根本不可能，那也不是民意，是大白天做梦。具体到交警，在我走近他们后我才发现这是一个最艰难的也最不好扮演的角色，他第一个要面对的是司机，而那些司机对交警的敌意几乎也是本能的。他们把交警当做是黑猫警长，拿自己当耗子。
——这个比喻不太恰当，但又很形象。交警和司机，在很多人眼里就是黑猫和耗子的关系，那种敌意似乎与生物链有关。
一个被堵在耒阳的司机后来告诉我，他看见一个交警过来了，他的第一个反应就是要罚款。他刚刚还打开门探头看着路况呢，交警一来，啪地就把车门关紧了。这其实只是人类本能而徒劳的反应，你关上门了，人家还不是照样可以罚你的款。没有交警敲不开的门，只要他想敲。果然，他关紧的门，被敲开了，你不敢不开。门一开，他突然感到周身热得像烧起了一盆炭火。这不是感觉，交警真的给他抱来了一盆炭火。他想说一声谢，可他的嘴唇在发抖。——这是在京珠高速耒阳段发生的真实一幕。一幕，又一幕。这里的交警和路政部门，给被堵的车辆和司乘人员都准备了炭火。其实不止是这里，还有岳阳、株洲、湘潭、衡阳、永州……
很多事，你一开始甚至都弄不明白它是真的还是幻梦。但冰天雪地里那种火热的感觉是真实的。我后来想，在这些抱着炭火走过来的人中，是否有一个叫徐运辉的人呢？他不是正式交警，而是耒阳交警大队的一个协警员，1月22日，他在耒阳双洲大桥勘察救灾事故现场时，被一辆因冰冻刹车不及的大客车一下撞到了桥下，不幸身亡。1月23日，年过半百的合肥市交警支队高速二大队民警张新民驾驶警车沿合徐高速公路雪中巡逻时，与因故障未按规定停靠的一辆货车相撞，不幸因公殉职。
1月28日，江西温沙高速公路临川段多处10万伏高压线快被冰雪压断，造成道路受阻，对过往司机和旅客生命安全造成严重威胁。温沙高速公路管理处路政员郭燚在火速赶往现场抢险途中，发生车祸不幸牺牲。一个年轻的还刚二十出头的棒小伙子，在此之前，他已经在高速公路抗灾抢险工作中连续工作了十五个日夜。2月2日，陕西省延安市公安局交警支队高速公路大队民警孔晓岩在包茂高速公路处理完交通事故准备撤离时，被一辆超速行驶、冲进事故处理现场的小轿车撞成重伤，经抢救无效，不幸殉职，年仅三十三岁……
这些人，都可能是在那场暴风雪中给你抱来了炭火的人，又都是倒在了抗冰抢险救灾第一线的人，死因是交通事故。
也许，就在他们抱着炭火向你走来时，他们就已成了交通事故中最危险的受害者。你可能很快就会忘记他们，你甚至一直到现在也不知道他们曾经以生命的方式存在，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一盆炭火、一杯热水、一碗面条、几粒很小的药丸，就已经悄无声息地，连你自己都毫无感觉地，对他们，有了另一种印象，另一种感觉。
而对于像我这样的一个写作者，你随便从这些人中挑一个，照直写下来，就比我们曾经写过的自鸣得意的许多所谓现实主义文学作品要真实得多，它们太容易落入一个短暂的、浅表的、单一的结论里面，它们的精神是多么的狭小。我的采访和追踪，正在让我不知不觉地走出所谓的现实，开始进入存在。昆德拉说，存在不是既成的东西，它是人类可能性的领域，是人可能成为的一切，是人可能做的一切。你通过发现这种或那种人类的可能性，才能描绘出存在的图形。
——是这样的，我追踪的其实就是这种人类的可能性。
一个人的存在
我不想提及老廖死后，或别的让我们感动的那些人物死后的哀荣，因为那从来就不是与生命有关的东西。没有一个人是为了那些东西而存在的。人的存在，永远是生命之内的存在。
走进一个人家里，他已经不存在。听见树林子里的小鸟叽叽喳喳地叫着，我在凝望一个不存在的人，但你第一眼就看见他眼里闪烁出的光芒。你看见的是一幅墙上的遗像，一个很普通的警察，穿一身警服。然后，你可能会感到有些奇怪，一个人干到年过半百，还是一个很普通的警察，一个大头兵；一个人到死的时候，还穿一身警服，你立刻就感觉到这个人干了一辈子警察。
