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见过拉尼娜
人类对灾难的命名耐人寻味。在气象学家眼里，灾难不是魔鬼，而是这样一个美丽的充满了圣洁感的小女孩，一个圣女。她被一些充满想象力的西方画家描绘成了一个皮肤白皙、眼睛冰蓝、睫毛很长的女孩。
……从何说起？那是怎样的一场灾难？又该怎样给这场灾难命名？
雪灾？冰灾？严寒？凝冻？极端性的雨雪低温天气？
连气象学家都迷惘了。哪怕在抗灾的过程中，各个地方也有各种不同的说法：抗雪，抗冰，抗凝冻，抗严寒……人类到底在同什么对抗？我采访了十来个气象专家，在一场灾难过去数月之后，还没有人为这场灾难予以具有科学确认性的命名。这里面充满了太多的变数，中国太大，沟壑纵横，山地，丘陵，平原，哪怕是同一场灾难落地之后也会以多种方式发生。这是一场难以言说又难以理喻的灾难，它的极端性，多样性，广泛性与多变性，都是人类尚未遇到过的，或很少遇到过的，要不我们也不会反复强调五十年一遇，八十年一遇，百年一遇……
不管多少年一遇，一旦遇到就是百分之百的事实。
灾难过去了，但灾难中发生的一切，还有待于我们在更长远的宏观时空架构中去认识。
对于气象我是门外汉，那些风云图、气象图对于我如天书一般。我无法在这方面推究得太深。但在采访的过程中，那些令我敬仰的气象学家，都尽量让我懂得一些最简明的东西。他们几乎都提到了一个我从未听到过的名字，拉尼娜。她是谁？她是西班牙语“LANIA”的译音，就是我们遭遇的这场灾难。这是近年来气象学和海洋学界很谨慎地使用的一个新名词，但她的原意又的确是一个小女孩，甚至是一个圣女。
人类对灾难的命名耐人寻味。在气象学家眼里，灾难不是魔鬼，而是这样一个美丽的充满了圣洁感的小女孩，一个圣女。她被一些充满想象力的西方画家描绘成了一个皮肤白皙、眼睛冰蓝、睫毛很长的女孩。我想，这也许就是人类对灾难的一种祈愿，希望这些灾难性的东西真的变成这样一个可爱的、温顺的小女孩，一个圣女。而人类对太平洋上另一种自然现象的命名也是这样，“厄尔尼诺”，在西班牙语中正好意为圣婴。
一个气象学专家缓慢地转动地球仪。
看着一只地球仪在他手中颤颤悠悠地转动，我竟有片刻的恍惚，感觉那就是一个真实的地球，在颤颤悠悠地转动。
然后，我看见一只手指在赤道上，沿着赤道慢慢移向广袤无边的东太平洋。
我的目光停在那里。此地离我们相距遥远，然而灾难的发源地就是在这里，厄尔尼诺和拉尼娜，一个圣婴和一个圣女，他们就像是一对双胞胎，但性格正好相反，他们一热一冷，以交替与轮回的方式影响东太平洋气候，使海洋温度也在同时发生冷暖交替的变化。具体到拉尼娜现象，它是指赤道太平洋东部和中部海面温度持续异常偏冷的现象，也称为反厄尔尼诺现象或冷事件。而这种海温的冷暖变化过程构成一种无限循环，一般拉尼娜现象会随着厄尔尼诺现象而来，在出现厄尔尼诺现象的第二年，就会出现拉尼娜现象。在厄尔尼诺现象之后接着发生拉尼娜现象，不是什么稀罕之事；同样，在拉尼娜后也会接着发生厄尔尼诺。厄尔尼诺与拉尼娜现象通常就是这样交替出现，两种自然现象一热一冷，彼此构成反相。它们对气候的影响也大致相反，通过海洋与大气之间的能量交换，改变大气环流而影响气候的变化。
