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成公寓一个月前,接收了一对小情侣租客,房子在三楼最左边一户,两室一厅。
入住时候一人带着一个小包袱,余无长物。
名字取得虽然大气,君成公寓其实却坐落在暗影城十三区最阴暗的那条街上。街道连名字都没有,四处垃圾脏水横流,臭气冲天,方圆一百米的区域臭名昭著,打架斗殴,抢劫杀人都是寻常事。天色一黑下来,周边居民要保证自己能见到明天太阳的最好办法,就是把门窗紧闭,电视机声音也调小一点。
这种环境,就算拿大拇指当鼻子都能马上闻到万事万物在此腐烂的味道。
公寓已经建了若干年,褐石外墙十分破敝,其他一切硬软件的状态大概都只够让人勉强存活下去,自然而然,就可以想见来住的人,是些什么样的货色。
但那小两口走进大门的时候,表情好像是中了天大一个头彩,男的笑嘻嘻,女的虽然不笑,神情却也满不在乎。
这一天他们上楼梯之前,经过住在一楼的吉米家门口,正遇到他出来丢垃圾,三个人打了一个照面,吉米转头就跑去问包租婆玛姬:“那两个小鬼什么来头?”
玛姬正瘫在沙发上看日间重播的肥皂剧,漫不经心地翻翻白眼,说:“哪两个?哦,不知道。”
他们自己找上门来,说要租房子,随便哪一套,有得住就可以。
玛姬怀疑他们是背着家里私奔出走的,说不定中学都没毕业,看那小女孩子皮肤多嫩,男生虽然体格结实,却显然没有成年。
这种向来在父母羽翼保护下的孩子,在暗影城根本没有生存能力,很快就会倒大霉,人嘛,少死一个是一个,玛姬不想惹这种无谓的麻烦。
她当下报了一个离谱的价钱,想把他们吓走,结果他们一口答应下来,立刻付了两个月的押金。另外两个月的租金,还有一笔钱,请玛姬代买住家要用的种种物件,列了一个表,巨细无遗,又交代说如果觉得缺什么随便帮他们买也没问题。
那个表上尽是超大型投影设备,最尖端的游戏机设备之类娱乐奢侈品,看起来他们根本不懂过日子需要些什么东西,唯一的例外是厨房用具,那个男孩子对此不但精通,而且极为挑剔。
他们拿出来的钱都是大额崭新的现钞,抽出来一叠随便给了玛姬,她的眼睛差点都要从胖脸上飞出来,一手接过钱,欢天喜地回家来再数一遍,笑得见牙不见眼。
吉米听完这番描述,往地上吐了一口痰,咧嘴一笑:“这么说,是两头小肥羊咯。”
他喜从心起。
上个月在荷西屠宰场的地下格斗场下错注,输了不少钱,到现在连利息都还不上,迟早会被荷西手下那帮狗崽子咬得一身稀烂,结果天降肥羊,有运气啊!
他连自己家门都没再进,兴冲冲上了三楼。
最左边那一户的门微掩,里面传来乒乒乓乓的声音,仔细一听,是电视里传出来的。
吉米轻轻推开门,客厅的沙发是玛姬帮他们新买的,塑料套都还没拆,那两个孩子盘腿坐在地上,正对着占据半面墙的超大液晶投影打格斗游戏。
画面上一阵蓝色光芒闪过,传来兽人的惨嚎,男孩子打输了,女孩子站起来欢呼一声:“耶,你做饭!”
然后他们就看见了站在门口的吉米。
一开始气氛其实很友好,大家把对方处理为正常的邻居,在你吃过没有,这附近有什么好玩的之类话题中厮混了一下。
直到吉米实在受不了正常的社交寒暄,直截了当提出要钱,可能是因为他很客气地用了借字吧,气氛居然还是很友好。
两个年轻人似乎丝毫不觉得有个陌生人上门借钱有何不妥,尽管这个陌生人身高六英尺有余,筋肉纠结,脸上身上都伤痕累累,一看就不是善茬。
男孩子还是笑嘻嘻的,问:“借钱啊?那你要多少呢?”
吉米狐疑地打量他,大概十六七岁的样子,穿一件简单的白上衣,体格流畅精细,看上去极为强壮。假以时日,当他成年的时候,打起架来说不定还是一把好手。
但现在,还不足为惧。
吉米下了这样一个结论,尽管他狐疑的来源并不是男孩子的体格而是他的神气,既不意外,更无恐惧,对凭空而来的威胁安之若素。
还重复问了一遍:“要多少呢?”
吉米说:“所有,你们所有的钱。”
这样就不大好了。
男孩子很认真地说:“要是我给了你全部的钱,那我们吃什么呢?我刚刚买了正版的星际争霸,最新的极品飞车还没来得及买呢。我不会全部借给你的。”
吉米被他轻松自如的口气,闹得有点发毛。
他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非常非常不对。
比如说,正是盛夏的天气,为什么这个房间里那么冷?
空调?
君成公寓是一栋早该拆迁的老楼,根本没有装空调的地方。
那种丝丝缕缕的冷来自什么地方?
