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那就是印第安人所具的大弱点的结果罢。是什么呢,就是arrogance(骄慢)。他们确信着自己们是世界唯一的优良人种,那结果,就对于别的人种,尤其是白色人种,都非常蔑视了。那蔑视,自然也很有道理的。因为从德义这一面说起来,白种确是做着许多该受他们轻蔑的事呵。然而那结果,他们却连白种所有的一切好处都蔑视了。譬如,对于白种的文明,一点也不想学。尤其是对于科学,竟丝毫也不看重。无论什么时候,总是生活在自己的种族所有的传统的范畴里。于是他们也就毫不进步了。这也许就是他们虽然是那么良好的人种,却要渐就灭亡的最大的原因罢。”
我觉得即刻恍然了在人类的生涯中,最可怕的,就是这骄慢的自以为是。当这瞬间,这人的发达就停止,这民族的发达就停止了。
我们试一看古时候的世界史。罗马民族的征服了世界,所靠的是甚么呢?这明明白白,是全仗那能够包容别人种的文化这一种谦恭的心情。他们征服着周围的民族,一面却给被征服民族以自由市民的待遇,和自己一般;并且将他们的文明尽量地摄取。希腊的文明一入罗马,就那么样地烂熟了。待到罗马人眩惑于军事上的成功,渐渐变成倨傲的性情的时候,那见得永久不灭的大帝国,便即朽木似的倒了下来。引德国入于破坏者,是德意志至上主义;现在的支那的衰运,也就是中华民国的自负心的结果呵。这也不只是亚美利加印第安人单独的运命而已。
五
但是,在这里,又有一个可以作为和这完全相反的例子,这就是犹太人。
我于犹太人感到兴味,是从五年前寓在亚美利加的时候起的。就因为西洋人之间的犹太人排斥的状态,牵惹了我的眼,于是也就想到何以要那么排斥的缘由了。
例如:和犹太人是不通婚姻的。假使有女儿一意孤行,和犹太人结了婚,亲戚就和她断绝往来。在自己的家里,决不邀犹太人吃饭。好的学校里不收犹太人。好的俱乐部,无论如何决不许犹太人入会。好的旅馆里不要犹太人寄寓,账房先生托故回绝他;因为知道要被回绝的,所以犹太人自己也不去。还有这么那么,竖着禁止犹太人的牌子的地方,那数目也不止一二十。并且在谈话之中,一到形容那不好的事物,一定说,“像犹太人那样”之类。所谓深通西洋事情的人们,便也学了这西洋人的“犹太人嫌恶”,来说犹太人的坏话;而于犹太人何以那么坏的原因,是不查考的。
六
我觉得弥漫在这世界上的犹太人排斥的感情,委实有点奇怪,便一样一样地研究了一通。每遇见人,也就去询问。询问的结果,我所感到的是虽然个个都异口同声地说道犹太人坏,而于犹太人究竟为什么坏的理由,却并不分明地意识着。有的说是因为没有信义;有的说是因为宗教上的反感;有的说是因为一沾到钱财上,就无论怎样的苦肉计都肯做的缘故;有的又说是因为没有社交上的礼仪,使人不愉快的缘故。但是,如果这些都算作理由,则不但犹太人如此,有着同样的缺点的人种另外也很多。
将这事去问犹太人,可是有趣了。他们都以为这是基督教徒对于犹太人的优越性的反感。
那么,使我们毫无恩怨的第三者静静地观察起来,究竟见得怎样呢?上述的理由,也都可以作为大体的说明的。宗教上的争斗,也是二千年以来的反感罢;钱财上的争斗,也是歇洛克以来的长久的传统罢。但是,总还不止这一点。人种间的反目,是并不发端于那些思想上的原因的。一定还在更浅近的处所。
作为这浅近的,根本的原因的,我却发见了下列的事。这是和各样的犹太人交际之后,因而感到的。那就是:犹太人的集团性。
认识一个犹太人,一定就遇见他的许多朋友;请一个吃饭,一定有许多同来;试去访问时,一定有许多犹太人聚在一起。
这就如水和油了。在亚利安人种全盛的今日,而犹太人却就住亚利安人种中寄食,又不像别的人种那样,屈从于亚利安人;就是昂昂然自守着。而且在各方面,又每使亚利安人有望尘莫及之观。单是这些,倒还没有什么。而这显然异样的犹太人,却又始终单是自己们团集着。况且因为总度着犹太人特别的社会生存,所以确也讨人厌的。不独此也,这人种的通有性,又是进击底的;不肯静止,接连地攻上来。麻烦,可怕,不可亲近,难以放松。于是亚利安人也越加生气了。
七