——也许，你还记得1998年中国南方的大洪水，那就是一次雄奇的厄尔尼诺现象袭击了中国南方，它表现为江南、华南地区夏天的暴雨成灾，致使长江流域、两湖盆地相继出现严重洪灾，一些江河的水位长时间持续超过警戒水位，两广及云南部分地区的降雨量也比往年高达五成以上，而在这种气候鬼使神差的作用下，华北和东北局部地区也出现了强降雨，一度出现了百年一遇的大洪水。有人形象地说，厄尔尼诺现象是激情所致，他体格魁伟，力大无穷，而他的每一次出现都充满了非理性的狂热与冲动，甚至表现为一种突发性的狂暴症，如台风，暴雨，洪水……
那么拉尼娜呢？谁见过拉尼娜？
是的，她来了，她如此冷静，冷静得你甚至都没感觉到她来了。其实她早已一次次光临过中国大地，很多中国人都见过，在黑漆的深夜，或在光天化日之下，你和我或许都见过，但你就是眼睁睁地看着她也不知道她到底是哪一个，她有着万千变化和无数个化身，北方频繁出现强寒潮大风、大范围的扬沙和沙尘暴天气，华北平原土壤墒情快速下降，西北的干旱和高温少雨，华南的严重春旱，这一切，都是她在频频施展魔法……
然而，老实说，在中国，像我这样的平民，有很多人也许都知道厄尔尼诺，但还很少有人知道拉尼娜。直到今年，2008年，一个我们梦幻般充满了期盼与憧憬的年头，谁也没想到就在我们刚刚跨入这道崭新年轮的门槛时，就遭遇了拉尼娜。至少在一个月之内，她在各地频繁现身，整个中国南方，大半个中国，都处在她的控制下，被玩弄于她的股掌之间。她冷静地施展着她的魔法，一会儿下着纯雪，一会儿是雨夹雪，一会儿是暴风雪，一会儿是冻雨，她手法多样似有变化不尽的戏法，而这样多复杂的气候现象与中国南方复杂的地形、地势交错在一起，你可以想象这样的气候现象有多复杂，灾难有多复杂，而这种罕见的、诡异的、充满变数的气候现象，是无数南方人从未体验过的。
它最终到底是怎样形成的呢？
很多事我都是通过这只缓慢旋转的地球仪知道的。就在拉尼娜在中国大地尽情施展手腕的同时，东太平洋赤道地区的海温要比往年偏低半度，这造成了东半球经向环流异常，要命的是，这样一个环流形势特别有利于中国北方冷空气的迅猛南下，不断形成强大的冷气团，一路南下直逼中国南方，而由于南方今年的暖气团也分外活跃，又加之大量来自太平洋、印度洋的暖湿气流频频光顾，当来自外蒙古和西伯利亚的强大冷气团迅速南下并与北上的暖湿气团在这里遭遇后，这一冷一热的两大气团突然猛扑在一起，搂抱结合在一起。这样的机会，对于拉尼娜其实也很少，也许要五十年、八十年、一百年才能碰到一次，问题是，这一次终于叫她给逮上了。灾难，终于发生了！
我的脑袋跟着我们的地球在缓慢旋转。有点晕。
这是位令我敬仰的气象学专家，老人面容清癯，两鬓早已被岁月染上白霜，眉宇间透出一种阅尽人间沧桑的淡定超然。我想这就是那种接近天际的人，他以分析的方式破解那些不可思议的天书，而我则全凭直觉。如此枯燥的话题，他讲得颇为风趣，伴随着逼真的手势，他很懂得让一个不懂科学的人怎么去懂得一点科普常识。在我听来，他的分析简直无可挑剔，但老人很谦虚也很谨慎地告诉我，这不是一个结论，这只是他的一点儿猜测。
这不是谦虚，这是一个科学家在大自然面前所表现出来的自觉的谦卑。因为谦卑，所以理性；因为理性，所以科学。人类科学，永远无法超越自然法则。科学不是什么都懂，而恰恰是还有太多的不懂，也许人类永远都不能进入宇宙时空中那最神秘的境界中去，而在眼下，人类还仅仅只是掌握很少的一些大自然的规律。在自然法则所构成的时空里，人类和人类科学都只是沧海一粟，甚至连沧海一粟也谈不上。在深邃的充满了无限可能性的时空之中，作为个体生命的人只是短暂的偶然的存在，而大自然将是永恒的主角。人类成熟的一个重要标志不是掌握了现代科学技术，而恰恰是通过科学技术发现了自身的渺小。而最科学的态度，就是从一开始就承认科学的局限。
