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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地平线消失

超低速行驶

这一切发生得并不突然,这是一个逐渐进入幻觉的过程。开始他以为自己是患上了雪盲症,他把车停在路边,抓了两把雪,使劲地揉搓眼睛。擦过之后,他发现近处的东西都能看清楚,清清楚楚,可远处,稍远处,就一团模糊了,除了雪,什么都没有了,路没有了,山没有了,好像整个世界都在寂静无声的雪线下消失了一样。

这个人,老张,张东海师傅,山东威海人,满口浓重的胶东腔,一个往返于威海与贵州遵义之间的大货车司机。而我选择这样一个人,一辆车,只是想通过这样一辆车的运行,把一场灾难在时间中的演绎过程,通过慢镜头看得更清楚一些。而他也将以数倍于平常日子的缓慢速度,穿越从暴雪蓝色预警到最高的道路结冰红色预警的全过程。对于人类,遥远又漫长的已不是距离,而是时间。

按照我们早已习惯的那种设想,每一次灾难降临之前,天空都会呈现出凄惨的、阴霾密布的、冰冷的光亮。一位希腊诗人,把这样的天气称为天空的罪恶的颜色。而还在没有天气预报的时代,出门早看天,也是人类掌握自然力的原始的方式之一。

山东汉子老张,是一个跑了二十多年车的司机。他把一车货从威海开到了遵义,很顺利。第二天,老张从遵义踏上返回威海的路,似乎,也没什么不顺的。和往常一样,他在山城休息一晚,遵义的朋友还请他去洗脚城去泡了脚,很享受哦。一大早,他便开始返程。他很从容,发动车子时,他遵义的朋友满面笑容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老张,别跑得太急了,离过年还早呢。”

那是2008年1月16日,此时离2月6日大年三十也确实还早着呢。

老张也不太把日子往心里记。数着日子,心里着急,没法开车。一般比较有经验的司机都这样。那个具体的日子老张是后来想起来的。

老张上路了。刚上路时,老张并没有什么异样的感觉。窗外,飘雪了。雪是一直在下。但这样的雪,对于老张这样的北方司机,算不上什么事。这个季节下雪,无论在山城遵义,还是在他的家乡山东威海,都是很正常的。他听见了车轮碾着雪籽儿的声音,很惬意的声音。而他也像往常一样,眼睛看得很远,视线格外清晰与明亮。看起来舒服极了。

老张的车一直开得不疾不徐。而这条路老张是跑得烂熟了的,从高速、国道到普通的省道,乃至一些县乡公路,他把这每条路都摸透了。他一年有一多半时间在这条路上跑,从遵义,长沙,到威海,或从威海,长沙,到遵义,来来往往,运货,卸货,再运货,卸货,生活就这样子,既像轮回,又像重复。路,蜿蜒、盘旋于崇山峻岭之间,但路况还不错,他即使开得再慢,也慢不过两天。到了长沙,再往北,往东,就是一马平川,完全是跃马扬鞭的感觉了。

那时候老张显然还没有预料到,他驾驶的这辆很普通的大货车,正在逐渐驶入一场前所未有的灾难。是什么东西让他的眼睛渐渐发花?这一切发生得并不突然,这是一个逐渐进入幻觉的过程。开始他以为自己是患上了雪盲症,他把车停在路边,抓了两把雪,使劲地揉搓眼睛。擦过之后,他发现近处的东西都能看清楚,清清楚楚,可远处,稍远处,就一团模糊了,除了雪,什么都没有了,路没有了,山没有了,好像整个世界都在寂静无声的雪线下消失了一样。

来时的路已很难辨认,老张开始有了种即将被大雪淹没的感觉。

这个时候,很多车辆都在条件反射般加速,仿佛要跟正在降临的灾难赛跑。这是恐慌的开始。然而,冰凌以比车轮更快的速度迅速地冻结,延伸。你是跑不过它的,你是人,怎么能跑得过疯狂的拉尼娜?她在此时已经完全施展出了她疯狂的面孔,一股股狂风在天地间猛地席卷,卷起飞沙走石和漫天飞舞的大雪,刹那间天昏地暗,你已无法分辨这雪是从天上降落,还是从地上卷起来的。老张听见到处都是被摧折的声音,断裂声,不知是山上的树,电线杆,还是房子,整个世界仿佛都正在断裂。又一阵,老张什么也看不清,在暴风雪中,一切都被风吹得奇形怪状,世界竟如此狰狞可怖……

但像老张这样一个跑了二十多年车的老司机,还不至于那样容易头脑发昏。而你也不能不再次向这个山东汉子表示足够的敬意。他没有陷入失去理智的恐慌之中,没有像别的司机那样去跟灾难赛跑,他很冷静地减速,减速,他已经是在慢慢溜,一直保持着自己能够控制的速度,这样才能尽量和灾难保持着必要的距离。

他这一辈子,感觉都没有这样缓慢过。

又是从哪一次拐弯开始的,老张发现车轮像被什么胶住了。

后来他才知道,这不是冰雪作怪,而是凝冻。暴风雪还不是最可怕的,可怕的是冰,而同冰相比,最可怕的还是凝冻。凝冻是看不见的,看不见的东西往往比看得见的东西更可怕。应该说,像老张这样的北方司机,在冰雪中行驶的经验的确要比南方的司机丰富。但凝冻,他好像还是第一次遭遇。车轮像是被什么胶住了,但又不能用力挣,一挣就可能偏离方向,滑出老远。关键还是要冷静,霸不得蛮。如果每个司机都能像他这样冷静,缓慢,低速,匀速,不抢路,不超车,慢是慢点,但肯定不会发生那么多追尾事故。

这样的路上你跟人抢道,那还不是找死。

轰——!一声闷响,噼里啪啦,引发一长串撞击声。追尾……

老张的缓慢,让他本人,和他兄弟般的大卡,都幸运地躲过了这样一场几乎就在眼皮底下发生的灾难。一些来不及减速,或许根本就没想到减速的车辆,在如闷雷般的撞击声中,发生了追尾事故。每一个经历过那场事故的人都知道,它并非像我们想象的那样是火星撞地球般的,而是一种十分沉闷的挤压、扭曲、变形。车与人,油污从挤压变形的车子里流出来,鲜血从挤压变形的身体里流出来。

有多少车撞在一起了,其中又有多少人在一瞬间丧失了身家性命?

