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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冰灾寒极

从林中之城到冰灾寒极

很多自然和气候现象都是令人迷惑的。为什么中国南方这场旷日持久的暴风雪的重灾区在湖南,而不是在别的省份?又为什么湖南这场暴风雪中的重灾区不是在纬度相对较高的湘北,而是在湘南的郴州?

有一个地方是我很想绕过又无法绕过的——郴州。而人们对于这一湘南重镇的印象,似乎总有某种不祥的灾难性的心理阴影,有一句老话,路到郴州止,马到郴州死,人到郴州打摆子。——我记不太全了,好像就这么个意思。而这一场罕见的暴风雪,似乎又验证了这种说法,路在郴州就断了,郴州不通,湖南不通,大半个中国堵塞在这里了。马是没有了,但无数的车辆被堵塞在这里,熄了火,也差不多就算死了。人到郴州打摆子,这是无数人的真实感觉。作为此次冰灾的寒极,这里是绝对温度最寒冷的地方,那些晶莹透明的冰雪转瞬间在这里变成了真正的白色恶魔,充满了冷血的残忍。

其实郴州很美。“郴”,这个人类很少用到的汉字只在地名中使用,它独属郴州,最早见于秦篆,由“林”、“邑”二字合成,一座汪洋着无边绿色的林中之城。这是一座浑身洋溢着清新气息的美丽山城,尤其在这样一个物欲横流的时代,她还能以清新、秀丽和宁静而存在于人世间,存在于多少人的梦中,实在值得我们珍惜。

在冰灾过去数月之后,我走进了郴州。我特意爬上了苏仙岭,这里自古被誉为天下第十八福地,岭上有白鹿洞、升仙石、望母松等人间仙迹,而我最爱的是这里的茂林与修竹,看了这里,才知道郴州为什么是林中之城。阳光很好,眼里却凉飕飕的一片空茫,感觉少了些什么,少了许多曾经存在而现在却已消失的风景。眼前的景象已今非昔比,到处是被暴风雪摧折的树木,快到山巅时,一大片树木,被齐刷刷地劈掉了,就像被天地间一把巨大的无形的斧子一瞬间劈掉的。连同这些大树一起被摧折的,还有一座座铁塔。那比手指还粗的电线,要多大的力气才能拽断?那高大的电塔,要多大的力气才能拦腰劈断?那坚固的钢架,又要多大的力气才能被拧得像麻花一样?只有大自然,只有上帝,才有这样巨大的力量。很多人都在叹息,这样一片山林,没几十年,怕是难以恢复到以前见过的那种苍翠葱茏的模样了。

山上山下依旧游人如织。我很随意地跟这些郴州的普通老百姓交谈着。听他们说,这些倒下的树木,还有那些没倒下的但也伤痕累累、缺胳膊少腿的树木,一夜之间几乎全都变成了冰树、雪树。冰雪数十天不化,夜里,也能听见一棵棵大树被压断的声音,沉重的不堪重负的喘息声。到处都是冰雪,树上、屋檐上、倒伏的电杆上,随处可见厚厚的冰凌,倒挂着,整个郴州城如同一座完全被冰雪占据了的水晶宫。水晶宫多么美丽啊,要描述出人类置身于其中的那种复杂心情,有难度。尽管在灾难过后,公园里已经多次清理,但还是可以想象那场暴风雪释放出的巨大能量。现在,苏仙岭公园在灾难最惨重的一片山岭上把一片现场保留下来了,作为2008年冰雪灾害的印象园。你不能不说这是一个非常好的创意,对于灾难,我们有时候真的太健忘了。我们非常需要保存一些原生态的灾难现场,来作为一个灾难深重的民族牢不可破的集体记忆。

要说,对于这座城市,我是很熟悉的,甚至说还挺有缘分。苏仙岭、东江湖、万华岩,都是陪伴过我的人生风景。或许是因为她的美与宁静,有很多文人雅聚的笔会都特意选在这里,我多次来这里参加笔会和采风。中国女排训练基地也选在这里。大多数时候,我就幸运地住在她们住过的房子里。一座带回廊的看上去非常简朴的房子,却有你想要的那种舒适和心情,而烘托着它的就是幽深的树木,身居闹市恍若置身于密林,潺潺流水在茂林中回响,夜里的月光亮得可以看见你自己清晰的影子。你在这里,感觉这里的一切都有一种融入自己生命的感觉。坦白说,只要这里有什么笔会或采风活动,我都不会错过机会。这是我唯一不想缺席的城市。

也许你还没来过这里,但你可能对她并不陌生。应该说,每个由北而来的人都不会对它感到陌生,这里是湘南门户,也是粤港澳的后花园。你从北方来,从中西部地区来,想要去沿海发达地区、珠三角地区、香港、澳门、东南亚,这对于你,都是一条最快捷的通道,京珠高速、京广铁路,还有107国道,都在这里穿境而过。过了郴州,一抬眼,就看见广东了。

2008年1月13日,入冬后的第一场大雪在郴州降临。其实,它很久就开始在郴州的上空酝酿了。很多自然和气候现象都是令人迷惑的。为什么中国南方这场旷日持久的暴风雪的重灾区在湖南,而不是在别的省份?又为什么湖南这场暴风雪中的重灾区不是在纬度相对较高的湘北,而是在湘南的郴州?

这是只有气象专家才能回答的问题。但还没有哪个气象专家做出十分肯定的回答。而这也许就是科学的态度,人类对变幻莫测的大自然永远不可能做出百分之百的解答,哪怕是局部的问题,它也只能给你提供参考和启迪。我沿途采访过不少气象专家,从湖南省气象台,到乡镇气象员,他们都显得非常谨慎,很小心地使用着自己的话语权,而且,在做出某一个回答的同时,就会提出还有另一些可能性的存在。这些留给我一个很深的印象,最具绝对性、排他性的思维是政治,它是那么急于说出真理;而最具有相对性的是科学,它从来不提供真理,只在多种可能性中指出某种较大的可能性,而哪怕这种较大的可能性也并不意味着就是答案,答案有时候恰好是你根本没想到的一种非常小的可能性,而无论是自然现象,或气候现象,它原本就是多种可能性的同时作用,你也永远不可能做出唯一的、绝对的答案。想想吧,两千多年前屈原的一部《天问》中有多少问题是人类现在有确切答案的?