那根本的原因,究在哪里呢?那是明明白白的,就是在犹太人中的唯我独尊底的气度。他们从尼布甲尼撒大王以来,历受着世界的各样的人种的迫害。倘是弱的人种,就该早已灭亡了,而他们却以独自一己的强的精魂,应付了这几千年的狂涛怒浪。这就是他们的优越的性格之赐。
因此,对于这无论怎样迫压而终不灭亡的民族本身的强有力的信仰,就火一般燃烧着。大概,大家都以为在哈谟人的全盛期,在撒马利亚人的全盛期,都未灭亡的他们,也没有独在现今亚利安人的全盛期,就得屈服的道理的。
所以他们就如绝海的孤岛一般,将自己的文明的灯火,守护传授下来。即使周围的文明怎样地变迁,他们也紧抱着亚伯拉罕和摩西的传统,一直反抗到现在。
八
那路径,在或一意义上,和亚美利加印第安人是同一模型的。都是守住自己,不与周围妥协;都是唯我独尊。
但是,为什么一种亡,一种却没有亡呢?这明明是因为智能的优劣的悬殊。犹太人是历史上罕见的优越的智能的所有者,所以他们能够五千年来守护了自己的孤垒。
然而那非妥协底的性格,常常与当时的主宰民族抗争,造着鲜血淋漓的历史。所以归根结蒂,也就和印第安人一样,除了征服别的人种,或者终于被别的人种征服之外,再没有别的路。假使犹太人竟不改他现在的非妥协底态度。
到这里,我要回到议论的出发点去了。日本人始终安住在《源氏物语》和《徒然草》的传统中,做着使日本语成为世界语的梦,粗粗一看,固然是颇像勇敢的,爱国底的心境似的。但其中,却含有背反着人类文化的发达的,许多的危险。
我们的祖先,成就了“大化改新”的大业,安下日本民族隆兴的础石了。这就是唐的文明的输入,摄取,包容。从此又经过了长久的沉滞的历史之后,我们再试行了“王政维新”这一种外科手术,才又苏醒过来。这就是西洋文明的流入,咀嚼和接种。然而这先以“尊王攘夷”开端的志士的运动,待到尊王之志一成就,便忽而变为“尊王开国”的事,是含有无穷的意味的。
以一个民族,征服全世界,已经是古老的梦了。波斯,罗马,蒙古,拿破仑,就都蹉跌在这一条道路上。然而摄取了世界的文化,建设起新文明来的民族,却在史上占得永久的地位的。蕞尔的雅典的文化,至今也还是世界文明的渊源。
我们也应该识趣一点,从夸大妄想的自以为是中脱出只要研究《源氏物语》就好之类的时代错误的思想,出之青年之口,决不是日本的教育的名誉。我们应该抱了谦虚渊淡的心,将世界的文化毫无顾虑地摄取。从这里面,才能生出新的东西来。
药香如蝶
吴克城
所谓的药都是些亡去很久的草。长得正好的草是不配叫药的,即使硬放进药屉,不久它也会烂掉,因为它未经晒、烘、焙或炒——久久八十一劫,少了一劫,也不能成药。
所以药都身世沧桑。身世沧桑的药只能以文火慢熬。我喜欢这个“熬”,“煎药”的煎太轻薄,与药的身世不协调。
急火出菜,文火出药——饱经沧桑之心,除了以文火轻拢慢捻,是断不能把它再打开了——且看文火不疾不徐在药锅底下缭绕——缭绕成花的瓣,那么锅中药就是瓣中蕊了,熬着熬着,蕊心舒开,尘封已久的沧桑便一丝一缕地倾吐出来。
越王勾践很善用文火熬药。越国病入膏肓,他却不慌不急,用去二十多年的光阴,来熬一服复国之药。伍子胥在这方面可逊色了,他输在一个“急”字上,一急,药糊了。急火攻心,自己当然也在劫难逃。
沧桑是苦涩的,所以药都苦。
苦药祛病。
魏征是个善献苦药的人。唐太宗善喝苦药。虽然有时他也会紧皱眉头,但他最终还是咽了下去。纣王咽不下去,渐渐就百病缠身。病是潜伏着的阴谋,肉眼一时半会儿很难看到,它一旦显出山水,就势如破竹了。
小孩子理解不了药的苦心,所以小孩子总拒绝好心好意的药。我甚至都拒绝走进父亲的药房——我至今仍记着那个春夜,月色正好,我溜进父亲的药房,倚着门,看他熬药。摇曳的烛影里,父亲被药拥着,也如一味药了。药香如蝶,满室翩跹。父亲说:“过来啊,过来叫药熏熏。”我可不愿让它熏,我一扭头,转身就跑,一地花影都被我踩碎了。
今夜,父亲故去已整十年。当初那些被我踩碎的花影仍在。月色正好。可是再也不会有人唤我熏药……
当初面对那些苦药,我真不应该拔腿就跑……
从生到老,谁能离得了那些药?从生到老,谁能说清,究竟要咽下多少药?