老张没数过,老张还没我想象的那样残酷。

但这样一场追尾事故还不足以把路彻底堵死。老张想过,高速跑不通,走国道,国道跑不通,就改走省道,甚至县乡公路,不管哪条路出现了状况,总还有条路给他跑。没有过不去的坎,没有绕不过去的弯。

天无绝人之路,这是老张挂在嘴边上的一句话。

老张有着山东汉子的豪爽,热心肠,爱管闲事。他都不记得这一路上有多少次,他把车停在路边上,跳下车,扮演起临时指挥员的角色,用他那浓重的山东腔和大嗓门,吆喝司机兄弟开慢点:“咱们开慢点成不成?”“啊,咱们开慢点成不成!”但没人听他吆喝,也没哪些司机像他一样愿意下高速绕道。交警呢?交警当然有,他们没在这场暴雪和千里冰封的道路上缺席,可交警再多,也不可能把一整条路全都站满。他们也不是没有采取应急措施,他们早已开始限速,限距,不断将恶劣天气警示卡递给司机,一路上,这种警示牌也不断出现。在各个要道,事故多发地段的要害处,也有身着黑白相间反光背心的交警不断打着交通手势,而路政人员也不断地用高音喇叭提醒过往司机减速,慢行。但事故还是接连不断地发生,路还是一截截被堵死。

在老张从遵义出发的两天后,1月28日,这是以往老张抵达长沙的时间,而此时老张被堵在湘黔交界处的崇山峻岭之间。这之前贵州省气象台已发布道路结冰红色预警信号,黔南州中北部和黔东南州大部雪凝天气更加严重,成了重级凝冻线路,而未来两天,凝冻和雾还将影响贵州省十五条主要干道的通行。

很多人都在骂天气,骂交警,骂路政……

骂是一种发泄方式,是一种情绪,他们的心情已远比天气恶劣。

这里,我既不是要为谁辩护,也不是把所有的责任一股脑儿推给我们的司机朋友,灾难中暴露出来的许多问题都有待于我们进一步追问,反思。

老张还是很冷静。天气越来越冷,老张也越来越冷静。

他冷静地缓慢等待。

而在老张等待的同一时刻,连日的大雪已覆盖了南方所有的道路和原野。据后来的不完全统计(也不可能有完全精确的统计),仅仅一条京珠高速公路上,就有二十多万辆车陷入了这样的漫长等待,确切地说,陷入了半瘫痪或彻底瘫痪之中。西南方向,因受大范围凝冻天气的影响,贯穿东西的大动脉之一崇遵高速公路全线交通封闭,造成数千被困车辆在贵州省桐梓县境内排成长龙。再往西,西藏阿里,新藏公路被大雪阻断近八十多个小时;西北,连日来,受降雪影响,连霍高速三门峡义马以东北半幅出现了今冬最严重的高速堵车,三个车道被大大小小的车辆塞得水泄不通,三千余辆汽车排成一条约三十多公里的长龙,分别滞留在洛阳和三门峡高速上,豫陕交界东至洛阳西约二百公里路段滞留大批车辆;华南,一场后来被确定为八十年一遇的罕见特大冰灾无声无息地降临,京珠高速公路广东段陷入瘫痪,在粤北山区的冰天雪地里滞留了成千上万的全国各地车辆。这个路段的中间点,海拔最高的云岩镇是京珠高速华南段制高点,从南北两侧向云岩行进,仅短短的二十多公里,公路的海拔高度从不足四百米上升到八百多米,形成坡陡弯急的特殊地段,成为京珠大动脉的瓶颈和咽喉,京珠北因这二十多公里路段严重结冰被迫封路,被困车辆几乎连同道路首尾逶迤相接几乎整体冰封在一起,成为人间旷古未见的一个漫长而古怪的冰疙瘩。

老张最终从这样一场灾难中突围,还是靠他的冷静和缓慢。

幸运的老张一直没出事。幸运的老张一直在各种不同的道路上不停地绕行。堵是时常会堵上的,慢是难以忍受的缓慢。而他的车轱辘也一直在转。从第一次暴雪蓝色预警,到道路结冰的黄色预警,橙色预警,红色预警,他都经历了。

他的不幸是灾难造成的,他的幸运是自己造成的。

在这场暴风雪中,他是一个奇迹。

我见到老张已是5月,刚过五一节。这是个比较沉毅又略显瘦削的山东汉子。他剃着跑长途的司机们常剃的那种板寸头,胡子刮得挺光。我现在对司机的样子多少有些了解了,一看就知道谁是刚上路的,谁又是个老司机。不是年纪老,而是见过大世面。这人道行不浅。而在此之前我并不知道这样一个人的存在。他是我在京珠高速公路上采访时,很随意地抓到的一个司机。而我的采访,也将一直保持着这样的随意性,随机性。

我觉得这样更能让事实保持一种原生态的真实。

我被这个人捎上车,在从长沙去贵州的高速路上,我陪同他走了很短的一程。这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车跑起来发出动听的沙沙声。是辆好车,开了多少年了,每个零件还闪闪发光。他不疾不徐地开着车,把着方向盘的两只手,稳稳的。和我的第一个感觉一样,这样的一个人其实并不健谈。而我在反光镜里打量他时,我感觉到了他的警觉,和露出的一些狡猾的神情。他可能怀疑我还有什么别的意图。后来我跟他唠嗑起来了,不是采访,而是唠嗑家常。而在那场罕见的灾难中发生的一切,也因而有了某种家常的意义。

他伸手去拿矿泉水瓶,可又放下了。

仿佛数月前的那样一场灾难,还依然让他口渴难忍。

这让我捕捉到了一个细节,在第一次被堵在路上时,他伸手去拿矿泉水瓶,可又放下了。他抓了两把雪,放在口里嚼了几下。——我觉得这是一个很重要的细节,你发现这个人真是练出来了,他把原本很廉价的矿泉水保存下来了,保存到了最需要的程度,这让他从遵义到长沙的漫长旅程中,一直没有断绝水源。冰雪当然也可以解渴,但太多的冰雪可能烧坏自己的胃。是这样的,老张后来跟我说:“你别看冰雪那么寒冷,你试试看,往肚子里塞多了,真的就像一团团火啊!”