还是先说一种较大的可能性。我请教过一位权威的气象专家,他分析说,具体到冰灾寒极的形成,你先要搞清楚一个独特的自然现象——南岭静止锋。这是气象专家多年来观察到的一个独特气象现象,它的成因是北下的冷空气和南上的暖湿气流冬季经常在南岭北麓的郴州一带交汇,一旦双方强度势均力敌,就会形成灾难性的冰冻雨雪天气。每当南岭静止锋在郴州一带出现时,由于湘南郴州和宜章处于南岭北麓的峡谷中,东西两旁是海拔一千多米的高山,冷空气容易沉积,很难消除,会使冰灾威力加剧。今年的特大冰雪灾害,大约就是这个原因造成的。而今年的南岭静止锋现象持续时间长达二十五天,气象部门观测到的冰冻最大强度达到六十毫米,均超过了当地的气象纪录。也就是说,这是一场超极限的气象灾难,而湘南郴州一带也就成了这场暴风雪中的冰灾寒极。

“冰灾寒极”,我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词,所以我想特别强调一下。

和别的地方一样,郴州人还没为这场大雪做好准备。他们甚至没想过,这场大雪之后还会有第二场、第三场……他们和我当时的心情一样,拜这场大雪为上苍所赐,给人间带来了如此纯净而美妙的一个世界。多少郴州人的脸上和眼里开始焕发出光彩,而冰清玉洁的苏仙岭无疑成了人们踏雪寻梅的佳境,冰雪中的梅花,红宝石一样地闪光。各种时髦的滑雪衫在历经数个暖冬之后终于有了穿出来的机会,很多小孩子还是第一次看见雪,第一次用他们的小手触摸到透明的冰凌。没有人感觉到寒冷,没有人想到在他们回去之后度过的这个余兴未尽的夜晚,又一场更大的暴风雪将要席卷郴州城。很多人都是在第二天早上突然发现,断电了,水管爆裂了,楼上人家的水已经淹没了楼下人家的房子,是的,这还只是刚刚开始……

我的采访,根本就不必谁来安排,你随便敲开一扇门,就是一个故事。很幸运,这是一个美女,她正在宽敞的客厅里转呼啦圈。这是女人们喜欢的一种运动。为节省一些笔墨,这里把过渡省掉。从她家中遭遇洪水开始,这是她的说法,洪水从楼上漫下来时,她还在做梦呢,梦见天上还飘着鹅毛大雪,不知怎么就发了大水。她跟父母住一起,住的这个小区是刚建好的一个示范性小区,他们还刚搬进来不久。是六楼。而现在的开发商,要么就是建高层、小高层,要么就是开发这样的七层楼,按规定,刚好可以不用装电梯。而洪水,一下居然漫到了六楼,她在洪水中挣扎,冷得浑身发抖,眼看就要被洪水淹没了,她一下就惊醒了,不是惊醒的,是父母亲把她喊醒的,他们在水中追赶自己的拖鞋。水,老天,哪来这么大的水啊?很快,他们就冲到了楼上,楼上的门早就开了,一房子的水,从大门里顺着楼道往下流淌。他们也不知道这水是从哪来的,好像是天穿了个窟窿,从天上直接淌下来的。这家的男主人已经爬上了楼顶。他很快就找到了水是从哪冒出来的了,楼上的太阳能热水器爆裂了,他怎么堵也堵不住。后来,他是真的扑上去了。这个人我后来也见着了,挺逗。说起这事,他尴尬地笑着说,反正,就是不堵,他浑身也被四散飞溅的水湿透了……

水管爆裂的告急电话一个一个从城市的不同角落打到城区供水公司,极大的反差是,这里正面临着断水的危机,这意味着整个郴州市都面临着停水的危机。水管因严寒而爆裂还可以抢修,而一旦停水,而且是这样大规模的停水,而且是连续十多天的停水,将会是怎样的一种情况?是的,这不是假设,郴州人很快就会体验到这样的生活,而且不仅仅是停水,他们将度过他们一生中最寒冷最黑暗最干渴的一个严冬,停水、停电、交通瘫痪,电视、网络等现代信息渠道中断,饭店、银行、加油站、公交系统大面积瘫痪,郴州成了一座冰雪围困的孤城。雪还是那样纯净,冰还是那样晶莹,每个人的笑容逐渐凝固,凝固为严峻。我随机采访了郴州南街的一户人家,这家里一看就很能干的女主人说,刚停电停水时,她还没当回事,她想,停电停水也不是啥稀罕事,每年春节临近时,都要检修检修的,也不会停多久。按平时的样子,白天停了电天黑就送电了,水呢上午停了下午就会送水了。老天啊,她冲我喊叫起来,做梦也没想到一停就是十几天半个多月啊,比十几年都漫长啊!她上街买菜,发现白菜、萝卜、葱、猪肉都在涨价。涨得最厉害的是小卖部的蜡烛,眼看着蜡烛从一块钱四根涨到了四块钱一根。她忽然意识到自己还没买呢,赶紧去买,没了,连四块钱一根的蜡烛也没了。

以前没感觉郴州的冬天有这样冷,这位主妇跟我讲,有电时你不觉得有多冷,反正睡觉时有电热毯,突然没电了,没水了,没气了,想灌个热水袋都没法灌,钻进被子里,就像钻进了冰箱,冻得怎么也睡不着,就一床一床地往身上加被子、毯子、棉衣,能找到的都从柜子底下翻出来了,她共计盖了一床鸭绒被、一床丝绵被、一条超厚超重的毛毯以及一条烤火毯。还是冷得不行,动吧,挨到其他地方的被子就像贴着冰;不动吧,人都能冷僵了!还有个几岁的小女儿紧紧地依偎在她的怀里,睁大眼睛说:妈呀,好冷呀!一夜就这样痛苦地熬下来了。是的,这只是开始,还有第二夜、第三夜……而生活又岂止是睡觉,吃啊、喝啊、拉啊、撒啊、洗啊、漱啊,这些从来不用操心的事,现在成了最难的事,以前楼上停水,还能到楼下找邻居接点水,现在是谁都没水、没电,不是孤立无援,而是集体无援,整个郴州又一次掉进了冰窟里,那时候很多人还不知道他们的城市已经变成了这样一个词:冰灾寒极。

脆弱,太脆弱了!一位公务员这样感叹。下雪前,他刚搬了新房子,他把父母从农村接来过年,本想让老人享几天清福,谁料想一场灾害,使老人和他一起陷入了困境。煤气灶、电炉都不能用了,他去买了个煤炉。蜂窝煤却难找,市场价涨了五六倍,还是买不到。不久,他的手机又欠费,去银行交钱却交不上,银行的电脑都瘫痪了。他说,我们的城市建设太脆弱了,一遇到灾难,各种漏洞都暴露出来。相比之下,农村反倒从容一些。现代化,现代文明,不应该令我们好好反思一下吗?