可惜吉米不是喜欢关注细节的人,他的风格很简单,既然这里冷,就早点把事情干完,出去就好了。
所以他立刻采取行动,顺手拉过站在一边,一直没出声的女孩子,很利落地从手腕后抖出锋利小刀,顶在那柔嫩欲滴的脖颈上,另一只手绕过肩膀,牢牢卡住她的身体。
“把钱全部拿出来。”
男孩子叹了一口气,坐到没有开封的沙发上,点点头说:“好了,你发达了。”
吉米一开始以为这是对方表示屈服的意思。
一秒钟之后,他忽然发现自己不由自主俯下了身子,眼睛正瞪着离脸部只有分寸之遥的脚尖。更多身体部位同时传来剧痛,且争先恐后向他的脑子通报说,它们要么彻底移了位,要么正处于彻底移位的过程中。
男孩子那句话,原来是对女孩子说的。
被曲折为一个粽子之后,吉米所唯一不能了解的事情是自己怎么还健在。虽说读书少,他还蛮有常识的,如果一个人可以将自家的热脸贴上冷屁股,则于情于理他都不应该生存下去。
但脸与屁股面面相觑之时,分明还耳聪目明。
听到那容貌娇嫩的女孩子,柔声细语问:“喂,你是不是这一带最坏的人?”
吉米心想,我被你搞成这样子,你还要问这么富于讽刺的问题,会不会过分了一点?
士可杀,不可辱耶。
当然他很快想起自己并不是士。他最多是砣屎而已。
所以他响亮地说:“不是。”
女孩子俯身看他,兴致盎然:“那是谁?”
吉米很勇敢:“是你吧……”
男孩子“扑哧”一声笑出来,说:“羽罗,这个人有点好玩。”
羽罗对好不好玩没有概念,吉米则是察言观色的高手,就算由于视觉角度怪怪的,头脑开始不清醒,他还是立刻报出了他脑海里的真实答案。
“荷西,荷西屠宰场的老板,荷西。”
他有一种直觉,最好不要在这两个人面前撒谎。
当然这种王八蛋直觉实在来得慢了点,只要早五分钟,吉米本来就可以继续过着要用镜子才能看清楚后脑勺的美好生活。
然后他听到那两个孩子在商量:“我们是今天杀过去呢,还是吃个晚饭睡个觉再说?”
从对话的内容看,男孩子凡事大而化之,什么时候杀到什么地方去,都不是特别重要,关键是每天要睡足八小时,否则养生之道未免有亏;女生对生活的态度则非常积极主动,她认为把人生一切主要问题解决完之后,其他种种没有意义的事情才能提上日程。
最后争论的结果是男孩子赢了,因为他会煮饭。
会煮饭的人在家庭里是有话语权的,无论这个家庭成员的年龄层次多么低,大家毕竟都要吃饭。
女孩子只好说:“阿旦,我要吃水煮蛋,否则今天晚上就一定要活埋荷西。”
阿旦默许了,懒洋洋走到厨房去,一边吹起了口哨,煤气炉“啪”的一声响,煎蛋香气很快传来。羽罗对此很满意,继续打游戏,祥和的小情侣气氛弥漫四周,两个人都忘记了吉米的存在。后者不得不以奇特的角度蜷缩在地上,感受暴烈的疼痛持续袭击处处反其道而行之的身体,但总体而言又没有要挂掉的迹象,实在百思不得其解。
他的苦日子在第二天得到了终结,早上九点,小两口睡醒一觉,走出卧室门来看到他,表情有点惊讶:“你在这儿干吗?”
吉米哑然,半天才说:“你们觉得呢?”
羽罗蹲下来戳了戳他的屁股,抬头说:“埋了吧?”
阿旦不同意:“又埋?”
这个又字引出吉米一整身的鸡皮疙瘩,就算在他充满罪恶的生涯里,埋个活人也是件大事,不发半年恶寒不能忘记,哪里有这种随便埋埋的魄力!
他大叫起来:“不要,不要,放过我,我什么都不会说出去的,我发誓。”
羽罗一掌拍在他额头上,阴森森地说:“你们人类发的誓,都跟地狱里的可乐一样不靠谱。”
这一拍力气并不大,吉米却觉得脑浆被浸入了一锅开水,痛苦得连抽噎的力气都没有,大量的血沫涌上咽喉,呛得肺部焚烧一般抽搐。这一刻他觉得被一枪打中脑袋而死去是多么值得庆幸的事,他甚至后悔为什么没有早早去找荷西承认自己还不起钱!