我听到他的牙齿咬得嘎吱嘎吱响。

我问他从遵义到长沙跑了多久。

我发现我不该问,他一下光火了:“得得得,我都快晕了,平时最多两天的路程,这次我花了九天!”

这句话,让我突然发现他也是有脾气的,还挺火爆。一个人,用九天的时间,才走完两天的路程,这么说,还有七天是多余的,而这样的七天,对于一个反复被困的司机,也许比七个月、七年还要漫长。老张说:“你不知道,有的人都快要发疯了。就那么耗着,憋着。哎,别说了……”

我又一次感觉到了这个山东汉子的憨直。

末了,他反复跟我说,要我把他躲过无数次灾难的法宝告诉我们的司机朋友,那就是,冷静,缓慢,低速,匀速,不抢路,不超车……

与其说这是一个人的经验,不如说是一个人的局限。他和别的司机最大的不同,是他一开始就承认了这种局限。

这个人,道行不浅啊!

堵在哪里了

但无论是天命,还是人间的命令,他作为一个司机,只有遵守。上车后,他就把火熄了。后面的车辆正在迅速排成长龙,眼前的一条高速公路,一时静了下来。老何的一只脚还踏在油门上,等着第二次发动。

谁想到过,这一次发动将要等多久?

又是随便抓到的一个人。他的车好像出了点故障,他正在路边上鼓捣着。

我走过去时,他已经弄好了,满头大汗,一边捡起一块棉纱擦着粗糙的大手,一边打量我。他个子高大,很壮实,一看就是那种粗犷的北方汉子。一打听,果真是,哈尔滨人。这个人长了一副司机的脸孔,他的手和脸都黑而粗糙,一脸浓密的胡子也很黑。在南方,随便在一条高速公路上,国道、省道上,你随便逮住一个司机,一个路人,他都有过在冰雪中被堵的经历。

应该说,司机们对灾难的预测比我们这些不开车的人要敏感得多。就种种细节而论,灾难最初的降临实在扑朔迷离错综复杂。你是否会有某种预感,这需要阅历,需要独到的感受。哈尔滨的何师傅和山东汉子老张一样,也是开过二十多年长途的老司机。他的车也是一直开得不疾不徐的。还在湖北境内时,雪就一直在下。但看起来并不大,绝对不是人们想象的那种以狂暴的方式席卷一切的样子。它一直很安静地下着,而何师傅也一直很安静地开着车,安静地减速,八十迈,六十迈,五十迈……

雪天油耗大,他想到,该提前加点油。他想到了,很多司机也都想到了,他等了有半个多小时才加上油,而后面的车队还越排越长。有些排在尾巴上的司机急了,冲到前面来跟正在加油的师傅商量,都是一条道上跑的人呢,给后面的人省点吧,留些油给大家用。何师傅很理解,只加了一百公升。但后来,他很后悔,他后悔当时心软了一下,没多加点油,他没想到后来会堵那样久……

堵在哪儿了?我问他。

这儿!他朝心窝里狠狠一指。

我没想到他会这样开口。我被戗了一下。他心里有气,声调中还含着怒意。

我原本是想跟山东汉子老张交谈一样,从拉家常开始,但这个哈尔滨人,却逼着你往心里去琢磨。

这里,京珠高速由湖北进入湖南境内的第一站,羊楼司。

数月前,这里是堵车最严重的地段之一。羊楼司古往今来就是个兵家必争之地,北伐战争时,叶挺将军就是在此地指挥号称铁军的独立团一举突破北洋军阀吴佩孚的围堵,而长驱直入一路北上的。它地理位置的重要性,可以说是湘鄂两省甚至中国南北的一道咽喉。而就在这里,一道门把何师傅的大挂车堵住了。

当时,湖南省气象台已发出道路结冰的黄色预警。事实上,在何师傅的大挂车进入湖北境内后,渐渐的,天地间,除了冰雪,仿佛没有别的什么了,他的视野比往常缩小了许多。车轮越来越重,低沉而疲倦,仿佛拖着比往常沉重许多的东西在前行。1月13日凌晨,老何的车已接近湖南境内,雪越来越大,而当时路面结冰已经很厚了,稍不留神,就连连打滑。这车是老何和他的儿子两个人轮流在开,这时候,老何开车已经近八个小时了,他还以为自己是累了,才出现了这样的感觉,便把车交给了二十岁的儿子。这小子的技术还行,如果是平时,老何可以打个盹了,可这会儿他坐在旁边,一刻也不敢放松。他开始抽烟,而两眼还是紧盯着路面。他发现儿子开车,比他还打滑得厉害。这不能不引起他的高度警觉,他很疲劳,但一点睡意也没有。

我后来查了一下相关记录,京珠高速临长段(临湘—长沙)的封闭时间就是在1月13日凌晨。而此时湖南省气象台已首次发布道路结冰的黄色预警。除了临长线,湖南境内的五条主要高速公路随后被迫关闭,这意味着湖南境内东西、南北方向的主要大动脉均被暂时关闭。应该说,这样的关闭完全是预警之后的应急反应。

这里,我不想隐瞒什么。当冰雪成为灾难后,最大的争论也在这里。京珠高速临长段,由湖北进入湖南的第一道关卡——羊楼司,到底是该关闭,还是继续敞开放行,到现在,还是没有结论的争执焦点。

我是临湘人。对于羊楼司这地方可以说是再熟悉不过了。这里的路政管理人员和交警,很多都是我的熟人,朋友。

不关不行啊!他们一边无可奈何地叹息着,一边随手翻开《中华人民共和国道路交通安全法》,指着用红笔画了记号的第四十条规定给我看:遇有自然灾害、恶劣气象条件或重大交通事故等严重影响交通安全的情形,采取其它措施难以保证交通安全时,公安机关交通管理部门可以实行交通管制。这无疑是很充分的法律依据,他们早有准备。而湖南省气象台发布的道路结冰的黄色预警,无疑又是最充分的科学依据。这些制度的执行者,其实也是人,他们对这些被堵司机充满了同情。人心都是肉长的,但制度是铁,是压在人心上的一块铁,人心也逐渐变硬了,像铁一样。

但我还是固执地问:可以不关吗?非关不可吗?