寂寞
陆蠡
当一个人独处的时候,当他孑身作长途旅行的时候,当幸福和欢乐给他一个巧妙的嘲弄,当年和月压弯了他的脊背,使他不得不躲在被遗忘的角落,度厌倦的朝暮,那时人们会体贴到一个特殊的伴侣——寂寞。
寂寞如良师,如益友,它在你失望的时候来安慰你,在你孤独的时候来陪伴你。但人们却不喜爱寂寞。如苦口的良药,人们疏离它,回避它,躲闪它。终于有一天人们会想念它,寻觅它,亲近它,甚至不愿离开它。
愿意听我说我是怎样和寂寞相习的么?
幼小的时候,我有着无知的疯狂。我追逐快乐,像猎人追赶一只美丽的小鹿。这是敏捷的东西,在获不到它的时候它的影子是一种诱惑和试探。我要得到它,我追赶。它跑在我的面前。我追得愈紧,它跑得愈快。我越过许多障碍和困难,如同猎人越过丘山和林地,最后,在失望的草原上失去了它。一如空手回来的猎人,我空手回来,拖着一身的疲倦。我怅惘,我懊丧,我失去了勇气,我觉得乏力。为了这得不到的快乐我是恹恹欲病了,这时候有一个声音拂过我的耳际,像是一种安慰:
“我在这里招待你,当你空手回来的时候。”
“你是谁?”
“寂寞。”
“我还有余勇追赶另一只快乐呢?”我倔强的回答。
我可是没有追赶新的快乐。为了打发我的时间,我埋头在一些回忆上面。如同植物标本的采集者,把无名的花朵采集起来,把它压干,保存在几张薄纸中间,我采撷往事的花朵,把它保存在记忆里面。“回忆中的生活是愉快的。”我说,“我有旧的回忆代替新的快乐。”不幸,当我认真去回忆,这些回忆又都是些不可捉摸的东西。犹如水面的波纹,一漾即灭。又如镜里的花影,待你伸手去捡拾,它的影子便被遮断消失,而你只有一只空手接触在冰冷的玻璃面上。我又失败了。“没有记忆的日子,像一本没有故事的书!”我感到空虚,是近乎一种失望。于是复有一个关切的声音向我嘤然细语:
“我在这里陪伴你,当你失去回忆的时候。”
“谁的声音?”我心中起了感谢。
“寂寞。”
我没有接近它,因为我另有念头。
我有另一个念头。我不再追赶快乐,不再搜寻记忆,我想捞获些别的人世的东西。像一个劳拙的蜘蛛,在昏晓中织起捕虫的网,我也织网了。我用感情的黏丝,织成了一个友谊的网,用来捞捉一点人世的温存。想不到给我捞住的却是意外的冷落。无由的风雨复吹破了我的经营,教我无从补缀。像风雨中的蜘蛛,我蜷伏在灰心的檐下,望着被毁的一番心机,味到一种悲凉,这又是空劳了,我和我的网!
“请接受我的安慰罢,在你空劳之后。”
这是寂寞的声音。
我仍然有几分傲岸,我没有接受它的好意。
岁月使我的年龄和责任同时长大,我长大了去四方奔走,为要寻找黄金和幸福。不,我是寻找自由和职业。我离开温暖的屋顶下,去暴露在道途上。我在路上度过许多寒暑。我孤单地登上旅途,孤单地行路,孤单地栖迟,没有一个人作伴。世上,尽有的是行人,同路的却这般稀少!夏之晨,冬之夕,我受等待和焦盼的煎熬。我希望能有人陪伴我,和我抵掌长谈,把我的劳神和辛苦告诉他;把我的希望和志愿告诉他,让我听取他的意见,他的批评……但是无人陪伴我,于是,寂寞又来接近我说:
“请接受我的陪伴。”
如同欢迎一个老友,我伸手给它,我开始和寂寞相习了。
我和寂寞相安了。沉浮的人世中我有时也会疏离寂寞。寂寞却永远陪伴我,守护我,我不自知。几天前,我走进一间房间。这房里曾住着我的友人。我是习惯了顺手推进去的,当时并未加以注意。进去后我才意识到友人刚才离开。友人离开了,没留下辞别的话却留下一地乱纸。恍如撕碎了的记忆,这好像是情感的毁伤。我怃然望着这堆乱纸,望着裸露的卸去装饰的墙壁,和灰尘开始积集的几凳,以及扃闭着的窗户。我有着一种奇怪的企待,我心盼会有人来敲这门,叩这窗户。我希望能够听见一个剥啄的声音。忘了一句话,忘了一件东西,回来了,我将是如何喜悦!我屏息谛听,我听见自己呼吸的声音和心脏的跳动。室内外仍是一片沉寂。过度的注意使我的神经松弛无力,我坐下来,头靠在手上,“不会来了,不会来了,”我自言自语着。
“不要忘记我。”一个低沉难辨的声音。
我握上门柄,心里有一种紧张。
“我是寂寞,让我来代替离去的友人。”
“别人都离开而你来了。愿你永远陪伴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