条件比较好的,在公共设施瘫痪后,全家都搬进了宾馆,宾馆自备有发电机,有供水设施,能供应热水,还能看电视。这一住下,很多的亲友和邻居都来蹭热水澡。有时候一天来洗澡的有四五十人,浴室里的流水声全天都没停过。还有人拎着烧得通红的蜂窝煤炉来宾馆住,因为宾馆的电也带不起空调。另一位中年妇女则提着六个巨大的暖瓶,耍杂技般走在楼道里,说是用宾馆的电烧了开水,正要送回家里去。这些宾馆也受不了了,连宾馆的保安,精神都快要崩溃了。

换一种眼光看

决策很重要,抉择很重要,一个处于关键位置的人物,他的决策和抉择往往决定了无数人命运的走向,也决定着历史的走向。每个人都在写历史,而他的每一个决策,或抉择,都必须有对历史负责的态度。

我甚至觉得,对历史负责,其本质就是对人民的高度负责。

冰灾寒极意味着什么?有人说是黑夜中的黑夜,冰雪中的冰雪。

这对每个人的意志都是一种严峻考验。

很多人在冰雪中都记住了这样一个汉子,老葛,葛洪元,一个五十出头的壮实汉子。对他多少有些了解的人都知道,这个人从最底层、从测量工人一步一步干起来。这种人给人印象最深刻的是脚步格外踏实,一般都很粗犷,也很有独特的胆识和气魄,敢作敢当,许多事情可以当场拍板。但这样的人有时也不大受一些条条框框的束缚,在很多生活细节上、话语方式上不拘小节。我没见到老葛本人,我去郴州采访恰好他去外面招商,但听一个郴州人说到一个细节,老葛有时候开很重要很正式的会,也会忘了打领带,便急忙从哪里抓来一条,匆匆忙忙系在脖子上。这领带有时是司机的,有时是记者的。然而,等到会散了,他绝对不会忘记把这条领带还回去。这又是他的细致之处——我之所以记下这个无关紧要的细节,是因为这个细节让我立刻感觉到这应该是一个很有性格的人,而且非常接近文学上的形象。

他来到郴州,可谓受命于危难之际。一座美丽的山环水绕的城市,又何尝不是一个烂摊子。他应该知道他的存在意味着什么。这个时候,郴州四百多万人的眼光,无疑都盯着他。你甚至很害怕看到这样的眼神,在经历了许多事情之后,他们好像是一群受过特殊伤害的人。

认识老葛,是从电视里调出来的一些录像资料里。这其实是我不喜欢的一种方式,印象深刻的是他从容自若的神态,他走在宛如锋刃般的悬崖边上,狂风卷着大雪对着他扑过来,打在他脸上、身上,他冒着这样大的危险,脸上的表情居然和平时没什么两样。很多事情看过之后很快都忘了,但过了几个月还没忘的一个细节、一种表情,如果还没忘掉,可能就是一辈子都忘不了的东西了。

执政能力,从执政党到政府,越是在最危急的关头,越能考验他们的胸怀、眼光和气度,他们的宏观驾驭能力。告急,到处都在告急,在危机四伏的情况下,他们的第一板拍在哪里?保路。这是他们拍下的第一板!

他们抗击冰雪第一阶段战役的重心是保路,他们要用最快的速度打通郴州的交通要道,让被困在郴州境内数以十万计的外地旅客早日回家。这是一步险棋,一个多少让郴州人有些匪夷所思的决策,他们好像把困在城里的市民给忘了,他们到底是谁的市委书记,市长?是的,这的确是一个有些无奈的、被动的抉择。

但如果拉开距离看,这正是考验并同时检验他们胸怀、眼光和气度的要害,而事实将证明葛洪元们的这一板恰好拍在了要害上。他们没有紧盯着城市那个地图上的核心圆圈,而一下就盯住了全国南北交通大动脉京珠高速公路、京广线和107国道。你不能不说这是一种非凡的眼光,也许它在短时间内会让郴州人失望,但在事后,无论从大局看,还是从战略的眼光来看,这都是一个让人打心眼里佩服的高招。如果一开始就不是从大局出发,那么多人困在冰天雪地里,他们的处境无疑要比困在城里的郴州市民更危急。再冷,再难,郴州人还有间屋子,有四壁遮挡严寒,还可以往身上加被子,而这些被困在路上的人,到哪里去找被子,连找一包方便面都难啊,多少人到了冻死、饿死、病死的边缘。又如果不是从战略的高度出发,路不打通,人困在城里走不出去,外面的物资运不进来,也只能坐以待毙。

紧急决策,雷厉风行。救援,十多万人的大救援!

郴州打开了自己所有的仓库,为被困司乘人员送去救命的食品、饮水和御寒的衣物。一百三十多个救助站,在京珠高速公路和107国道郴州段搭建起来了,从生活救助到医疗救护,八万多套防寒衣被,七十多万袋食品,二十多万瓶矿泉水,还有无法统计的药品,开始在沿途投放。一切可以动员的力量都迅速动员起来,开始高速运转,他们紧急疏散和分流的车辆近十四万台,救助被困人员近三十万人次,还不包括京广铁路中断、列车停运和晚点而滞留在郴州站的数万名旅客。一个在京珠公路上被堵了十多个小时的脑外伤重症病人在转至郴州市治疗途中救护车被堵,车上的药品和氧气都快用完了,情况十分危急。为了一个外地人,郴州出动了上万人,为的是给生命开辟一条绿色通道。一列深圳开向怀化的列车被困在广东坪石十五个小时,车上没饭吃,没水喝,两千多名乘客陷入恐慌之中。这是在广东境内的事,按理郴州可以不管,但一接到求援电话,市委办和市民政局在郴州物资紧缺的情况下,在全市紧急采购,仅用一个多小时,他们就把采购到的方便面、大米、肉类、蔬菜、桶装食用油送到了列车上。

你不能不说这是大手笔,没有大局,岂有小局?冰灾寒极郴州,人们的心肠依旧火热、滚烫,他们感动了来自天南海北的无数被困人员,也感动着中国。一个真实故事在郴州的街头巷尾流传,某大公司的一位董事长乘坐火车从深圳前往长沙开会,连日暴雪,让该趟列车被困在郴州境内三十八个小时,是郴州人救了这列火车上的乘客,给他们送来了吃的,喝的。这位董事长辗转抵达长沙后,才知道郴州人在救援他们时,城区停电停水十余天了,他震撼了,火速采购了两百多万元的救灾物资送到郴州。投之以李,报之以桃,你不能不说这种情感的互动与交融有了更深的一些意蕴,或许因其经历了冰雪中的发酵才如此醇厚。

在大救援的同时,为了打通一条条受阻、中断的道路,郴州发出了破冰、除雪、清障的第一动员令,三万多公安民警、武警、消防官兵、民兵预备役部队和干部群众在第一时间开到了各个指定地点。

很突然的,一个更大的危机发生了!1月30日凌晨两点左右,一直在连续作战的市长戴道晋刚离开抗灾抢险指挥部,打算小睡一会儿。刚刚眯了一会儿,一个告急电话突然打来了:市长,不好了,华湘化工厂……大爆炸……