他们反问我:如果你在这个位置上,由你来决定,你会怎么做?

又是一种逼迫。逼着我思考,换位思考。我在瞬间陷入两难的境地。关,只有一个目的,为了人民的生命财产安全,这不是大话,套话,而是事情的本质,关闭道路的本质就是保障。而在你有充足的法理和科学依据可以关闭时,你别无选择。而且,作为最基层的路政管理部门和地方交警,他们也是严格按国内交警部门实行交通管制的程序走的,先由所处路段的交警大队或中队根据实际情况上报当地交警总队所属的高支队,再由高支队值班领导签字生效,并根据现行实施方案通报路政管理部门。我是一个爱挑剔的人,但我也不能不承认,他们这样干实在没有任何纰漏。

这里不妨假设一下,如果你选择不关,像这样的路段在极端恶劣的天气下所具有的危险性,是谁都知道的,谁能保证在这条危险的道路上不出事?高速无小事,一出事就是生命攸关的大事。如果不关闭,不实行严格的管制,上面问责起来,谁担担子?谁来承担这个责任?你敢吗?就算你吃了豹子胆,你又承担得起这样沉重的责任吗?

老实说,我不敢。我也相信他们说的是真话,而他们不愿透露姓名,我也理解。在这次采访过程中,只要一涉及比较敏感的话题,甚至并不敏感的话题,很多人都更愿意处于一种匿名的状态。这可能是一个时代的普遍现象。

很多司机都在骂交警,我不知道,他们是否真正正视过交警。

但何师傅跟我不一样,他关注更多的不是人,而是制度。这才是与他们的切身利益密切相关的。他是司机,就得跑车,跑路,一条路,南北大动脉,怎么说关就关了呢?关一条路,就少一条路,让车怎么走,插了翅膀从天上飞?

当然不止是何师傅,很多南来北往的司乘人员都这样问。

最极端的事情也发生过,一些司机甚至搬开挡住高速公路的隔栏,强行抢道行驶——我非常理解这些师傅们的心情。跑路的,和管路的,他们原本就是一对矛盾,看事物的角度永远不一样。而在我这样一个旁观者听来,对于各种完全不同的说法,我已经失去了基本的判断力。无论我们的决策者,管理者,还是这些师傅们,他们说的都有道理,你听着也很有道理,而且,他们都经历过那场灾难,跑过高速,也跑过国道和普通公路,他们比我更有发言权。你无法做出单一的是与否的判断,你也更加深刻地体会到了这一场冰雪所引发的灾难的复杂性,它无疑凝聚了一个时代的诸多信息与征候,而我觉得最重要的也不是急于找到答案,而是这一切都必须正视,也唯有这样,我们才能通过一场灾难对存在与命运等具有人类普适性的东西作理性的综合思考。

作为一个写作者,我能够做的,试图做的,只是忠实地呈现出一种直逼物象本真的情景与氛围。而在感情上,我总是不自觉地偏向这些长途奔波的师傅们一边。甚至,我和他们一样,对交警,对路政,有种莫名的敌意。但后来,我把京珠高速湖南段从头到尾穿越了一遍,从湘北一直走到粤北,我不得不承认,哪怕当时羊楼司冒着极大的风险放行了车辆,随后也会被堵住。当时的道路结冰已经非常严重,而京珠高速湖南境内有许多路段,哪怕不结冰也要保持高度警觉。以京珠高速公路耒宜段(耒阳—宜章)为例,由于地处山区峡地,沿线坡陡弯多,桥多,涵洞多,这都是安全隐患。再往南,京珠高速湖南至粤北段,尤其在坪石至云岩这一区间,最大纵坡达百分之四,上坡十四公里,下坡十二公里。这意味着什么?一般人肯定不知道,而我也是采访中才知道的,这样长的纵坡,已是迄今高速公路设计的极限值。而这里又是高寒山区,海拔高,悬崖多,一条路由五座大桥连接。我坐在车窗边上,这是5月,很晴朗的一个日子,但我都不敢朝外面看,这与我的恐高症有关,往下一看,车轮就像擦着无底的深渊一样。想想,在这样危险的道路和极端恶劣的气候下放行车辆,那才真是拿人民的生命财产当儿戏。

扪心自问,我真的不是为谁辩护,而是为科学和人类的正义理性辩护。

事实上,堵得最厉害的还不是湘北的羊楼司。在潭耒(湘潭—耒阳)高速马家河路段,这里排队等候的车辆逐渐绵延达三十多公里。而凡是这些堵车最厉害的地段,交警都采取了分流措施,但司机都不愿意下高速绕行。就像我在前面描述的一样,他们的脚大都踏在油门上,谁都以为只是暂时的堵车。他们都见过大世面,但他们的确还没遭遇过这样一场灾难,否则也不用我反复强调多少年多少年一遇了。你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辆车停下了,又一辆车停下了,从高速公路,到国道,都在变成看不见头也看不见尾的停车场。

每一辆车刚停下时都还是心急火燎的,没熄火,仿佛随时都准备开动。等待,在引擎声中,在喷吐着浓重热气的大货车里,不时探出一张张脸孔,每个人都瞪大了眼,眼神里满布着焦虑,无奈,还有愤怒。然后,陆续有人走下车,前后左右看,骂骂咧咧。

回头还说哈尔滨何师傅,他不这么看。他是刚把车开到羊楼司闸口,一下就堵住了,很突然,还挺有戏剧性。如果不是他亲口跟我讲,我简直不敢相信,不敢相信有这样巧,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前边的一辆大挂车被放行了,为什么自己偏偏给堵上了?