而在你疑惑的背后，可能就隐藏着一个人的存在方式。
这个人叫廖国兴。老廖，廖叔，很多人都这样叫他。
老廖干警察之前是一名乡镇干部，从上世纪90年代初，他在最偏远的乡下派出所干起，一干十七个年头，你要问他干了些什么，没人说得上来，所谓平凡，甚至平庸，就是这样的，你看见他每天忙忙碌碌的，你都不知道他干了些什么。也许，这就是他存在的方式。他存在着，活着，忙碌着，笑呵呵的，永远都笑呵呵的。谁都说他是个好人，你看着他你心里高兴，跟他一样乐呵呵的，你心里有啥话就想跟他唠嗑。其实也没什么事，就是拉拉家常。没事就好，老廖最担心的就是有事。派出所里的同事叫他廖叔，田里的黑脚杆子叫他廖叔，有的一家老少，爹叫他廖叔，儿子叫他廖叔，连刚会张嘴说话的孙子也叫他廖叔。廖叔，也是一种存在，他属于所有的人。
他干了多少年的那个下堡派出所，统共才五个人，所长不是他，教导员不是他，他是个啥，算是个镇所之宝，因为他干的年头最长。他干了些啥呢，你必须努力想，他干了这么多年警察，总该破了几个案抓了几个贼吧，但你还真的想不出他破了什么案子，倒是有很多婆婆妈妈的鸡毛蒜皮的事情都是他来办的。当了多年乡镇干部，在这方面他还真有些道道，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反而就没啥案子可破了。有这么个乡警，每天干着些芝麻绿豆大的小事情，一方就平安吉祥。有人还真管他叫吉祥鸟。什么话呢？老廖听了挺不高兴：咱老廖可不是老鸟，发音可得准确。嘿嘿，自己倒先乐了。
这么个乐呵呵的老廖，却忽然就死了，刚过五十岁生日呢。老廖死时已干交警了，这原本是局里照顾他，看他在乡下派出所干了这么些年，岁数也大了，把他调到了交警大队机动巡逻中队。局里当时还考虑给他个什么职务，他却笑了：嗨哟，我都多大岁数了啊，这个机会还是给年轻人吧！
老廖干了交警，一下变成了个铁人。
听中队里一位脸上还长着粉刺的年轻交警说，只要上路执勤，不管时间多长，他都像标杆一样站得笔直挺拔。一天站下来，年轻人都感到腰好疼好疼。可老廖嘿嘿笑：交警嘛，总得有个交警的样子。至于谁敢违章，那也是该哪样处罚就哪样处罚。怪了，每个司机被处罚了，也都跟老廖一样乐呵呵的，好像不是要缴罚款，而是老廖给他发了一笔奖金。你还别说，这就是老廖的人格魅力，老廖不但说话幽默风趣，还能跟你掏心窝子，把话往你的心坎上说。而在同事眼里，这中队里年纪最大的廖叔几乎替队里所有的同事都顶过班，不管什么时候，你请他替你顶一下，你甚至根本用不着开口，老廖就明白了，就乐呵呵地给你顶上去了。
走进巡逻中队办公室，第一眼就看见墙上挂着的执勤表上，“廖国兴”这三个字还醒目地写在那里，还没来得及抹掉，也没来得及套上黑框。你感觉他还没死，还是这个中队的一个干警。那上面清楚地显示，这个月他共出勤28天。对于劳动强度很大的交警部门，这是非常高的出勤率。从1月23日，全国春运刚一启动，他们就上了国道205线和梅河高速公路，执行保卫春运任务。天寒地冻，年过半百的廖国兴没有请过半天假，还常常下班后又顶替家中有急事的同事上班。这样一天天地站下来，老廖好像真的成了个铁人了。他这么大岁数，眼睛还挺尖，2月11日，他在梅河高速兴宁西出口执勤，一辆核载为可乘六人的轻型厢式货运汽车里面竟然人货混载达到十六人，而且一路过来也没人看见，车上的人一见交警就缩下去了。但老廖一下看见了，他其实根本就不看车上装了多少人，只看轮胎，他就知道这是一辆严重超载严重违章的车。这次他没笑，他把车拦住，对车上乘客实施转运，对这辆严重违章的车辆依法查扣，对司机作出严厉的扣分和罚款的处罚。这是他最严厉的一次，连同司机一起十七条人命啊，开得玩笑的。