老戴一下惊醒了,什么……大爆炸?啊,这次听清楚了,爆炸还没有发生,但随时都可能发生。华湘化工厂,这家距城区二十多公里的工厂,直属原核工业部,冷库里存放着三十多吨化学引发剂,这种化学助剂只能安全保存在零下十五摄氏度,如果温度在零下八摄氏度以上时,就会自然爆炸,而它的爆炸当量不亚于一场地震,足以让方圆五公里内的所有设施遭到摧毁性打击,而在这个范围内,还居住着上万居民。

老戴赶来了。要降温,必须发电,而此时郴州全城断电,危险品仓库内的温度正逐渐向临界点攀升。老戴问:距爆炸还有多长时间?回答是:六个小时!戴道晋马上通知相关部门准备疏散危险地带的群众,而自己却置身于最危险的地带。你不能不说这个人已把生死置之度外,你也不能不联想到另一类的市长、市委书记,当他们因贪赃枉法而被处以极刑时,他们在生命的最后关头是否突然醒悟?生命是多少钱也买不来的,他们为什么要用那么多脏钱来买断自己的性命?而当你看见老戴在这生死关头的从容镇定,指挥若定,你或许才更明白一个执政者的全部意义,那种强烈的使命感和责任感,有的时候,只在特别关键的时刻,才会凸显出来。是的,他在动用一切可用手段,必须找到发电机,发电机不难找,难的是找到一台100千瓦以上的大功率发电机。半个小时过去了,一个小时过去了……那种危险的感觉,也许你只在电影里看见过,你看见特务暗藏的定时炸弹很快就要爆炸了,而我们的军警还在到处搜索它到底藏在哪里。然而这不是电影,这是眼皮底下发生的事。终于,一台100千瓦的发电机运到了。早晨7点,发电机发出了轰鸣声,开始发电,制冷,降温,此时,距爆炸临界点已不到一个小时。所有的人都舒了一口气,才发现不约而同地出了一身冷汗。这不是电影,但的确可以拍成一部比虚构更真实的电影。

最危险的时刻过去了。随后,京珠高速郴州段也终于打通了,双向全线贯通,南北交通大动脉畅通了,郴州的生命线畅通了!这让我又一次明白了他们当初决策的战略意义。路通了,这无疑标志着抗击冰雪灾害出现了重大转机,如果他们当初选择的是保城,而不是保路,郴州肯定还是一座孤城,没有路,什么都运不进来,电也不可能送过来,哪怕小型的柴油发电机也无法运进来。决策很重要,抉择很重要,一个处于关键位置的人物,他的决策和抉择往往决定了无数人命运的走向,也决定着历史的走向。每个人都在写历史,而他的每一个决策,或抉择,都必须有对历史负责的态度。

我甚至觉得,对历史负责,其本质就是对人民的高度负责。

看看他们拍下的第二板:通电!2月4日下午,离春节还有不到两天的时间,葛洪元、戴道晋等市领导召开紧急会议,必须在春节前让整个郴州走出黑暗。时间极其紧迫,这看来是几乎不能完成的任务。但执政者拍板的事,就该是板上钉钉的事。而事实上,在保路的同时,全市电力系统五千多名干部职工与兄弟省市派来的支援队伍早就开始行动了,一场三万多人的大会战,谱写了中国电力史上最大规模的抗冰抢电大会战。输电线和交通线一样,在人与冰雪的拉锯战中,抢修的速度远远赶不上暴风雪摧折的速度,一座铁塔刚刚重新矗立起来,又一座铁塔倒塌了,刚刚通上电,忽然就断了,最短的一次仅通了半个小时就断了。而也正是通过这种反复的拉锯战,你才感觉到这场灾难的惨重和持续。一场大雪,又一场大雪,连市委书记葛洪元都在心里发问:郴州人,还能坚持多久?

或许,他也在心里问自己:我还能坚持多久?

若是没有那样一场漫长而黑暗的经历,就不能理解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为了照亮你而付出生命。记住这个夜晚,2008年2月6日,除夕之夜,孤城郴州,冰灾寒极郴州,一盏接一盏亮起来的灯火,一扇扇亮起来的窗户,一溜溜亮起来的街灯,一座长久地陷在黑暗中的美丽山城重新点亮了,那一刻有多少人吹灭了蜡烛,冲出了家门,像万千飞蛾扑向城市最亮的地方,放鞭炮、烟花,你和他也许素不相识,但因为这光亮,你们拥抱在一起,欢呼在一起,也有人在非常失态地号啕大哭:来电了,来电了啊!

郴州人开始换一种眼光来看他们的公务员了——我对以公务员为书写对象的写作一直抱有警觉,但我又无法绕开他们,如果一定要绕开他们在这个时段内的作为就太不真实了,我能够做到的,或所祈愿的,是但愿他们能把自己的形象一直保持在我祈愿的光亮下,或许在这样的光亮下,咱们的老百姓才可能把他们一直想要看清楚的人终于看清楚——还不错呢,挺能干的!说穿了,这些老百姓对于穿官衣、吃皇粮的人,从来没有过分的要求。只要不像某些贪官那样把心眼长歪了;只要你说的话算得数。而说到底,你只是一个决策者,事情还是人民干出来的。人民,很抽象,但在经历了这样一场暴风雪之后,你肯定不会再感到他们是抽象的。看看他们那孩子一样灿烂的泪花闪烁的笑脸吧,你感觉,郴州人不是从一场暴风雪中走出来了,而是从两场灾难中走出来了。

回望那些依稀的身影

在这里,我将又一次涉及与命运有关的话题。很多经历过这样一场灾难的人,更相信命运了。而命运,只有命运之神知道其最终结局,并冷眼旁观。人类也许无法超越自己的命运,但人类可以超越自己。

回望那些依稀的身影,甚至是以一种凭吊的方式。

他们都是很普通的人,然而,他们无疑又是灾难所造就的特殊个例——英雄。我如是理解,所谓英雄,就是一个平凡的人做了不平凡的事,一个很普通的人最终以不普通的方式完成了自己。如果我们忘不了那三个不幸坠落的生命,我们同样也应该记住他们的不幸。