巢纪平，江苏无锡人，中国科学院院士，当代最权威的气象学家之一。
这位在东亚数值天气预报、长期预值天气预报、中小尺度大气动力学、积云动力学和热带大气动力学以及海洋环境数值预报等领域中取得了开创性研究成果的气象学家，很早就提出了热带大气和海洋运动的半地转适应和发展理论，并主持创建了我国第一个海洋环境数字预报业务系统。这些都是我一辈子也不可能弄懂的如天书般奥妙无穷的学问。
你看着这样一位慈眉善目的长者，你会觉得，离世界的秘密又近了一点。
这样的人是通了天的。
对于中国南方的这次极端性冰雪天气，他看到了我们还看不见的东西，那是未来的地球气候变化。这位早已习惯于沉默的、从不多言的科学家，毫不掩饰他对未来的焦虑，眼神儿沉甸甸的。他说，现在的形势是，厄尔尼诺的影响并未完全消失，而拉尼娜的影响又开始了，这使中国的气候状态变得异常复杂。一般来说，由厄尔尼诺造成的大范围暖湿空气移动到北半球较高纬度后，遭遇北方冷空气，冷暖交换，降雨量增多。但到五六月份，尤其在芒种过后，夏季雨带逐渐北移，长江流域汛期应该结束时，拉尼娜逐渐出现了，她原本就是一种在厄尔尼诺年之后大自然的矫枉过正现象，这种现象致使南方空气变冷，下沉，让已经北移的暖湿流退回填补真空……在你看不到的地方从夏天一直持续到入冬。然而，今年天气的极端性在于，在南方入冬前后，当副热带高压已后移到北纬三十度，由于拉尼娜的影响，它又突然南退到北纬十八度。“这种现象历史上还从未见过。”
老人停住了。而后，是长时间的沉默。透过那闪光的黑边眼镜，你感觉一个老人沉默得那样深，像科学本身一样深。
“从未见过！”这几个字让我心口猛地一震。
从未见过，事实上，不仅是在中国南方，不仅是在中国，就在中国南方遭受从未见过的暴风雪时，几乎在同时，美国中部也出现温差二十多摄氏度的剧烈降温，暴风雪不但席卷了东半球的中国，同时也席卷了西半球的美国。而入冬以来，俄罗斯北部边缘地区温度也连创新低，一度达到摄氏零下五十多度的极端严寒，而在此之前的中亚地区，已经差不多一百年没见过冰雪的巴格达，突然就感觉天空一片雪白，那是真正的雪啊！
在漫天飞舞的大雪中发愣的巴格达人，醒悟过来的第一个反应是大呼真主降临……
美国人在世界的另一边惊呼：上帝啊！
我们，中国人，又在呼唤什么？
下意识地，我僵硬地扭过头，茫茫然地瞅着天空出神。
雪白的，或冰蓝的
什么叫冷静下来了？就是突然知道你是干什么的，在这里你可不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小妹子，你是导游，这是你的角色，也是你的位置，这几十个人都是交给了你的，你得对他们负责……而下山的路，你比游客熟悉，你比他们知道该怎样走。
“跟我来！”在一片慌乱中她这样喊了一声，所有人一下就有了方向。
湖南省气象台发出第一个暴雪蓝色预警的时间是2008年1月12日。
它的准确性在未来十二个小时内就被时间验证了。