但羊楼司关卡的朋友却告诉我:这有什么巧?每一次接到关闭道路的指令,总有第一个被拦住的,总有最后一个被放行的,这很平常嘛。

仔细一想,他们讲得有道理,一点也不巧。我觉得巧,是因为我少见多怪;何师傅觉得巧,则是命运的安排,命定的他偏偏在这个时候赶来,快一步,他就成了最后一个放行的,慢一步,他就成了第一个被堵的。但无论是天命,还是人间的命令,他作为一个司机,只有遵守。上车后,他就把火熄了。后面的车辆正在迅速排成长龙,眼前的一条高速公路,一时静了下来。老何的一只脚还踏在油门上,等着第二次发动。

谁想到过,这一次发动将要等多久?

谁会想到这一次熄火,一熄就是十天半月?

一天过去又是一天,每天重复这样的景象:堵,巍然不动的堵。在呼啸的寒风和漫天飞舞的大雪中,很多人都只注意到了自己,他们没看见,也根本看不见,别的地方现在什么样子。这些师傅们又哪里知道,京珠高速,这条纵贯南北的大动脉,将会连续半个月陷于瘫痪、半瘫痪状态。截至1月28日18时,京珠高速湖南段仍滞留车辆一万余台,滞留司乘人员四万多人。又岂止是京珠高速,整个中国南方都被冰封,大半个中国坠入了冰窟。瘫痪的道路,瘫痪的车辆,沉默,死寂,但每一辆被堵的车,每一个被堵的人,那时还不知道整个中国南方的情况。他们就像围困在各个相距遥远的孤岛上,孤立无援的,又设身处地的,考虑着自身的出路。围困人类的原因很多,这种极端性的天气无疑是最重要的原因,而司机的盲目超车,往往是最直接的原因。

哈尔滨何师傅的大挂车在羊楼司被堵十多天,这不光是他没想到,连交警和路政部门也没想到。这是京珠高速开通以来羊楼司站最漫长的一次关闭。其实,老何就是没堵在羊楼司,就是被放过去,也不会走多远,就会在另一个关卡被堵上。在半个多月里,京珠高速路上哪一个关卡没有被堵车辆?老何在等,至少有十几万南来北往的司机和他一样在等。就那样在漫长的没有尽头的等待中,在静止中,不断地耗着自己,耗着生命,耗着残存的热量和能量。而这样耗着的,困着的,又岂止一个老何。他那一只踏在油门上的脚,早已麻木了。最初,车内还保持着一定的温度,一个小时之后,几个小时之后,半天之后,时间,只剩下一种模糊的概念,而这时车内的温度已跟车外差不多。车外是多少度?零下五度,零下六度,而在后来以冰灾之重而闻名全国的郴州,则达到了零下七度。这样的绝对寒冷是一般的北方人无法体验和想象的。何师傅在羊楼司路段真正体验到了南方的寒冷,比黑龙江零下四十度的气温还冷。北方的干冷,寒意空疏,而南方的湿冷,是钻心的,撕裂般的,一丝一缕地渗进骨缝的深处。

而我们的司机朋友宁肯在高速路上这样苦苦地熬着,也不愿下高速绕行。

每个人都盼着天气好转,奇迹出现。人类对大自然总是充满侥幸心理。雪越下越大,车越堵越多。渐渐的,这积久不化的冰雪看上去像有金属的外壳,哪怕看一眼也感觉到它的坚硬。这样的冰雪已经不会把人陷下去,但很滑。大挂车沉重的车轮碾上去,也只有打滑出来的浅显的白印子。没人敢走,都停在那里。每个人的神经都绷紧了,每个人都觉得自己的身体绷得难受,像是要爆炸。南方的各条高速通道上,被堵几天几夜已是常事。饥饿、寒冷、伤病,也一步步向这些被堵在路上的无数生命袭来。

老何的大挂车装了一车羊,那是运到拱北口岸,给澳门人过年的。而在等待中,这大挂车已变成了天然冷库,有二十多只羊已经冻死了,没死的,也都在冰天雪地中冻僵了,他早已听不见羊们可怜的叫声了。四周一片死寂,整个世界一片死寂的白色如殡仪馆一般。而哪怕仅仅出于活着的本能,他也不敢发动车子,不敢打开暖气。这其实是一种觉醒,他似乎已经预感到这次等待的漫长。他必须把最后一滴汽油留到最后关头。

在等待中,时间变成了最多余的东西。如何挨过这漫长的时间?对于每一个早已习惯于飞速行驶的司机和旅人,哪怕几分钟的等待也是漫长的。

最堵的还是心里。心里那个堵啊!

在这个钢铁般的羊楼司关卡,在那场冰雪中,老何也想像别的司机那样,想骂骂娘,想发泄发泄,他下车看了看,看见几个交警,身体裹在冰雪覆盖的大衣里,在凌晨在冰雪里两头奔走,在积雪最深的地方,靴子陷下去半尺多深。有一个细节他一直没忘,一个交警也不知在冰雪中站了多久了,鼻子和嘴巴都被冰雪封住了。每次,看见有司机情况不对,他一喊,血就从他猛地撕裂的嘴里喷了出来。

他突然发现这样太残忍,他心里不由得还向他们道了声:“哎,都挺不容易啊。”

我觉得,这不仅是一种理解的方式,更是一种心灵感应,只在心灵接通了时,这样的情感才会诞生。

要命的是,这些被堵车辆里除了何师傅那样的大挂车,还有很多南来北往的大客车。

让我们把目光投向一辆从湖南西部某县开往深圳的客车。

这一车的老少,大多是去深圳、东莞探望在外打拼的亲人的。这车上有个王娭毑,也可能是姓汪,或姓方。这次她带着两个小外孙到深圳去与女儿团聚,小的五岁,大的也才八岁。王娭毑心细,尽管是去一个没有冬天的城市,出门时还是带足了御寒的衣服,还带了不少吃的,喝的,钱也不算少,带了五百块,从家乡的县城到深圳一天也就到了,足够。她原本还可以带更多的东西,就怕提不动。可后来,她后悔了,怎么就没多带点吃的喝的呢,多带点钱呢。这车开得有多慢,从殷家坳到马家河,平时不足半小时车程,这车断断续续走了三个多小时。慢倒罢了,接下来就堵在了这儿,整整四天三夜,这还是王娭毑后来听人家说的,她都不知道堵了多久了,她以为她这辈子就堵在这里了。那点钱,五百块,太少了,很快花完了,给两个小外孙买水喝,矿泉水卖到十多块钱一瓶,方便面卖到三十块钱一盒,没人嫌贵,还得抢。