还有这样一个细节，我后来听一位司机说起的——老廖骂人了。那天，堵车了，堵得他有些心烦。他下意识地把手伸到口袋里摸出一支烟。
啪！他刚摸出一支烟就被打掉了。
混蛋！你不想活了！一只手几乎扇在他脸上。
他一看，老天，紧挨着他就停着一辆油罐车。
这都是非常生动的细节，胜过了所有的虚构。一个老警察就是这样一刻也不敢放松地守护着甚至是盯视着每一个生命。而这样的高度紧张和神经紧绷，比我们看见的他站在寒风中，像标杆一样站得笔直挺拔，更难以坚持，也更考验人类的极限。
又一个阴沉沉的日子，2月17日，老廖这天一直坚守到凌晨零时才下班，到下午一点，队里一位同事有急事，他又顶上来了。这样连续执勤十一个小时之后，当日深夜十一点多，他站在了凛冽的寒风中，人在最冷的时刻，感觉竟是身上在一阵一阵地出汗。当时和他一同执勤的中队长见他脸色有些不对头，劝他赶快上医院看看。他没去，一边打开执勤点的便民药箱找了点风油精擦在太阳穴上，一边说，没事，还有半个小时便要下班了，下班回家后睡一觉就好了。然而，这半个小时他最终没能坚持下来，他的脸色越来越苍白，然后，他的脸又蓦地涨得通红，这是非常危险的征兆。最后还是队长和几个同事强行把他送往医院，但晚了，太晚了——脑溢血，这是一提起也让你骤然一惊的急症……
他终于盼来了这样一个瞬间，他可以躺下了，安息了。
廖叔死了，很多人都哭了，很多人都流着眼泪语无伦次地讲着他的故事，乡亲们按照客家人的风俗撑起了紫底白字的条幅，他们以凭吊一个伟人的方式来呼唤这样一个很普通的没有任何官职的老警察：廖叔，我们想念你；廖叔，一路走好……
很多事，都是在他死后想起来的。这也是我重复得最多的一句话。有时候，我觉得自己是以复写的方式在写不同的人，而他们在精神上又有着那么多相似的东西。想起来了，你好像才突然发现，这个人也是做过很多大事的。那是1999年的元宵节，老廖当时还在干乡警，两个村的村民因燃放烟花引发冲突，数百手持装满汽油的酒瓶、木棒的村民对峙着，一场大规模的械斗，一触即发。这时老廖和值勤民警赶来了，他一下站到了处于激烈对峙状态的两村村民中间，大声喊：我是廖叔，你们睁大眼看看，我是派出所的廖叔！
奇了，老廖这一喊，气氛一下缓和了，当然，那种对峙的状态不会马上就解除，但老廖一来，这样的对峙就变成了一种姿态，不是老廖有什么神奇的本事，而是他们信得过老廖，他们都觉得老廖是他们的朋友，老廖会向着自己这边说话。而老廖的处理，也让你觉得他向着你这方。双方都这样觉得。你不能不认为这个人说话办事真有一种艺术，一场一触即发的大规模流血事件就这样被老廖艺术地化解了，双方都满意，双方都觉得这个老廖真他妈够哥们，喝酒，喝酒。而老廖也的确都向着他们，向着所有的人民，老百姓。所以他讨人喜欢。
喝酒，喝酒。——老廖其实不喝酒。
这人格的魅力，或者说老百姓的信任从哪里来，看你给他们干了什么，看你心里有没有他们。1998年夏天，第七号强台风帕布疯狂袭击兴宁全境。老廖在巡查时发现山坡塌方冲毁了一户民房，他马上涉水过去，冒着随时有可能再次塌方的危险冲进倒塌了一半的房子，将一个埋在泥石流下的汉子背了出来，送医院抢救。没顾得上吃午饭，又听说光夏村公路被洪水淹没了，十多名小学生被困在那里，情况紧急，他还没来得及换下一身湿透的衣服，就赶了过去，蹚过齐胸深的洪水，把十多个小学生从河那边背了过来。