证据不是别的，是雪。湖南全境，从湘西，张家界到湘北的常德、益阳、岳阳，一夜之间普降瑞雪。第一场雪下下来，空气忽然好像透明了许多。也不冷，不觉得冷，感觉甚至比没下雪的前几天还暖和。而对于雪，湖南人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体验过了。在这场大雪降临之前，很多人都以为南方又将度过一个无雪的暖冬。而在立冬之后，人们也并未感到明显的季节变化，气候仿佛一直还是去年秋天的延续。这也让人们的心情完全放松了，除了对长时间没下过雪的失望和对瑞雪的期盼，没人感觉到有什么不寻常，更没人把这一场瑞雪同接踵而至的灾难联系在一起。
拉尼娜一开始是以最美丽的姿态出现的。
瑞雪兆丰年。国之将兴，必有祯祥。2008年，这是亿万中国人充满期待的一年。
千里冰封，万里雪飘。一位伟人笔下辽阔旷远的北方雪景，在南方，在他故里的韶峰，虎歇坪，成了最真实透明的写照。这飘飞的大雪，被风吹得比雪还要雪白。连绵起伏的山峦，雪白的，或冰蓝的，宁静沉寂，又威严宽厚。它能产生一些诡异的让人痴迷的图案。那种动人心弦的风花雪月的绚丽景色，叫人眼珠子发亮。
几乎所有的人都受骗了。每个人都着了魔似的往大雪里跑。
“你不知道这里的雪景有多美啊！”
几个月后，我来到了这里，韶峰，一位二十出头的姑娘还这样情不自禁地冲我说。
她叫毛莉莉，还是毛丽丽？这是个逢人便露出雪白的牙齿笑口常开的快乐女孩，爱笑可能是她的天性，也可能与她的职业有关。她是个导游小姐，她希望她带游客去看的每一个地方都很美，都能把人深深吸引住。而作为导游，湖南省气象台发出第一个暴雪蓝色预警时，她不可能不知道，但她和许多人一样还是没预料到后来事情的严重性，没想到雪会那样下。别的地方她不太注意，但韶峰每年都是会下雪的，下雪的韶峰比不下雪的韶峰更美。她还记得，那天早晨，她像往常一样醒过来，当她刚睁开眼，一下就感觉到这个早晨与平时不同，满眼都是亮亮的雪光，真美啊！
很快，这迷人的雪景就把无数人吸引来了，但当大量的游客涌入景区时，她作为导游的第一个反应不是别的，而是生意太好了，好得不得了，忙都忙不过来了。上韶峰的路，上虎歇坪的路，一路上就像捡钱啊。无数人徜徉、流连于这美好时光的韵律之中，或带着孩子，或陪伴着情侣，堆雪人，滚雪球，打雪仗，以雪为背景留下一张张倩影，到处是镁光闪烁的快门，令人幻觉联翩。
这样的照片，这样的幻觉，很多人一生都会小心翼翼珍藏下来。
绝美的风景又岂止是韶峰，从中国大西南的腹地，向东，一直向东，圣女拉尼娜的无形之手，在尽情地，也是任性地按照自己的方式于无形中重塑天地间的一切。到处在下雪，雪与雪又是不一样的，在湘北，洞庭湖和长江一带，雪是纯雪，白色的，大朵大朵的，浪漫地飞舞；而到了湘中的韶峰，衡山，回雁峰，南岳七十二峰，是雨夹雪，下得很沉着，这样的雪更容易冰冻，落下来是雪，一落地就变成了冰。此时的南岳，是那样的一种高贵静穆，尤其在瑞雪初降时形成的奇异的雾凇景观，堪称南岳一绝。还有江西井冈山，安徽黄山，福建武夷山，它们从久远的过去绵延而来，它们皆被冰雪重新塑造，成为人间更加引人入胜的风景，每个人对这样的雪景洋溢出近乎贪婪的赞美。
人类，在第一场大雪降临后完全陶醉了。
当南岳衡山顶上的冰冻达到了湖南省史无前例的最高值——二十厘米时，她的美丽也达到了无与伦比的境界。而这里的游人比韶山更多，很多都是从广州、香港、澳门过来的旅游团队，他们被这里奇异的雾凇景观深深吸引着。还有很多人从各个不同的方向往这里赶，成群结队如趋光的飞蛾。很多都是自驾车的旅行者，这么多人蜂拥而来，日夜兼程，好像不赶紧来，他们就看不到这样的风景了。
