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情感是易变的,背信的,寂寞是忠诚的,不渝的。和寂寞相处的时候,我心地是多么坦白,光明!寂寞如一枚镜,在它的面前可以照见我自己,发现我自己。我可以在寂寞的围护中和自己对语,和另一个“我”对语,那真正的独白。
如今我不想离开它,我需要它作伴。我不是憎世者,一点点自私和矜持使我和寂寞接近。当我在酣热的场中,听到欢乐的乐曲,我有点多余的感伤,往往曲未终前便想离开,去寻找寂寞。音乐是银的,无声的音乐是金的。寂寞是无声的音乐。
寂寞是怎模样?我好像能够看到它,触摸到它,听见它。它好像没有光波的颜色,没有热的温度,和没有声浪的声音。它接近你,包围你,如水之包围鱼,使你的灵魂得在它的氛围中游泳,安息。
松明
陆蠡
没有人伴我,我乃不得不踽踽踯躅在这寂寞的山中。
没有月的夜,没有星;没有光,也没有影。
没有人家的灯火,没有犬吠的声音。这里是这样地幽僻,我也暗暗吃惊了。怎样地我游山玩水竟会忘了日暮,我来时是坦荡的平途,怎样会来到这崎岖的山路?
耳边好像听见有人在轻语:“哈哈!你迷了路了。你迷失在黑暗中了。”
“不,我没有迷路,只是不知不觉间路走得远了。去路是在我的前面,归路是在我的后面,我是在去路和归路的中间,我没有迷路。”
耳边是调侃的揶揄。
我着恼了。我厉声叱逐这不可见的精灵,他们高笑着去远了。
萤火在我的面前飞舞,但我折了松枝把它们驱散。小虫,谁信你们会作引路的明灯?
我于是倾听淙淙的涧泉的声音。水应该从高处来,流向低处去。这便是说应该从山上来,流向山下去。于是我便知道了我是出山还是入山。
但是这山间好像没有流泉。即使有,也流得不响。因为我耳朵听不到泉涧的声音。
于是我又去抚摸树枝的表皮。粗而干燥的应是向阳,细软而潮润的应是背阴,这样我便可以辨出这边是南,那边是北。又是一边是西,另一边是东方。
但是我已经走入了蓊密的森林里。这里终年不见阳光,我便更也无法区辨树木的向阳与否。
我真也迷惑了。我难道要在山间过夜,而备受这刁顽的精灵的揶揄。也许有野兽来跑近我,将它冰冷的鼻放在我的身上,而我感到恶心与腥腻?
我终于起来,分开野草,拿我手里的铁杖敲打一块坚硬的石。一个火星进发出来。我于是大喜,继续用杖敲打这坚石,让星火落在柔细的干枯的树叶上。于是发出一缕的烟,于是延烧到小撮的树叶,发出暗红的光。我又从松枝上折得松明,把它燃点起来,于是便有照着整个森林的红光。
我凯旋似地执着松明大踏步归来。我自己取得了引路的灯火。这光照着山谷,照着森林,照着自己。
脑后,我隐隐听见山中精灵的低低的啜泣声。
夜黑好风景
卓然客
佛教南宗,有这样一个故事。
荒山寂寺,夜幕沉沉。老禅师端坐窗前,凝望远方。远山是一片暗影,梢头,有两三孤星。
小沙弥,才十多岁吧,提着壶来给老禅师续水:“师父,您还不睡啊?窗外黑乎乎的,有啥好看?”