不断有人问我:你敢不敢写?这可是实话,路边上卖东西的都是附近的农民,小商小贩,听说还有附近小学校里当老师的。

我犹豫过,但我还是写下来了。我记录的都是他们的原话,也是最初几天的真相。它所表现出来的大难临头时的混乱,人性的贪婪,应该说是每一个诚实的中国人都无法回避的。灾难的确是一面镜子,可以清楚地照出人类在某一特定时刻的灵魂。而灵魂的复苏,觉醒,也是一个嬗变的过程。

是在堵车的第几天,王娭毑全身裹得严严实实,她把所有的衣服都裹在身上了,她下了车,但她把口袋翻过来也找不到买一瓶水的钱了,她缩着脖子,在寒风中,向那些小商小贩乞求,不,乞讨,为了让两个小外孙喝口水,她像一个真正的乞丐那样乞讨着,哆嗦着,天气太冷了,她说话不太利索,口齿不清。那个奸猾的小商贩一开始可能没听清楚,但他隔着车窗看清楚了。王娭毑的那两个又冷又饿的小外孙,张着小嘴巴,睁着两只干渴的大眼,正瞅着他,和他的篮子。那空洞的而又渴盼的眼神让他拎着篮子的手开始发抖。

车上的小孩还不止他们,还有很多娃儿在哭。

王娭毑哆嗦着说:别说孩子们冷得哭,就是我们这些大人也受不了啊,这鬼天气!

她的这句抱怨甚至成了那场灾难中广为流传的经典台词。

情况比她说的更严重,许多孩子已经不是冻得哭,有些弱小的孩子快要冻死了。

戏剧性的一幕突然发生了!你看见那个奸猾的小商贩,他犹豫着,犹豫了好一阵,然后忽然冲上这辆断水断粮的车,把一篮子矿泉水、方便面都分给了车上的每一个人,又在每一个人都愣着,还没反应过来时,又提着篮子,那种农民常用的花眼竹篮,慌忙地下了车,逃也似的走了。有人看见他直拍自己的额头,在骂谁。他在骂谁?也许,他一转身就在骂自己:该死的傻瓜,蠢猪啊!

他这样逃也似的跑掉了,兴许是怕自己突然后悔刚才干下的傻事。

这是我在采访中听说过的一件事,后来才知道,那并不是一个什么奸商,而是附近一个山村小学的代课教师。这样的代课教师我是知道的,工资非常低,没有任何福利保障,有时候教了一年书,还不一定能领到那份微薄的工资。我绕了很大一个弯子找到他那个学校时,一看见那个小学校就知道是危房,十几个孩子,分成五个年级,就他一个老师。这学校虽说就在高速公路边上,但一道铁丝网把一条现代化的大道和山沟里的一所贫穷的小学分隔成了两个世界。可怜哪,那个代课老师一听我的来意,就白了脸,露出惊慌的神色,怯怯地看着我。我有些后悔,没想到自己的到来会让他变得如此难堪和尴尬。和我预料的一样,他脆弱的敏感和自尊让他矢口否认有这事,他以沉默的方式关闭了自己的心灵。

但凭我的直觉,我相信这事是真的。我尊重他的沉默,我也没有权利不尊重他的沉默。我没有过多地打扰他,很快就告辞了。尽管我无法敲开一个人的心扉,但我还是深刻地感觉到了人性中的一种逆转,它不是来自我们所熟悉的某种召唤,而是灵魂中,人性中的某种下意识的甚至是集体无意识的召唤。这也让我又一次坚信了道德不是炮制出来的,道德是人类最由衷的情感之一,是上苍恩赐给人类天性中的善良。

比王娭毑更惨的,还有从湖北京山出发的张老汉,这位年近八旬的老人,去广州看他的儿子,约好了跟儿子在广州汽车站见面,不料在京珠高速断断续续地走了两天后,一觉醒来,发现车子停下走不了了。他在车上长时间呆坐着,腿脚痛得要命。而和他同车的周奶奶,整个下半截身子都肿了,连上厕所都要人抬着、架着。是谁像儿女一样照料他们,是车友,旅伴。同船过渡,五百年所修,这句中国的老话,在灾难发生之前也不过是挂在嘴边说说而已。

事实上,同一车人,朝着同一个方向开着时,哪怕屁股挨着屁股坐着,但彼此感觉相距十分遥远,或保持着沉默,互不搭理,或偶尔交谈几句,也尽量不露根底,提防着,保持着警觉。这样的冷淡,隔膜,缺少信任感,是我们这个时代的病症之一。

然而就在这被堵的四天三夜里,很多事情都在发生微妙的又好像是自然而然的变化。

你看见一个老人,一个和自己的父亲或爷爷差不多岁数的老人颤颤巍巍地站起来,你的手不知不觉就伸过去了,去扶他一把,就像搀扶自己的父亲或爷爷。你看见一个人受伤了,伤口在流血,你下意识地,就想把那伤口捂住,让伤口不再流血。爱在此时,已是无法压抑的冲动和天性。灾难和伤口,成了人性与爱的一个入口。

这一切,说到底,就是人之常情。如果我们觉得这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那是因为我们在灾难发生之前的日子早已疏远了这样的人之常情。我们甚至应该庆幸有这样一场灾难,这种灾难中的嬗变与觉醒,让我们重新感受到了这久违的、复苏的人之常情。车堵了,路堵了,心灵与肺腑却慢慢敞开了。

老何开着车,又上路了。没有了冰雪,只有5月的充盈于天地间的阳光。看着一辆大挂车隐没在无数流淌的车辆深处,我渐渐明白了数月前发生过的一切都是真的。

地平线消失

一架飞机从北京飞往南方。你可能早已知道,这是共和国总理的座机。而它非同寻常的历史性意义在于,这是一次无法确定航程的飞行,连总理都不知道,他最终会降落在哪里。

我承认,我喜欢捕捉一些有象征性的东西。

在高速公路陷入瘫痪的同一时刻,我们的铁路和天路又将会发生什么?