下堡村有个黄老汉，七十七岁了，是老土改根子。但从那时改到现在，改来改去的，老汉的穷苦却一直没能改变。老廖只要下村，就会上门来看看老汉。天冷了，廖叔送来棉衣；生病了，他背他上医院，给他垫医药费；过年过节，带些东西来，偷偷塞点钱，钱呢是他自己省下来的，不多，但从未间断。老廖自己的日子也不大好过。但中国的老百姓其实很容易满足，只要你真心对他好，他心里就装着你。是去年还是前年，老汉不大记得了，老廖还专门借来一辆汽车把他接到兴宁城里去逛了一圈。老廖一走，老汉老泪纵横，他一下跪了下来，瞪着一双空洞无神的老眼哭着喊：廖叔，我还等着你回来接我逛兴宁城啊！——他也管老廖叫廖叔。
一个人走了，有多少人的眼神突然空洞了！
还有多少个黄老汉刘老汉，都是把老廖当做亲戚的。在下堡，特困户、孤寡老人、残疾人、特困学生都是老廖的亲戚。下堡离县城远，村民们到城里办事，来回一趟就要花费差不多一天的工夫，费时费钱。所以，廖叔那辆破烂的蹿上蹿下的摩托车就成了村民们的流动办证点。驾驶证年审，办理身份证、户口本，只要送到廖叔手里就可以了，他会给你进城办好，再给你送回来。听一个村民说，有一次，他接到亲戚的电话，有急事要他连夜赶往深圳，要办边防证。廖叔一听，二话没说，骑上摩托车，一踩油门，一溜烟，就往城里赶，还没等他吃晚饭呢，老廖又一溜烟回来了，一本刚办好的边防证递到了他手里。这里几乎每家每户都劳烦廖叔办过事，廖叔贴钱贴物，不厌其烦，村民们都知道，廖叔骑的那辆摩托车就是派出所流动的便民服务点。老廖走了，老廖几年前挂着的警务牌还在。老廖不喝酒，戒了烟，唯一的爱好就是喝点老百姓炒的山茶。一个老汉还在喃喃自语：廖叔呀，你怎么就走了啊，我们还盼你到下堡来喝我们炒的山茶啊。
老廖家，一个清贫简朴之家。一个看一眼就什么都明白了的家，却仿佛深藏着人生的无数秘密。我看见门框上新刷了油漆，大概是在过年前匆忙刷下的，但还是掩饰不住一股寒碜的味道。房子不大，在这样简朴的家里，你找不到一件像样的家具，几件老家具已经陈旧发黄。老廖一直在边远的乡村工作，他们家也一直在农村。更早时，女儿和儿子还很小，老廖每月都要把全部工资交给家里。在局里，他自己也是困难户，但他每个月还要挤出钱来接济下堡村的村民。好在再苦，也有了个盼头，儿子上大学了。在父亲的影响下，他从小立下了长大像父亲一样当警察的志向，如愿以偿考上了警官学院。可就在日子开始有个盼头时，没想到，老廖却撒手走了。他衣柜里的衣服除了警服，几乎找不到一件像样的便装。死了，他的遗像，也还穿着警服。他是一个永远穿着警服的人。
在这充满离别气息的房间里，一个老警察的遗像前，一盏长明灯还黯淡地亮着，灵前，还静静地放着一束百合花。他爱人已经记不清是谁放在这里的，一直放到枯萎，她也舍不得丢掉。
有个什么东西探了一下小脑袋，居然是一只活泼的小老鼠。
有点奇怪的是，在这简朴的家里竟然找不出一张全家福。
他爱人颤抖着悄声说，一家人说好了今年赏灯时要照一张的，大年十二赏灯是客家人最传统最热闹的节日，家家户户都张灯结彩，可是老廖却在这天永远离开了，这个愿望，一个平常人家最平常的愿望永远也无法实现了。女人一直抽泣着，脸上仿佛一夜之间长出了无数皱纹。她还不知道该怎么向老廖的老母亲交代。老人家一直跟着他们过，因为春运太忙，被送往珠海兄弟家过年，现在老人家还没回家，还不知道儿子已经先她一步就走了，她还在眼巴巴地盼着她的二儿子接她回家呢……
生命的全部悲哀存在于事实中，没有结论也没有终点。我不想提及老廖死后的哀荣，因为那从来就不是与生命有关的东西。没有一个人是为了那些东西而存在的。人的存在，永远是生命之内的存在。我用了一个其实我并不想用的词组：雪白的丰碑。这不是一个比喻，它伫立在生命之内。否则你就无法理解，一个人如何超越忍耐的极限，创造出生命的极限。
这不是一个人的故事，而是一个人的存在方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