很多事,都源于他们同事的描述——但我却有如亲眼所见般的震惊了。

在这里,我将又一次涉及与命运有关的话题。很多经历过这样一场灾难的人,更相信命运了。而命运,只有命运之神知道其最终结局,并冷眼旁观。

人也许无法超越自己的命运,但人可以超越自己。

肖建华,一个献身于灾难的很普通的电工,从第一场暴风雪以来,就一直在一线巡线、除冰、查险。这又算什么呢,这不都是一个电工应该做的吗?他走过的那一条条狭窄而陡峭的山道,我在阳光下重新走过,头顶上是纵横交错的电网,但我根本不敢朝天上望,我死死盯着脚底下这条危险的路,瞪得一双眼珠都鼓出来了。是的,我现了原形了,我是这样怕死,是这样珍惜我的这条老命。当一个给我带路的电工师傅把手伸过来时,我一下就抓住了他的手腕,别说一只手,哪怕是一根树枝,我也会盲目地死死抓住——这些事情我实在不想写,我的一生从没有这样狼狈过,我写下这些文字的同时,也以残忍的真实记录了这些文字对我的无情嘲弄。

这样就可以理解了,一个人在狂风与冰天雪地中巡线、除冰、查险,从头到尾就是行进在生死的边缘上。白茫茫中出现一个黑点,或半天云里燃起一星火光,那可能就是他。他都不知道自己坚持了多少天了,他创造了八十多个小时在一线连续作战的生命奇迹。他不是不怕死,不是不想下来歇一歇,但没有人来顶替他,所有的人都像他一样,在狂风与冰天雪地中巡线、除冰、查险,你只能咬着牙,憋着气,将饥饿压抑着,用尚未完全冻僵的身体抵挡那不可抵挡的严寒。你饿,他也饿;你冷,他也冷,人人都在挨饿,受冻。这让我觉得,一个很普通的人最终能成为不普通的人,是逼出来的,很多的英雄,他们并不想做英雄,他们都是逼出来的英雄。

现在,我已经走到了一个人的生命尽头,一个叫肖建华的人就在我站着的这个地方,最终完成了自己。那天,他刚冒着冰雪巡查了三个故障点,他多么想歇一歇,但总在他刚刚这样想一想时,一个电话打来了,邝家村村口的高压电线被冰雪冻坏。你歇不下来,你只能把刚脱下的脚扣踏板重新穿上,攀上去,坚持,咬着牙,一步,又一步——终于,他攀上了十多米高的输电杆灯架处,他感觉电杆在狂风中摇晃,断了的电线像鞭子一样啪啪啪地抽打着他的脸,但早已没有感觉了,感觉不到一丝疼痛了。属于他生命的最后感觉,就是把两个断裂的线头接上,接上。啊,终于接上了,突然又一阵大风刮来,轰——电杆折断了,一个死死地搂着电杆的人,随电杆一起摔到雪地上,他还没死,一直到送往医院途中,他的眼睛都睁得很大,大夫一路喊叫着,老肖,坚持,很快就到了,坚持一下……但肖建华还是停止了呼吸。

这是一种坚持的方式,坚持到最后。

和他一样坚持到最后的还有曹响林,郴州电业局线路管理所检修二班副班长,他已经四十多岁了,还是个副班长,这对于我们那些忙着跑官的公务员们,是否多少有一些些触动?从第一场大雪开始,他就一直辗转于崇山峻岭之间,到1月29日下午,他已连续完成四个故障点的抢修任务。——我在心里数了数,他已经坚持了七天,而要描写他在这七天的经历,我觉得有点不道德,我只能说,像我这样的一个普通人,把一生的痛苦加在一起,也许也抵不上他这七天。他已经走不动了,不是双腿发软,而是浑身发硬,手臂和腿脚都冻硬了,僵直地走着时,就像没有关节似的。

一个人到了这样子,已经到了他的生命极限,然而,当他正要下山时,突然又接到一个险情电话——赶赴郴州主网110千伏塘高线10号铁塔排险。快,他没有多想,也许都不会多想了,他一边僵硬地奔跑一边催促自己:快!他赶到了那儿,敲开铁塔上的冰凌,爬上二十多米高的铁塔……很幸运,他没像他的同事肖建华那样遭遇电杆折断的危险,他也没有从铁塔上摔下来,风很大,他的身体在天空中被风吹得一会儿摇晃到这边,一会儿摇晃到那边,但他没有摔下来。他得把该干完的活儿干完,把该排除的故障彻底排除掉,他不想带着任何遗憾和一丝牵挂走。——这不是我的猜想,这是事实。当他干完这一切之后,他一直僵硬着的身子忽然一下全部放松了,他的手一下松开了,但他没有坠落,而是倒在了铁塔上,倒挂在了铁塔上。

他的直接死因是突发心肌梗塞,他的脸皮发红,好像还挺兴奋,是该兴奋啊,那个故障终于排除掉了。但是要描述他间接的死因有难度,严寒、饥饿、劳累过度……这都是诱因,而临终的感觉对于他也许不是痛苦,而是一种极舒服的解脱与放松。

曹述军,郴州桂阳县樟市镇水利水电管理站工人,又一个坚持到最后的人。

走进水电管理站,你看到这房子会觉得疑惑,你没想到电力部门也这样艰苦,一座四下里都破着的又老又旧的红砖瓦房,门上,窗户上,原来刷过的绿漆,若不仔细看,你都看不出是什么颜色了。铁窗上锈迹斑斑,玻璃呢,几乎看不到一块完整的。这都是被大风吹破的。这里的老乡告诉我,山坳里有一种奇怪的一线风,吹过来就像一把锯子,“刷”,一下,比腰还粗的大树,立马断成两截。大自然,这变幻莫测的大自然,总有那么多不可思议的事。我是第一次听说有这种一线风。

听见什么声音。在这房子十几米开外,是发电机房,那是老旧的机组在运转中发出低沉的声响,单调地转过来,转过去,日子就这样如轮回般的循环往复。它已经运转二十多年了,和老曹进电站的时间一样长。1977年,老曹还是小曹时被抽派到修渠道建水电站的工地上。两年后,樟市镇建成了第一座水电站,上万老百姓从此结束了靠煤油灯和松明子照亮的漫长而昏暗的生活。有人把曹述军称作樟市的第一根电线杆。随后,他就一直在这简陋的房子里干着水电站站长,一干二十多年。如果没有这场暴风雪,他还会继续干下去。和我提到的那些人、那些依稀的身影一样,他也是连续十几天在一线抢修受损线路时,从十多米高的电杆上摔下来的。听老乡说,当时他的右手已经摔断,左手还微微颤动着,指向面前的电线杆。在场的人泣不成声,每个人都知道他的意思,就是无论如何也要把倒了的电杆竖起来,把断了的电线再接上。

大年三十,电通了!但明亮的灯光,照亮的不是人们的惊喜,而是悲伤。这电是老曹用性命换来的啊!乡亲们说。

在他们的心里,曹述军就是山头田野里的那一根根电线杆。

还有多少人,坚持到了最后?