多少天过去了,京广线路口段,一个叫叶青山的扳道工还停留在那一刹那的愕然中。刚开始下雪时,他还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反而是在第一场大雪停歇下来后,立刻就意识到这个早晨和别的早晨有些不一样——他突然发现道岔扳不动了。

他的反应是神速的,立即打电话:告急!

“喂,喂……”他喉咙发出粗重的声响。占线。长长的忙音显得格外单调。他不知道,就在同一时刻,京广线南段,“千里钢铁运输线”,“生命线”,“大动脉”,有多少词语才能强调这条铁道的重要性,又有多少像他这样普通的扳道工,在暴风雪中飞速拨动电话,告急,忙音。告急……

北京站告急,郑州站告急,上海站告急,武昌站告急,长沙站告急……

铁轨在寒风中肃穆地延伸着。但一时间,整个中国都在告急!

现代化和高科技的钢铁运输线,突然显示出了它极其脆弱的一面。这是经历了那场灾难之后的许多人共同的感受。就像一台高速运转的庞大机器,一个小故障没有排除,整个系统都会崩溃。而这其中的很多事情都是无法叙述出来的。

这是一个残酷的事实,1月26日,农历腊月十九,天刚亮,中铁电气化局接到紧急通知,京广铁路长沙供电段管内十六个区间一百三十八公里信号自闭线和电力京广沿线各地供电系统相继受损,倒塌的高压线、铁塔阻碍铁路供电,导致株洲至坪石区间三十多个中间站电网中断,五百多处接触网受损,贯通线因冰雪灾害断电,损毁严重,造成铁路信号中断。具体损毁情况还不详。而此时正是春运的最高峰,京珠高速公路的被堵车辆仅在湖南境内就已达四万多辆。这条钢铁运输线在此时陷入瘫痪,无疑是天塌地陷般的事。

小女孩拉尼娜在天空尽情地挥舞着,像风一样出没,多少天来,她一直在以无坚不摧而又充满迷惑性的魔法,疯狂地捉弄着这些可怜的而又曾经那么自视甚高的人类,你不得不承认她充满了不可抗拒的力量。她的幽灵无处不在,她的魔法无处不在。这个妖魔,对人类创造的一切都紧追不放,我们习惯于称为文化的东西、文明的东西,她都在以报复性的、复仇性的方式予以摧毁,越是现代的,越是现代化程度高的设施,都成了她恶作剧般折腾的目标。在她的呼风唤雨之下,已持续二十多天的暴风雪、冻雨和冰凌已使湖南电网基本瓦解。衡阳境内保证京广电气化铁路用电的耒阳电厂也因为煤炭供应问题和冰灾无法供电。原本双回路供电设计的电气化铁路牵引线路因为冰灾同时崩溃。这条中国现代化程度最高的钢铁运输线之一,仿佛正在通向原始洪荒时代,没有列车奔驰而过,没有汽笛和车轮滚滚的声音,到了夜晚,沿线的车站更是一片死寂,一片漆黑,铁路上连信号灯都没有。

在这不可思议的瘫痪之中,扳道工叶青山感觉自己成了世界上最孤独的一个老人。要说,他还不算老,还不到五十,从十七岁顶父亲的职在这个小站当扳道工,从最初的手工扳道,到现在的电动扳道和计算机化调度,从笨重的喷着滚滚浓烟的内燃机车,到现在高速运转而又干净美观的电力机车,他见证了这条铁路的现代化进程。而现在,为了力保一部分运力,那些生锈的内燃机车又像古董一样被拖上了铁道,他感觉历史一下倒回去三十年,又回到了人工扳道的岁月。

然而你就是想回到那早已退出的历史舞台,也不一定回得去。那毕竟是个缓慢低速运行的时代,人工扳道还能对付,而现在,时隔三十多年,铁路上的一切设计都是为不断提速和列车密度大增而设计的,铁路系统没有自己的应急电源系统,全部电源依赖外部电网供给。列车已很难靠人工引导运行。而据我的了解,股道失电无法切换是造成京广线湘粤段停运的主要原因,信号灯和道岔无法正常工作,哪怕换了内燃机车也无法工作。

一个扳道工,他能干什么?除了忠实地勤勤恳恳地履行自己的职责,他还能干什么?

他在想,他不可能不想,我们的钢铁运输线到底出什么问题了。

我们当然不能把所有的责任都推到小女孩拉尼娜身上。或许,还有许多问题都值得我们反思,但眼下还不是反思的时候。

谁也无法在一片告急声中、在一片瘫痪中进行反思。

在地平线消失的冰雪里,他只是呆呆地站着,花白的头发在寒风里飘拂着,他在眺望,眺望着那不可知的地方……

天上,雪云一直低低地悬浮在空中。被冰雪遮蔽的不仅是大地,还有天空,还有日月星辰。二十多天里,这个世界不断地被冰雪抹煞,被狂风奇怪地扭曲。每一个深陷在其中的人,感觉如隔世,如同跌进了时空的黑洞。但雪,一直都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它还是那样洁白,单纯,清新,还是那样给人一种特别美的感觉。

它是怎样成倍地大起来的呢?