清风徐来,禅师语调舒缓,悠然一笑:“夜黑好风景啊!”禅师顿了顿:“你终会懂的。”小沙弥也没在意听,嘴里嘟哝了一句,就去睡了。时光那无涯的浪头,只轻轻一卷,十多年就过去了。当年的小沙弥,早已高高大大,经书娴熟。我们姑且还是叫他小沙弥吧。一天半夜,小沙弥醒了,他信步来到窗前。苍穹默默,大地无垠。依稀的星光,闪着宁静清冥之气。一刹那间,小沙弥领略到了夜的深沉之美。一种从未有的宁静,从心底涌起。似乎,只需微一抬首,就能把所有红尘间的俗事、千百年的悲昂,摆脱干净。仿佛,有清澈的水波,在小沙弥的僧袍上粼粼闪动。
小沙弥久久地立在窗前,立在漠漠的星光下,立在团团的树影中。与暗夜,静静对视。
山河幽幽,一人独醒……也不知过了多久,老禅师站在了小沙弥的身后。“天黑好风景。”小沙弥一脸宁静。黑暗中,老禅师语调淡然:“你悟了。”从那之后,小沙弥通脱了悟,改名喜夜禅师,成为佛教南宗一代名僧。“夜黑好风景”,说得真好。是精深的禅理,亦是平凡的人理。白日太过纷扰,只有在与夜的静静对视中,我们才能思想沉淀、灵魂升华,才能领略到千百年来的至理与人生的大美。
那些在白日里迷失的,都可以在暗夜中寻回来。
一个人,只有懂了夜的风景、淡的滋味,才算真的长大了。
窗子以外
林徽因
话从哪里说起?等到你要说话,什么话都是那样渺茫地找不到个源头。
此刻,就在我眼帘底下坐着是四个乡下人的背影,一个头上包着黯黑的白布,两个褪色的蓝布,又一个光头。他们支起膝盖,半蹲半坐的,在溪沿的短墙上休息。每人手里一件简单的东西,一个是白木棒,一个篮子,那两个在树荫底下我看不清楚。无疑地他们已经走了许多路,再过一刻,抽完一筒旱烟以后,是还要走许多路的。兰花烟的香味频频随着微风,袭到我官觉上来,模糊中还有几段山西梆子的声调,虽然他们坐的地方是在我廊子的铁纱窗以外。
铁纱窗以外,话可不就在这里了。永远是窗子以外,不是铁纱窗就是玻璃窗,总而言之,窗子以外!
所有的活动的颜色、声音、生的滋味,全在那里的,你并不是不能看到,只不过是永远地在你窗子以外罢了。多少百里的平原土地,多少区域的起伏的山峦,昨天由窗子外映进你的眼帘,那是多少生命日夜在活动着的所在;每一根青的什么麦黍,都有人流过汗;每一粒黄的什么米粟,都有人吃去;其间还有的是周折,是热闹,是紧张!可是你则并不一定能看见,因为那所有的周折,热闹,紧张,全都在你窗子以外展演着。
在家里罢,你坐在书房里,窗子以外的景物本就有限。那里两树马缨,几棵丁香;榆叶梅横出疯杈的一大枝;海棠因为缺乏阳光,每年只开个两三朵——叶子上满是虫蚁吃的创痕,还卷着一点焦黄的边;廊子幽秀地开着扇子式,六边形的格子窗,透过外院的日光,外院的杂音。什么送煤的来了,偶然你看到一个两个被煤炭染成黔黑的睑;什么米送到了,一个人捐着一大口袋在背上,慢慢踱过屏门;还有自来水、电灯、电话公司来收账的,胸口斜挂着皮口袋,手里推着一辆自行车;更有时厨子来个朋友了,满脸的笑容,“好呀,好呀!”地走进门房;什么赵妈的丈夫来拿钱了,那是每月一号一点都不差的,早来了你就听到两个人唧唧哝哝争吵的声浪。那里不是没有颜色,声音,生的一切活动,只是他们和你总隔个窗子,——扇子式的,六边形的,纱的,玻璃的!
你气闷了把笔一搁说,这叫做什么生活!你站起来,穿上不能算太贵的鞋袜,但这双鞋和袜的价钱也就比——想它做什么,反正有人每月的工资,一定只有这价钱的一半乃至于更少。你出去雇洋车了,拉车的嘴里所讨的价钱当然是要比价高得多,难道你就傻子似地答应下来?不,不,三十二子,拉就拉,不拉,拉倒!心里也明自,如果真要充内行,你就该说,二十六子,拉就拉——但是你好意思争;
车开始辗动了,世界仍然在你窗子以外。长长的一条胡同,一个个大门紧紧地关着。就是有开的,那也只是露出一角,隐约可以看到里面有南瓜棚子,底下一个女的,坐在小凳上缝缝做做的,另一个,抓住还不能走路的小孩子,伸出头来喊那过路卖白菜的。至于白菜是多少钱一斤,那你是听不见了,车子早已拉得老远,并且你也无需乎知道的。在你每月费用之中,伙食是一定占去若干的。在那一笔伙食费里,白菜又是多么小的一个数。难道你知道了门口卖的白菜多少钱一斤,你真把你哭丧着脸的厨子叫来申斥一顿,告诉他每一斤白菜他多开了你一个“大子儿”?