一个难忘的夜晚。一行歪歪斜斜的脚印,向远方延伸,而后,消失。那是1月31日晚上,郴州电业局三名线路故障巡查工被困在位于资兴市东江镇泉水村附近的山上。这是后来才知道的。那时,他们根本不可能知道自己被困在哪里,他们在千山万壑中寻找一个生命的出口。他们在深山密林中转了很久,没有碰到一个人,好像进入了无人区,好像离这个世界越来越远了。夜色越来越黑,很快,他们发现,不知怎么又转回来了。

没有光,黑暗中的人只能永远在原地转圈。

后来,他们倒下了,再也走不动了。那是一个背风的山坳,一个未知的地方。在那个漆黑的夜晚,这三个孤零零的身影,仿佛置身于亿万斯年前的天空之下。夜的那边,世界就像死去了千百年一样沉寂。一个奇怪的声音从那黑乎乎的夜幕下传来。那是风雪的声音。三个人,在冰雪和冻雨中紧紧地抱成一团。太困了,真想睡一觉啊。但三个人互相鼓励着:不能睡,坚持,不能睡。一个人刚合上眼,另一个人就赶紧把他推醒。在这样的冰雪中睡过去,意味着什么,不说你也知道。

后来,他们唱起了歌。他们齐声唱着:咱们工人有力量。那从无边的黑暗中传来的歌声,粗犷,有些走调,但它提示了生命在一未知区域的存在。事实上,那些救援人员也正是循着风雪中时断时续隐隐约约的歌声找来的。

后来,在他们已持续歌唱了五个多小时后,有血滴从他们嘶哑的喉咙里流出来……

后来,我不禁又一次想到了郴州市委市政府的拍板和承诺,没有这样的人民、这样的坚持,你再好的决策也是徒然。敢于拍下这样的一板,又一板,敢于对人民做出这样一个又一个神圣的承诺,先已经预设了一个前提,那就是对人民的无限信任。

大年三十,郴州人盼望的可能不仅仅是电,而是,一个庄严承诺的庄严兑现。然而,天黑了,每一扇窗户依旧黑着,每一条街道依旧黑着。很多人依旧点着蜡烛,在摸索着吃他们的年夜饭。饭吃得都很慢,毕竟是大过年的,没滋味,也想努力吃出点滋味。吃了年夜饭,还不见来电,想到每年的除夕,每年的春晚,有那么多值得挑剔的地方,今年,想挑剔都挑不成了,睡吧。很多人都早早上床睡觉了。女人怕冷,尽管没电,明明知道没电,但还是每天把电热毯插上,盼着什么时候会突然来电。这样盼着等着有多少天了,他们都忘了数了。最痛苦的日子,最难挨的记忆,谁又愿意往心里去记。

烫!一个女人冲我喊,这惊喜的喊叫声隔着数月,仿佛刚刚传来。

她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她伸手使劲一攥褥子,攥了满手的热气。老天,来电了啊,她一下子坐起来,大叫:开灯,开灯啊!

灯其实是开着的,亮着的,都高兴糊涂了啊!

雪线上的两位大校

在中国,一个身上残留有六块弹片的军人或许不算稀奇,而一个身上残留有六块弹片的诗人,则完全可以称为奇迹了。这使我有足够的理由相信,一个军人的最后造型,除了战场上的牺牲,就是成为一个真正的诗人。

如果说郴州是2008年中国南方暴风雪灾害的一个缩影——只要了解了暴风雪中的郴州,就足以了解暴风雪中的中国,那么这场暴风雪中的郴州军人,无疑也是无数军人的缩影。看看他俩,魏永景和杨亚海,郴州军分区的一位政委,一位司令,这两位兄弟般的搭档,在暴风雪中以自己的方式完成了军人在雪线上的造型。

魏永景,这个名字你可能已经不陌生了,郴州军分区政委,在这场暴风雪中他被喻为京珠铁人。铁人是怎样炼成的,没人能讲出一个有头有尾的故事,都是片段,仿佛被暴风雪撕碎后散落在四处的一些碎片。

从在第一场大雪中上路,你就没看见老魏下来过。在最危急的那些日子,他创造了在一线连续指挥战斗十昼夜的奇迹,一个人疏导滞留车辆三千余台。大事中的一件小事:一次,老魏正在一个坡道上铲冰时,脚底一滑,一下就仰面滑倒了,这不算什么,很多人都这样滑倒了,路,太滑了。滑倒了,就爬起来,继续挥动手中的雪铲。是谁第一个看见了,老魏后脑勺上鲜血直流,这才知道他刚才那一摔,后脑勺重重磕到一块冰尖上。后脑受伤,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一旁的战士把他扶下去,可老魏临时包扎了一下伤口,又上阵了。还是那样,很平常的样子。还有一次,他正在低头铲冰,一辆打滑的车轮一下压住了他的铁锹,巨大的反弹力,猛地扫过来,重重打在他的胳膊上。你不能不说这个老魏还真是个铁人,那胳膊居然没有断,但过了数月,一触到那伤处,还钻心般的疼。伤筋动骨一百天。没断骨头,筋被拉伤了。而每次受伤了,任你怎么劝,这倔强的老魏就是不肯下来,你再劝,他可跟你急了:我是大校,现在是这里最大的官,我必须留在路上!

——我觉得真正不平常的就是这句话,他那种对身份认同的强烈感,使他迅速地指出了自己的位置。

为了营救一个发烧的小女孩,老魏在半个小时内在被堵塞的京珠高速上奔跑了三十多公里。沉重的脚步声,抬起,又落下,但决不会留下一个浅浅的脚印,路上的冰雪早已冻硬了,比石头还硬。老魏的脸比石头还硬,但老魏的心肠是柔软的,他感觉自己是一个父亲,怀抱着生命垂危的孩子。他一边跑还一边用手去试探小女孩的额头:孩子,挺住,马上就要到了,就要到了……而此时,他自己也发着烧,寒风朝他吹来,他一边跑,一边咳嗽,而在他身后,雪像烟雾一样在他的脚步中腾起……

后来才发现,这不是一般的咳嗽。在突然一阵剧烈咳嗽之后,他连吐了几口带着血丝的浓痰,随即全身发抖,脸色苍白。吐血,这可不是开玩笑的!都这样了,他还带着战士们奋战在第一线。最后,还是他身旁的两位干事眼看着政委不行了,不顾他的强烈反对,甚至是反抗,硬是把他连拖带拉地架上指挥车,送到了市人民医院。诊断结果很快就出来了,老魏因为连日来的过度劳累又加之重感冒,致使支气管毛细血管破裂而吐血。老魏松了一口气,他早已做好了最坏的准备,还好,死不了。大夫早就听说老魏是个心急的人,但还是没想到他这样性急。他打了几瓶吊针,又赶紧从医院跑出来,任你怎么拽,怎么苦口婆心地劝,也拽不回,他又回到了他的位置上,他是京珠高速郴州段破冰保路总指挥长,这是他的岗位。