然后很飘渺地,听到阿旦的声音说:“好啦,就这样吧。”
远处传来关门的声音,恍惚又响亮,“啪”。
吉米被惊醒,一下子坐起身来,晃晃头。
对面是简易衣架,左边的滑轮坏了,所有的衣服都坠过去,于是坏得更彻底,看来很快就要塌掉。
屋子里传来令人作呕的腐败味道,是打包回来却没有吃的食物。
这是吉米自己的房间。
他小心翼翼地摇摇头,摆摆手。
四肢在正常的位置,好端端安放着,脚趾很安详,没有表露出曾经和后脖子狭路相逢的怔忪。
吉米呼出一口气,重新倒在床上。
噩梦,一定是噩梦。
最近心理压力太大,草木皆兵了。
他缓过神来,觉得有点饿,起身穿好衣服。
有人敲门。
吉米开门的一瞬间,裤裆里一阵凉——他尿了。
在看到羽罗冷冰冰眼睛的时候,膀胱和前列腺证明了自己是比吉米本人更真的勇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它们知道自己曾经面对过什么。
在袜子被打湿以前,羽罗说:“来吧,带我们去找荷西。”
暗影城,十三区,荷西屠宰场地下。
这栋三层高的楼是本区标志性建筑,外墙铁灰色,大门常年紧闭,已经牢牢锈死,进出都靠攀援旁边一架木梯,直接爬进二楼的窗户。人们普遍猜测还有某个甚具规模的门开在秘处,因为每到周六晚上,总会有大批漂亮昂贵的车蜂拥而来,在周围盘旋几圈,就神使鬼差地不见了。
那些车来此的目的不是买肉,荷西屠宰场尽管运作有常,不少生猪在此一命归西,但周六这一天,他们做的是其他买卖。
地下格斗赛。
尽管偏居一隅,荷西格斗俱乐部却在全世界地下格斗界闻名遐迩,赌注极高,采取会员介绍制,对正式会员的引进制度相当严厉,其所必须符合的条件之一,说不定比英国最古老的皇家高尔夫俱乐部还要苛刻——光要爵位要银子不管怎么说都还能努力一下,要亲手杀够一定数量的人,正常人还是不知道怎么下手啊!
地上第一层以水泥浇筑成实心,将楼上的屠宰场和地下的格斗场分隔得密不透风。地下深数十米,空间格局广阔开放,引入名师设计的灯光分布系统,装修简洁,色调冷静,金属感强烈。
最为瞩目的是中心矗立着的巨大椭圆格斗场,高近两米,底座银灰色,四面及上空被三重防弹玻璃整个笼罩,透明而坚硬,摄像机在各个角度严阵以待,务求实况入镜巨细无遗。
舞台四周呈射线状分布的,是设计别致的小型酒桌及高脚凳,格斗间歇荷西屠宰场无限量提供酒水饮料,以及他们自制的特色小吃猪血肠。许多人对这个小点心念念不忘,其吸引力和舞台上的精彩格斗不遑多让。
距离空中六七米高处,则是荷西格斗场最具特色的悬空包厢,一共十席,为身份最高的贵宾会员专门设置。包厢视角极佳,服务亦是第一流,就连他们吃的猪血肠,相信都以每头猪的第一滴血炮制。
来看格斗的普通会员对此毫无异议,最直接的理由就是:包厢中的宾客,是每晚的格斗之所以能存在的主要原因。
每晚一场起、三场止的无差异格斗,踏上舞台的人都签下了生死契,和包厢中的某个人。
赢了,有丰厚奖赏,输了,各安天命。
今晚的格斗赛还远没有开始,一号包厢里却已经有了观众的身影,这位观众还兼有另一个身份,即这栋楼以及楼中一切的主人——荷西。他生得相貌堂堂,头发浓密,个子修长,穿着做工考究的正式服装,习惯性面带几分浅笑,光线正常的时候大家都会感觉他是一个很有礼貌的人。
唯独一双三角眼出卖了他的人品,闪烁阴湿磷光的瞳仁,无论如何和好事拉不上关系。
此时他身边站的是跟随他多年的心腹三毛,他们的话题正进行到荷西名下一个外号叫鸭嘴兽的职业斗士身上。
“他今天回来打第一场,上个月向我要过去三年存在我这里的全部酬金。”
“为什么,他准备不干了?”
“据说他的女儿从纽约朱丽叶舞蹈学院毕业,他想将这笔钱作为嫁妆预先送给她。”
“是吗?”
短暂的沉默笼罩了玻璃房,两个人面对这个温情的话题有点不知所措。
过了一会儿。
“那么,你准备还给他吗?”
荷西好像被吓了一跳,仔细看了三毛一眼。
“不,不,当然不,那是一大笔钱,足够我下好几晚的最高赌注。”
他走到窗户旁边,望着楼下,一号包厢与其他九个不同的地方是,从这里能够观察东南角供斗士们休息、准备出场的更衣室。
三毛跟过去看,更衣室里空空如也,只亮了一盏照耀通道的灯。
微弱的灯光映照出唯一的人迹,伫立在离门最远的角落里,面对墙壁,蒙眬中那人长着闪烁磷光的黑色皮肤,分外妖异。三毛眼睛很好,仔细一看,原来那不是皮肤,而是极贴身的黑色漆皮衣,紧紧包裹身体,纤毫毕露。这人不知是男是女,四肢极修长,身形更是瘦弱狭窄。不时神经质地颤动。他在那里站了很久,没有疲倦或要活动的迹象。
“像一条蛇。”三毛有点心惊胆战地说。
荷西自得地笑了:“的确是一条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