的确，在人们的印象中，冰雪原本就是昙花一现的短暂风景，很快就会融化。事实也是这样，如果像往年那样，这里的雾凇景观最多也就能保持个三五天，然而这一次，人类的确是失算了，就在游客们纷纷上山欣赏瑞雪中的无限风光时，灾难发出了第一个危险的信号，南岳镇与衡山店门镇交接处的唯一桥梁——王家坝大桥，在无数车轮碾过之后开始在冰雪中出现裂缝，但还是很少有人感觉得到，这是危险的征兆。还是有那么多人朝这边赶。谁也没有感觉到整个桥体正在冰雪的掩盖下倾斜，这个世界正在倾斜，直至，它在一个无人知晓的时间在冰雪中无声地坍塌。
一条路突然断了。其实不是突然断了，而是人们突然发现它断了。
当一条交通要道被撕裂了，人们才醒悟过来，才开始呼号与告急：“灾难发生了！”
“没想到，真是没想到……”
在我后来的采访中，很多人都这样感叹。
冰雪不是地震。它没有地震那样刹那间的摧毁力，但更具有隐蔽性。
还是让我们暂时回到韶峰。那每一个登上顶峰的人，不管是自己爬上来的，还是坐缆车上来的，都是一股子高高在上的派头儿。然而，雪和冰，就像一个悄然间进行的诡计，悄然间，上山、下山、进山、出山的路全都被堵死了，而上下山的缆车的缆索上已经覆盖了一层厚厚的冰雪。当你听到缆车运行时和冰雪撞击的声响，你才意识到：危险，不能再开了！又一条路断了，这意味着，那些还在山顶上的人，不管是怎么上来的，全都困在了那个让你骄傲的顶峰上。而下了山的人，突然发现自己已经走不出这条伟大的山冲了。所谓山冲，也就是南方山地的那种十分狭小的山沟。一个原本已经很有现代气息的韶山市，仿佛突然又倒退到了20世纪初，回到了毛泽东少年时代那个荒凉闭塞的韶山冲。那些徜徉、流连的游客，连同他们的导游，开始饱尝颠沛流离之苦。想要从这山冲里走出去，唯一的方式就是苦不堪言的步行。而那些被困在山顶的人，此时早已没了欢声笑语，他们开始发出绝望的呼号，整个一派世界末日降临的景象。
不是没有车，但是没有路。那原本还很宽敞的道路，不知何时，已完全被冰雪封锁。大山里的道路，可能是结冰最快的路，随着气温的直线下降，已被冰冻得就像一道道突出地面的壕坎。偶尔有一辆车从这样的路上蠕动着左右打滑地开过来，从五十块钱一个人，到五百块钱一个人，这是一两个小时内发生的事情，而你要坐上这样一辆危险的车，去湘潭，去宁乡，去长沙，除了付出这样的大价钱，还必须拿性命去赌一把。
我后来认识了在这条危险的道路上跑过的一位司机，老彭。
老彭其实还不老，才三十出头，个子瘦小，但很硬扎，脸上还有两块耀眼的红斑，那是高原红。我没猜错，他是一个在川藏公路上跑过十几年车的退伍士官。他不大爱说话，但一开口就很戗。像他这样一个士官，复员后原本是可以安排工作的，但他没什么背景，退了，就退了，只能自谋生路。他就用他的退伍金，又东挪西借的，买了这样一辆二手的富康车，在韶山开出租，又用开出租挣来的钱和人合伙开了一家小旅馆。我在韶山采访的三天，白天就包租他的车四处跑，夜里就住在他跟人合伙开的那间贴满了毛主席像的小旅馆里。老彭说，老人家活着时，家乡人没沾他什么光，这些年，人们突然怀念起老人家了，连带着怀念起老人家的家乡了，家乡人也开始沾他的光了，托老人家的福，韶山这些年的游客一年比一年多。老彭眼下还欠了不少债，但他并没有太重的包袱，他盘算着，还有两三年就可以把债还上，这车这旅馆就完完全全是他的了。到那时，他也用不着这样拼命跑车了，可以打打小牌，喝点小酒，赌点小钱，过点小老百姓的小日子。这是他的原话，也是他的理想。他向往着一种悠闲自在的又不愁吃不愁穿的庸常生活。他觉得那才是人过的日子。