为了搞清楚路面的真实情况,短短几天时间,老魏在这段还不到一百公里的线路上,来来回回跑了三千多公里。忘不了那一天,2月4日,从凌晨5点半到早上8点,老魏独自一人站在郴州良田路边一个高高的雪堆上,一动不动站着,看着。眼前,一辆辆被堵了几天几夜、车身溅满污雪和泥浆的各式车辆,正在京珠高速的南北双向线上缓缓开动。路通了?真的通了?老魏有点不敢相信,其实,那些被冰雪围困得太久了的人,每个人,都有些不敢相信。后来,老魏说了句挺逗的话,他说看着这南北车道都通了,就好像当年看见孩子出生时的那一刻,心情特别好,再苦再累也值啊。——这让我想到一个词:诞生!而为了这样的一次诞生,那风雪中的十多个昼夜,对于一个五十三岁的汉子,一个血压血糖血脂都偏高的“三高”干部,他到底是怎么熬过来挺过来的?后来有人在心里粗略地估算了一下,在京珠高速抗冰保路的大会战中,一个叫魏永景的五十三岁的汉子,九天工作超过一百七十个小时,率领官兵连续破冰一百八十公里。

张春贤说:打通京珠高速,老魏立了头功!

一个省委书记,还很少这样夸奖一个人。其实不是夸奖,他说出了某种真实。啊,京珠高速,这条要命的路,终于双向贯通了,老魏总算可以歇歇了吧。但第二阶段的大会战又开始了,春节前,必须让黑暗的郴州被灯火照亮!老魏从2月4号走下京珠高速,一直到大年三十夜,仍持续奋战在电力抢险第一线。二十多个年轻力壮的预备役战士被两吨多重的电杆压得直不起腰来,五十三岁的老魏一把扛起圆木顶上去了。他和官兵们喊着号子,在坡度达六十多度的泥泞山路上一步一爬。这一幕恰好被前来检查抢险进度的郴州市委书记葛洪元看见。老葛说,哪里困难,哪里就有老魏的身影,哪里就有军分区指战员的身影。

就这样靠着一副副铁打的肩膀,十多天里,老魏和官兵们把五百多吨电力设备扛上了一座座山岭,在他们有力的支撑下,电力工人抢修好二十座电塔。除夕夜,郴州全城通电,而这时老魏还无缘看见重新变得灯火通明的郴州是什么样子,他还在那些还没通上电的偏远山寨里奔忙。但再忙,他也没忘了一件事,他给那些看不上春晚的村民们送来一台台小小的收音机。村民们还停留在黑暗中,但一家人一家人地围坐在火炉边,在除夕夜听到了来自北京的欢声笑语,他们也情不自禁地发出了欢声笑语。老魏给他们送来了收音机,村民们拉着他:唉,老魏啊,你别忙着走啊!他们也叫他老魏,想把他拉住,吃块年糕,喝口米酒,暖暖身子。可老魏还得继续忙啊,那个除夕之夜,老魏是在深山里一个抢修电网的施工现场度过的,在雪地里,他和战士们一起,吃了一顿肉末和白菜冻在一起的年夜饭。

你看见老魏,会感觉这个人不管熬了多少夜,又无论他跑了多少路,永远是那么一副精力充沛生气勃勃的样子。你感觉这的确是个硬汉,铁人。其实,没有谁真正练就了一副钢筋铁骨,老魏也是个很普通的人,老魏很脆弱。当那些深山里的村寨都被电灯照亮后,你无意间看见了他的泪水——他没哭,紧咬着牙帮子。

雪线上的另一位大校,杨亚海,和老魏并肩作战的战友,郴州军分区司令员。

老杨还有另一个他很骄傲的身份,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当你看见杨亚海时,打量这个一身戎装颇有几分英气的大校军官,你可能不知道他全身上下都是伤,那打入了骨头缝里的六块弹片,将永生留在他体内。剧作家段华以特有的机智与幽默把这些弹片称为杨亚海身上的省略号,这无意中暗合了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凯尔泰斯关于文学的一个说法:很多人都只能写出开始和结局,而两者之间的部分完全是一片空白。而这样的一个空白,仿佛就是由杨亚海这样的军人来抒写的。

在认识杨亚海之前,我早就听说岳阳军分区有一位会写诗的杨司令(那时,他本人总要很严肃认真地纠正,是副司令。他的坦诚让我感觉到了一位军人心地的纯洁与胸襟的宽阔)。这无疑是一个十分清醒而又率真的人。在生活中,老杨不但是那种你很容易接近的人,而且是主动和你接近的人。而他的诗,他的想象和豪迈的抒情只属于战士,属于军人,属于军人丰富内心世界里的一种信仰。

若是追溯一下这种想象和信仰的源头,就不能不提到二十多年前发生在中国南疆的那一场惨烈战事,当年的杨排长随所属连队孤军深入地形复杂的高巴岭以南地区,后路不幸被敌特工队截断,那种生命极限的体验,是我们这些远离战争的人无法领略的。但我深信,军人也是人,哪怕铁铸的男儿,对于饥饿,对于不可知的雷阵和密集的机枪扫射、大炮轰击,不可能没有对死亡的本能恐惧和对生命的深深眷恋,他们在战胜敌人之前先要战胜自己,超越自己。而正是这样的超越,让诗有了生长的精神空间,哪怕在今天这样一个和平年代,作为军旅诗人的杨亚海也比我们多出了许多东西。

这两年,老杨工作异动,先调张家界当司令,一年后又调郴州军分区当司令。你感觉,上苍仿佛有意让这位身上残留有六块弹片的军人再受一次绝对不亚于战争的考验。郴州,冰灾寒极,一些山地的气温达到绝对零下七度,山谷里覆盖着的一层一层冰凌,把每一条路都堵死了,人踩在这样的地面上就如溜冰,而要抢修山巅上的铁塔,运载大型电力抢修设备的车辆根本无法通行。

老杨看着,远处的山峰雪亮得咄咄逼人。

爬!就是爬也要爬上去!