去黄花机场的路上,我的目光,一直在捕捉那场早已融化了的冰雪。

我现在走的这条路,和那些天所有的高速公路、国道、铁路一样,也陷入过瘫痪半瘫痪的状态。这是地上的事情,而在天空,一架返航的飞机突然找不到着陆点了。那个无数次降落过的机场呢?你突然什么也看不见了,连大地都看不见了,如果上帝在此时俯瞰世界,他一定在微笑。“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满世界一片雪白,这个世界已经看不出山高水深,所有的沟壑都被填平了,天地间,除了雪,还是雪。地平线消失了。

黄花机场多次被迫关闭,航班大部分延误、取消,上万名旅客滞留机场。

又岂止一个长沙黄花机场。从第一场雪降下来,二十多天里,太原、呼和浩特、南京、武汉、长沙、贵阳、郑州、兰州……中国的二十多个机场都多次被关闭,大量航班返航、迫降和取消。这雪什么时候才能停一停呢,哪怕给人类留一丝喘息的缝隙?然而,它就是不停,而且越来越严重,暴风雪的波及范围越来越大,从二十多个机场迅速波及到了广州机场、深圳机场、合肥机场、贵阳机场,还有华东地区部分机场。

南方的暴风雪,影响的又岂止是单纯的南方。

有一个时刻注定是要被我们铭记的。2008年1月28日20时30分,一架飞机从北京飞往南方。你可能早已知道,这是共和国总理的座机。而它非同寻常的历史性意义在于,这是一次无法确定航程的飞行,连总理都不知道,他最终会降落在哪里。他的目的地很明确:湖南长沙。但黄花机场还处于关闭状态,而在预定方案中的两个降落点,一个是湖北武汉,另一个是江西南昌,也同样是暴风雪的重灾区。最终,这架飞机是在武汉降落的。

长沙机场当时的情况是什么样子,我问过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机场管理人员。这也是我在采访中经常遇到的情况,他们对记者抱有一种多疑的警觉,他们说:有时候你跟记者说的话,等报道出来后,一看,连自己都傻眼了,老天,这话是我说的吗?

我其实很想告诉他们我不是记者,但如果我说出自己的真实身份,一个天不管地不收的自由撰稿人,他们都不知道会吓成什么样子。这种尴尬的局面我已经不止一次碰到过,尤其是在那些非常注意采访程序和接待规格的官方机构,我是不够格的,而我的自由职业者身份,在许多人眼里,就等于无业游民。

我最喜欢的方式,还是很随便地逮着一个人。管他呢,逮着谁就是谁啦。譬如说,这个把我送往黄花机场的出租车司机,他是跑黄花机场的,他该知道一些当时的情况吧。我是真心想听到一些真话,哪怕是不完整的真话,也比完整的早已一五一十地准备好了的套话更接近事实真相。

这位其貌不扬的的哥还真能侃。那些天他的生意可真火,他说,那些旅客就像没头苍蝇似的,先呢,在城里拦着他,把手一挥,去机场。到了机场,兜一圈,又打他的士,回城里。神经病!他嘴里嚼着槟榔,很开心地骂,仿佛还沉浸在数月前那种拼命挣钱的快乐中。我问:“你不知道当时机场的情况?”他“呸”一声把一口槟榔渣子吐出窗外,想说什么,却不吭声了。他可能又想到了那些旅客当时被困在黄花机场的惨景,开始,那些旅客都以为只是临时关闭,至于会关多长时间,心里也都是以小时来计算的,谁想过,这一关,就是几天几夜。而到底要关多久,机场也无法知道。而每个人,总是怀着侥幸心理,总以为天气会好起来,雪已经下了这么长时间了,也该歇歇了吧。

人算不如天算,人有百算,而天只有一算。雪一个劲地下个不停,还越下越大,随着机场关闭时间无限期地延长,在候机楼内滞留的旅客越来越多。于是,便出现了一种与婚姻无关的围城情结,在外面的人想进来,在里面的人想出去。想进来的,进来一看呢,还是飞不了,还是不知什么时候会飞,又打的,回城。而那些候机楼内滞留的旅客,这样无限期地等下去,憋得难受,也想出去。这天寒地冻的,又能去哪里,无非是进城。有的人刚打的进城,又让司机往回开,好像飞机马上就要起飞了。神经病不是?一场暴风雪,把多少人折腾成了这样子,真是跟神经病差不多了。

我有一位广州军区后勤部的朋友,是个军人,上校,按说,这样的人应该是很冷静的,他想从黄花机场飞广州,也是这样一会儿去机场,一会儿回城里,来来回回耗了两天,还是无法登上回广州的航班。他在长沙是有很多朋友的,打牌,卡拉OK,跳舞,洗脚,都不愁没人招待,没人陪,但就是安宁不下来,搞得朋友也骂他神经病。心里有件事搁着,无法安宁。他搞到了一辆军牌越野车,打算从高速开到广州。他后来跟我说,当时想的就是赶紧离开长沙,那种情绪变得无法控制,他怕自己真的疯了。结果是,他那辆平时畅通无阻的军牌越野车,被困在了京珠高速粤北段,都进了广东境内了,却再也动弹不了。他给广州军区后勤部的战友打电话,战友说,现在唯一把你救出来的方法,就是调直升飞机,但在坪石至云岩这一区间,连直升飞机也无法降落。

这当然是开玩笑,又是一个很真实的玩笑,当时大半个中国的公路、铁路和机场,几乎完全陷入了瘫痪的状态。而那些情绪越来越失控的旅客,沉浸在来回奔波的纷乱和机场无限期关闭的绝望之中,无论机场采取多么周到体贴的服务和安抚,他们的情绪都难以平复了。

“造孽啊!”我听见一声叹息,竟然发自我身边的这位的哥。

他的表情不再是怪怪的。他的同情很真实。而在以前,他对这些坐着巨大的喷气式飞机在天上飞来飞去的人是没多少好感的。他觉得他们都是这个时代最有钱的人,上等人,换了平时,他们根本不用打的,他们是打飞机在天上四处乱飞呢。只要有机会宰他们,他是毫不手软的。可后来,他发现他越来越下不了手了。价,当然还是比平时收得高,但你也要理解啊,这样的暴风雪,咱开车的也不容易,雪天,费油,路不通了,油运不进来,价比平时也高了……

我在想:你何必要去追寻什么虚幻的意义,从一个的哥的嘴里,你捕捉到了多少关于那场灾难的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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