不过，现在他还得拼命跑。
在那场大雪灾中，他的车轱辘一直没停过。
别人不敢跑，他敢。“一个在川藏公路上跑过车的人，还有什么样的路不敢跑呢？”
老彭这样跟我说。熟络了，我发现这个人，既有军人的耿直，又有农民的憨厚，只要一谈起自己，总是把心里话兜底倒出。他说，他没死在川藏公路的悬崖底下，他就不信自己会死在自家门口。这场大雪灾可给他带来了大把大把挣钱的机会，开始几天，他数钱都数得指头发麻了。而对于这样的挣钱，他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头，他是在赌命哩，是在用性命挣钱哩，多挣一点有什么不应该？他也不觉得他欠谁的，要说谁欠谁，也只有国家欠他的。他在这样大把大把挣钱的时候，甚至找到了心理上一直未找到的平衡，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痛快。
有些事，有些甚至可以改变一个人一生的事，也许只是一个很偶然的细节。
那是他从湘潭城里回来，天快黑了，白色的道路一路上寂静得可怕，你看不见雪是怎么落下来的，你看见雪就像潮水一样在不停地上涨，从这一边的天际涨到另一边的天际。他的车是红色的，可现在，它早已被雪落白了，就像漂浮在大雪中的一个白色积木。快进山冲了，一个人突然站在了路当中，他看见了，他看见那个人举起手臂朝他拼命摇晃。开始他还以为是个想搭车的人，他以为狠狠挣一把的机会又来了，可等他把车开近时，才发现那人背后的道路已经裂开了一大块，正在冰雪的重压下蠕动着、瓦解着下沉。
嘎——，一个急刹，他把车死死地踩在了那道随时都会塌陷的路牙子上。
你不能不说，这个老彭，他开车的技术还真是棒。
下车后，老彭才发现自己猛地出了一身冷汗。
他肯定比谁都清楚，他这条命，还有这辆车，是被眼前这个人喊回来的。
他不会说感激的话，他问：“老乡去哪？”
他想送送他，不要钱。但那个人摇摇头，把身子转到一边，又看着远方的路。
老彭明白了，这个人哪儿也不去。这个人就住在这路边上，他发现了这个危险的裂缝，他要守在这里，喊叫着让来往的车辆绕开它。就这么一件事，一个细节，老彭开始也说不上有多么感动，他没说什么，就开着车绕开那个可能会塌陷的地方，重新上路了。然而，在绕开那个裂缝之后，他的车不知怎么就开得连连打滑，他突然感到四肢又麻木，又酸痛，而且浑身发冷，非常冷。那晚，他没出车。在自己开的小旅馆里，他蒙着被子睡了一夜。第二天，他又照常出车，但换上了那套好久没穿过的没有帽徽领章的军服，车上还多了一块牌子：免费运送急难旅客。
说到这块牌子，他尴尬地冲我笑。他文化水平不高，字写得很大，也很丑。
然而，这是韶山开出的第一辆免费义务运送急难旅客的车，他很可能是韶山市在这次雪灾中的第一个志愿者。
生活不是文学。但老彭发生这样的变化，在文学上可以称为人生变化的变化，除了那样一个偶然的细节，我几乎找不到再也找不到更有力量让他发生这样变化的理由。