车越走越远了,前面正碰着粪车,立刻你拿出手绢来,皱着眉,把鼻子蒙得紧紧的,心里不知怨谁好。怨天做的事太古怪,好好的美丽的稻麦却需要粪来浇!怨乡下人太不怕臭,不怕脏,发明那么两个篮子,放在鼻前手车上,推着慢慢走!你怨市里行政人员不认真办事,如此脏臭不卫生的旧习不能改良,十余年来对这粪车难道真无办法?为着强烈的臭气隔着你窗子还不够远,因此你想到社会卫生事业如何还办不好。
路渐渐好起来,前面墙高高的是个大衙门。这里你简直不止隔个窗子,这一带高高的墙是不通风的。你不懂里面有多少办事员,办的都是什么事;多少浓眉大眼的,对着乡下人做买卖的哈喝诈取,多少个又是脸黄黄的可怜虫,混半碗饭分给一家子吃。自欺欺人,里面天天演的到底是什么把戏?但是如果里面真有两三个人拼了命在那里奋斗,为许多人争一点便利和公道,你也无从知道!
到了热闹的大街了,你仍然像在特别包厢里看戏一样,本身不会,也不必参加那出戏,倚在栏杆上,你在审美的领略,你有的是一片闲暇。但是如果这里洋车夫问你在哪里下来,你会吃一惊,仓猝不知所答。生活所最必需的你并不缺乏什么。你这出来就也是不必需的活动。
偶一抬头,看到街心和对街铺子前面那些人,他们都是急急忙忙地,在时间金钱的限制下采办他们生活所必需的。两个女人手忙脚乱地在监督着店里的伙计称秤。二斤四两,二斤四两的什么东西,且不必去管,反正由那两个女人的认真的神气上面看去,必是非同小可,性命交关的货物。并且如果称得少一点时,那两个女人为那点吃亏的分量必定感到重大的痛苦,如果称得多时,那伙计又知道这年头那损失在东家方面真不能算小。于是那两边的争持是热烈的,必需的,大家声音都高一点,女人脸上呈块红色,头发垂下了一缕,又用手抓上去;伙计则维持着客气,口里嚷着:错不了,错不了!
热烈的,必需的,在车马纷纭的街心里,忽然由你车边冲出来两个人;男的,女的,各各提起两脚快跑。这又是干什么的,你心想,电车正在拐大弯。那两人原就追着电车,由轨道旁边擦过去,一边追着,一边向电车上卖票的说话。电车是不容易赶的,你在洋车上真不禁替那街心里奔走赶车的担心。但是你也知道如果这趟没赶上,他就可以在街旁站个半点来钟,那些宁可望穿秋水不雇洋车的人,也就是因为他们的生活而必需计较和节省到洋车同电车价钱上那相差的数目。
此刻洋车跑得很快,你心里继续着疑问你出来的目的,到底采办一些什么必需的货物。眼看着男男女女挤在市场里面,门首出来一个进去一个,手里都是持着包包裹裹,里边虽然不会全是他们当日所必需的,但是如果当中夹着一盒稍微奢侈的物品,则亦必是他生活中间闪着亮光的一个愉快!你不是听见那人说么?里面草帽,一块八毛五,贵倒贵点,可是“真不赖”!他提一提帽盒向着打招呼的朋友,他摸一摸他那剃得光整的脑袋,微笑充满了他全个脸。那时那一点迸射着光闪的愉快,当然的归属于他享受,没有一点疑问,因为天知道,这一年中他多少次地克己省俭,使他赚来这一次美满的,大胆的奢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