背上干粮,扛着抢险工具,用稻草和麻绳拴住鞋子,在杨司令的带领下,一支突击队开始进山,要把电力抢修设备运上一个个山巅。郴州多山,苏仙岭算什么,在湘南的崇山峻岭中,最凶险的是莽山。一个“莽”字,恰好体现出它茂密的原始植被、连绵的山峰和浩大的气势。如果是平时,这里大片诡异的原始森林、幽深的峡谷,让你仿佛闯进了另一个奇妙的世界。作为湖南省最大的生物基因库,莽山以富丽完好的森林博物馆而被中外专家誉为中国原始生态第一山,山奇、水秀、林幽、石怪,天台山、闯王谷、猛坑石、猴王寨……这一个个名字的背后,深藏着人类不可逾越的危险,何况是在这样的暴风雪中,还要背负那么重的东西。

一双脚不知轻重地踩在冰雪中。哧溜——有人惊叫起来。

老杨重重地摔了一跤。但没事,他一屁股又坐了起来。除了身上有六块弹片,他还挺经摔。别说老杨,这支突击队几乎每个官兵都摔倒过,每往上爬一步,都要先把鞋底的冰雪敲掉,山上的树因覆冰严重全部倾斜了,随时都有倒塌的危险,连路在哪儿都不知道,只能一边找路一边爬山。由于现场没有手机信号,老杨这个司令只好拄着棍子奔波于各个抢修现场指挥。吊车、绞磨等机械根本就运不进来,只能靠两只手拼命往上拽。天黑了,能把路照亮一点的,只有手电、应急灯;肚子饿了,有饼干;口渴了,有冰。山上越来越冷,老杨摔倒了,他不知道摔倒多少次了,摔倒一次,爬起来一次;汗水出来了,热汗,一会儿就变成冷汗,一会儿又被寒风吹干了,冰雪和冻雨随风包裹着每一名官兵,衣服上结了一层薄冰。他们都成了一个个雪人、冰人,手早已冻僵了,连拂去身上的积雪都没有力气。

除了暴风雪,还有冻雨,冰雪中夹着石块一般的冰块儿,打在官兵们身上噼啪作响。为了把山巅上一根倾斜的电杆重新扶正,老杨和几名战士手握钢丝绳使劲向着绞磨方向拉。在他们把电线杆一点一点拉直时,他们自己的双腿也深深地嵌进冰雪里一尺多。他们一边拉着钢丝绳,一边喊着口号:一、二、三,使劲!一、二、三,使劲——啊——!这些与大地死死拴在一起的军人,这些被大地弄成了泥人的军人,他们高亢有力的号子声就像是生死大决战中的冲锋号角,在空旷的雪地和幽深的山谷里发出咆哮般的回荡,比狂风更猛烈地回荡……

看不见人。但看见那手电光闪烁在半空,照着山巅上的雪。

雪线上,你随时都可以看见军人这样的造型。

而军人中的那一种感情,譬如说一个大校和他的士兵们的感情,像我这样一个从没穿过军装的人是很难理解的。有时候在一场战斗结束后,那些战士太累了,就躺在雪地里睡着了。他们在酣睡。听着他们均匀的呼吸声,你都不忍心唤醒他们。杨亚海后来回忆起这样的情景,却令我意外,说这话时,他一脸平静,凝视着我。而他手下的一个战士,也回忆起了他们的司令。那天晚上,他们正手握钢丝绳使劲向着绞磨方向拉,突然听见一声闷响,是谁摔倒了,有人用手电一照,看到司令满脸苍白,他用手按着离胸口最近的那块弹片的位置,汗水从他紧皱的额头上冒出来,滴在冰上、雪上。看到这个情景,一个小兵蛋子悲伤难禁,一下子哭出声来,他过去想把司令拉起来时,杨亚海已经站起来了,两只手又拽住了钢丝绳。那小兵蛋子几乎是哭喊着,哀求着:首长,你就歇歇吧!但杨亚海却把他推开了,几乎是无情地推开了:你是军人,哭啥?把眼泪擦了,回到你的位置上去!

我到郴州采访时,军分区又有什么紧急任务,老杨和政委每天都在下面跑。见到他时,可以感觉到他的疲劳,但他的腰板依然挺得笔直,他仿佛是用整个生命在支撑自己的信仰和一个军人的意志,从他的眼里,那布满血丝的双眼里,你依然感到一种军人的力量。

这是他给我的一种不变的印象,一个真正的军人形象。

因为是熟人,老杨跟我讲话不讲客气,他说,这一场冰雪中的生死战,一点也不亚于南方那场刺刀见红的血战,没有比大自然更强大的对手。他也是年过半百的人了,每一次摔倒,那身上残留的弹片就像重新击中了一次他的身体。老杨后来跟我讲,他就是靠那场战争的回忆,支撑着自己,想到那么多战友倒在了前线,再痛苦,你也只能咬着牙,一步一步地爬上去。摔伤了,用绷带把腿缠起来,一瘸一拐地向前挪动。连续战斗了十多个日夜,爬了十多座山,爬到哪里,铁塔就在哪里重新矗立起来。

大年三十,老杨的爱人从张家界赶来,女儿从香港赶来,一家人原本是早就说好了回广州的家中过年的,现在,她们却只能赶到郴州来团聚了。而这个临时的变动,加上路上的堵塞,让他从香港赶来的女儿连寒衣都来不及准备,母女从两个不同的方向来到郴州时,还没通电,走进老杨在郴州的宿舍,就像走进了冰箱里。最后,母女俩只好把老杨的军衣给裹在身上了,一家人都成了军人了。而这时,老杨还在冰雪中奋战呢。后来,他爱人总算同他联系上了。他一听见那呼吸不畅的抽噎声、咳嗽声,立刻就知道爱人生病了,他有些伤感,可他沉默着。家,原本在广州,爱人原本也在广州,可为了支持自己的工作,爱人从大都市跟随他到了张家界的大山沟里。没待上多久,他奉命调到郴州,却把爱人孤身一人扔在了那山沟里。女儿则是凭自己的本事,考上重点大学,又考上了香港的律师。这一家三口,天各一方,每年只在春节时才能团聚。可现在,那种浓厚亲情在内心里驱使,他归心似箭,却不能赶回家里去,只要这山上还有一座倒塌了的铁塔没竖起来,他就只能坚守在这里。

他听见爱人呜咽着问他什么时候回去。

他说:快了,电来了,我就回来!

这就是老杨啊,一个充满了诗人气质的军人,哪怕在最伤感的时候。他是一个在战场上异常严厉的军人,但也的确是一个很重感情的、性情中的军人。在他最孤单的时候,他没感觉到孤单,很多老百姓来看望他们了,给他们炖了土鸡汤,熬了营养粥,但老杨用双手捧住的是一杯湘南的姜糖茶。

冰层很厚没有群众对子弟兵的情谊厚

风卷暴雪绵长没有群众的拥军情意绵长

一杯姜糖茶让温暖中和满身热汗

手脚当即发烫迷彩当即烤干

心已暖和筋络舒活思绪蓬勃

从北国的千里冰封南极的极地寒冷

顷刻回归孟春的湘南

——摘自杨亚海的战地诗作《湘南抗灾一杯茶》

这是老杨的风格,外露与刚烈,只属于军人。这甚至就是他成为诗人的原因。在中国,一个身上残留有六块弹片的军人或许不算稀奇,而一个身上残留有六块弹片的诗人,则完全可以称为奇迹了。这使我有足够的理由相信,一个军人的最后造型,除了战场上的牺牲,就是成为一个真正的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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