后来，我一直想找寻到老彭说过的那个人，事实上他连那个人的面孔都没看清楚，确切说那只是个身影，但我没找到。我知道找不到。雪灾过后，从湘潭开往韶山的那条路早已重修，并拓展得更宽了，更平展了。而路边的一些人家，由于雪灾所引发的次生灾害，譬如泥石流、塌方，搬走了不少。我也没有必要苦心孤诣地去寻找这样一个人，也许这原本就是很平常的一件事。也许他原本就是一个山里的憨厚淳朴的农人，一脸憨厚淳朴的表情，他并没有我们强加于他的什么高尚的想法，只是靠着自己固有的本性去这样做。而在我更深入的采访中发现，像这样的一个人，或这样的一件事，在湘潭至韶山的山沟里，在整个中国南方，发生得实在太多了，比那些留下了姓名的人不知道要多多少，他们处于某种失踪的、匿名的状态，而我也知道了什么是真正的无名英雄。然而，就因为这样的一个人，一个细节，却让我们的这位退伍士官，这位正在抓住机会大把大把挣钱的的哥，心里突然又不平衡了。他必须为自己倾斜的心灵找到另一种平衡。他找到了。但也很少有人知道他在这样一场大雪灾里开始干了些什么，后来又干了些什么。
我后来也问过小毛妹子，就是韶峰上的那位导游小姐，我把听说的这些故事，这些仿佛只存在故事中的不确定的人讲给她听，问她知不知道这些个事，晓不晓得这些人。
她可爱地莞尔一笑，点头，又摇头。
或许，记忆是最健忘的东西，许多东西早已被人们忘了。
眼下，已是韶山的初夏季节，大雪无痕，那一场几乎给这里带来灭顶之灾的暴风雪，早已不知去向。而我所面对的这位导游小姐，她身上似乎附着一种雪白的气息，很有几分动人。我注意到，她说话时、微笑时的神情已有点不同寻常。这兴许是因为她经历过美丽的雪景变成一场灾难的过程。其实，同湖南的其它地方相比，同中国南方的其它地方相比，韶山的雪灾都不算什么。然而，对于这个二十多岁的妹子，这可能是她一辈子都忘不掉的一场雪。她就是这韶峰脚下的人，从小到大，她还是第一次看到如此绝美的雪景，也是第一次目睹雪制造的一幕幕惨状。
在我见到她之前，我已听说，这姑娘真了不起啊。很多人说她又是一个文花枝，自己的脚扭伤了，还把一个老人从山顶上背下来了。
谁都知道，湖南出了个文花枝，这是有名的中国女孩，中国新一代女性的精神象征和道德形象。而像小毛这样一个妹子，还没有什么名，她也根本就没想过要出名。别人叫她文花枝，她也只是莞尔一笑，但她顽皮地又几乎是严厉地警告我，别瞎写，别把她的名字捅出去。我看着她，她站在韶峰灿烂的阳光下笑眯眯地、若无其事地跟我随意讲着。她的嘴唇那么红润，牙齿白得像早春的阳光一样灿亮。我感觉她的顽皮，也感觉她的简单，很难想象一个这样年轻的才二十出头、人生还如此简单的姑娘，甚至还有几分孩子气的姑娘，突然要对一个旅游团队几十个人的生命负责。
……当大雪变成灾难时，和别的地方一样，山顶上的游客一下陷入了恐慌和混乱。风也狂了起来，一山的乌云汹涌翻伏，感觉一座山都大幅度地摇晃起来。她也很慌乱，惊恐地闭上眼睛，风呼地刮过去了。还没睁开眼，又是一阵狂风呼地刮过来了。但那一刻她吃惊地发现，所有的眼睛都看着她。都看着她干什么啊？她猛地一想，突然就冷静下来了。什么叫冷静下来了？就是突然知道你是干什么的，在这里你可不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小妹子，你是导游，这是你的角色，也是你的位置，这几十个人都是交给了你的，你得对他们负责！她很快就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了，你得先把游客的情绪稳定下来，有条不紊地，甚至指挥若定地，疏导他们下山。这是她要做的事，也是她必须要做的事。缆车已经不能坐了，而下山的路，你比游客熟悉，你比他们知道该怎样走。
“跟我来！”在一片慌乱中她这样喊了一声，所有人一下就有了方向。
在冰雪中，下山的路很难走，我跟着她又重新走了一遍。
那是条夹杂在灌木丛中的蜿蜒山道，如果不是她带着，我还真不知道世界上还有这样一条小路。在这季节，已无处寻觅冰雪的痕迹，而山道两边都是熟透了的鲜红的野果。这些野果让她变得贪婪了，一路上她都摘着往嘴里送，嘴唇也越发地红润起来。而在几个月前，她在搀扶一个老人下山时，一块山岩突然滚落下来，她连想也没想，就是冲上去挡了一下，幸运的是，那块石头没砸在要命的地方，砸在脚踝上。但现在，你已经完全看不出她受过伤，也不知道她流过的鲜血，到底流在了哪一个地方。看得出，她是走惯了这条路的，步子迈得又碎又快。跟着她绕来绕去的，我都快被她绕迷糊了。
我气喘吁吁时，她顽皮地问我：“嗨，你觉得还有多远？”
那天，她也这样顽皮地问那些游客。我发现，她特别爱笑，她还真是一个像文花枝一样爱笑的姑娘。那天，那么痛，她还一直在笑，一直还在笑着顽皮地问：“嗨，你们觉得还有多远？”那时候，她忘了自己受伤了。她这样问的时候，给人一种错觉，一种暗示和信心，让你奇怪地觉得，很近了，快到了，很快就要到了。这也是我的错觉。你会在这样的错觉中忘记真实的距离，忘记疼痛。
这条路其实很远，哪怕现在这样晴朗的天气，我也跟着她走了三个多小时。
或许，有些东西是她必须忘掉的。但有些东西她还记得，这又是她一辈子都要记住的。在她受伤后，她一跛一跛地走着并且笑着时，一个江西小伙子上来搀扶她，她回给他一个笑，那种可爱的莞尔一笑，然后指了指那个脚扭伤了的老人。她觉得他应该更有英雄气概，真正的男子汉不该是只懂得怜香惜玉，更应该敬老尊贤。那个小伙子果然心领神会，用她的话说，很懂味。这也就是她要对我讲述的真相，那个老人不是她背下来的，就算不受伤，她一个女儿家也背不下来。游客中还有那么多男人，小伙子，又怎么会要她来背呢。如果真是那样，她首先会对这世界上所有的男人绝望，然后，对这个世界感到绝望。她知道，会有人来背的，就算没那个江西小伙子，也会有一个广东的小伙子，河南小伙子。事实也是这样，在那天，几个来自不同省份的小伙子轮流把一个老人背下了山，而且是抢着要背他。这个老人很兴奋，就像几个省把他抬起来了。
有件事挺有趣，小毛妹子后来收到了一封情书，是那个搀扶她的江西小伙子写来的：我愿意搀扶你一直走下去，走一辈子……
这无疑是灾难中发生的很浪漫的一件事。但这姑娘告诉我，她今年五一节刚结婚，对象是个当兵的。
说这话时，她突然不笑了，换了很成熟的一副模样，眼睛里却含着泪了。
我知道，到了。
从山上下来，很意外的，看见了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全国人大副委员长王兆国。他就站在离我们十来步的地方，出神地瞅着山上空荡荡的一大块凹陷下去的地方。那里可能是雪灾过后的一片泥石流造成的塌方。我猜测，他可能是来这里视察灾后重建的，他的目光有很长时间都没有缩回来。虽说是大雪无痕，如果仔细看，毕竟还是留下了那么多的痕迹。哪怕是愈合的伤口，也会落下疤痕。
当我下意识地瞅着那个方向时，我的目光也深沉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