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拿下一直衔在嘴里的玉石烟斗,弹弹指甲,故意压低语气:“这个,不是人。”
三毛不明白老板的意思:“不是人?”
荷西显然沾沾自喜,比别人多知晓一点儿秘密,也是优势的一种:“是人与蛇妖交媾所生出来的东西,在医院检查过,血液是冷的,心跳非常慢。牙和指甲都有毒,接触到的人,死得比闪电都快。动作也和蛇一样快,身体像被水浸过好几晚的绳子,能缠住对方,把人勒到窒息。啊哈,很神奇吧?”
三毛对新事物的接收能力没有老板那么强,口味也没有那么重,地下斗场血腥残酷那是应该的,但突然跑出一个黏嗒嗒的妖怪来,他还是觉得有点不舒服:“呃,他到这里来干什么?”
荷西笑得更愉快了:“你的脑子怎么长的?”
他当然是来参加格斗比赛啊。
今晚第一场格斗比赛。
和鸭嘴兽的比赛。
跟荷西久了,三毛对老板毕竟还是有几分了解,他恍然:“干掉鸭嘴兽?嘿嘿,倒是好,挺省钱的。”
两人相顾微笑,怡然自得,这时包厢外传来敲门声。
真奇怪。不经传唤,任何人不准接近一号包厢,这是荷西下的死命令。
三毛按下门边的监控器,屏幕中出现的人让他发了半天的呆。
倒不是什么怪人,熟口熟面,吉米而已。
问题是吉米欠了荷西很多钱,而且一定还不起,眼下阎王没有去找他,他来找阎王。
这小子是撞了狗屎运中了六合彩呢,还是撞了鬼不想活了呢?
对问题当然要往光明面去想,否则做人有什么意思。因此,荷西示意三毛打开了门。
今天意外好像特别多。
他们发现门外不止一个人,而是三个。两个年轻男女跟在吉米后面,正好奇地看着他。
三毛蹊跷地转头去看监控器屏幕。理论和实际上,他们都还在监测范围内。
但屏幕上分明只有一个人!
监控器睁只眼闭只眼的事情也有?这玩意儿也受贿么?
这时候不知发什么神经,吉米忽然大叫一声,撒腿跑掉了。
速度真够快的,他早年怎么没想到加入专业体育学校呢?
剩下四个人若有所思望着他奔跑的英姿,直到那身影彻底消失在视线中。而后那对年轻男女不等邀请,施施然跨进了一号包厢。
“你是荷西吗?”羽罗直截了当地问。
荷西上下打量这不怕死的初生牛犊,心里喝一声彩。
好皮肤,好样子!
最难得是那一种天上地下唯我独尊的不在乎劲头,从骨子里头往外面冒着青春无敌的暴烈气息。
越是狂野难驯的女人,荷西越喜欢。
像最精湛的骑士,毕生都渴望遇到最难对付的那匹胭脂马。
他入神地凝视对方,不知不觉走近去,伸手想触摸女孩子嫩滑的下巴,那精致弧度,美得像一个无解的方程。
但他被人挡住。
是阿旦。
站在他们旁边,一根手指,轻轻抵住荷西的手。
他发笑:“小子,干吗?”
退后一步,他沉浸在一种惯性的猫抓老鼠快感里,几乎忘记了追寻这两个人不请而来的原因。
荷西屠宰场声名在外,不自量力而毛遂自荐想在斗场上分一杯羹的人,一年到头络绎不绝。阿旦手指上传来稳定力量,更坚定了荷西对自己判断的自信。
多半是自以为天赋异禀的年轻人,来试试水深吧?
他笑得更愉快,接着说:“既然你到了这里,就直说吧,我能为你做什么?”
阿旦神情很平淡,说:“我希望你不要死太快,否则就没意思了。”
看他视线的走向,其实是在对羽罗说话:“知道吗?”
羽罗翻翻眼睛,露出极不耐烦的神色,但她很乖觉地退后了一步。
阿旦满意地点点头,越过荷西,走到后者日常看格斗所坐的宽大座椅前,坐下,调整了一下姿势,坐得很舒服,完全放松,然后把椅子转向其他三个人。
站在一边的三毛脸色煞白,好像立刻就要疟疾发作,死在当场。
那是荷西的权力之座,必须比他的女人都更贞洁。
三毛跟了荷西七年,亲眼看到过十一个人因为坐了这张椅子而被杀,就在一号包厢里,咫尺之前。
就像现在。
荷西拔枪,举枪,开枪,一气呵成。
六发子弹接踵而出,发出爆裂巨响,狭窄包厢里震耳欲聋,向座椅上的阿旦倾泻而去。
三毛被震得倒在地上,紧紧捂住耳朵,幸好这一切都很短暂,等周围恢复平静,他喘了一口气,想要叫人进来打扫卫生,收拾残局。
然后发现,没有残局。
阿旦还是好端端坐在椅子上,羽罗站在进门处的原地,荷西保持开枪的姿势。
这么近的距离,难道六颗子弹都会打偏?
三毛揉揉眼睛,看到荷西的额头上流下一滴巨大的、闪亮的汗,一直流进他的左眼里。
他居然没有眨眼睛。
不敢眨眼睛。
那六颗子弹,没有打偏,都在阿旦的正前方,绕成一个圆圈悬浮在空中。
阿旦伸出食指,玩溜溜球一样时快时慢,带动子弹圈圈的转动,玩了几下觉得没意思了,一把扒拉到旁边,咳嗽了两声,说:“说正事吧。”
那些子弹还是浮着。
三毛腿一软,又倒回地上。
正事,在有力量者而言,不过就是心血来潮的定稿。
他们的正事,不过要在地下俱乐部里,玩几天,看看人家打架而已。
绝对在荷西的能力范围之内。即使不在,也没有人要问他的意见。
阿旦和羽罗知会完此行的目的,施施然出了一号包厢,径直到楼下去,到处看看,颇似观光客。
女孩子状态不佳,只是勉强跟着,神情冷冷的,阿旦则对什么东西都有兴趣。
这里坐坐,那里坐坐。从吧台要一杯牛奶来喝,觉得新鲜美味,把杯子递过去,送到羽罗的嘴边。
女孩子掉头走开,在斗场周围逡巡。
没有人看到她的手指穿透子弹都打不穿的玻璃,又抽出来,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他们好像真的是来玩的。
荷西从震惊中恢复神志,第一件事是冲过去关死一号包厢的门。
三毛战战兢兢问:“怎么……怎么办?”
明显欺软怕硬的态度让老板很不爽——喂,你这么容易被吓唬到,怎么帮人家做炮灰?
荷西走到窗边观察那一对少年在楼下的动静,那里一片祥和。
他咬牙切齿:“找阿米鲁,马上。”
三毛好不容易在枪击后恢复了一点正常的脸色,立刻又崩溃了。
“阿米鲁?”
他念出这个名字的感觉,像是幼年曾经见鬼,刚要把这件事忘记,那票鬼半夜又上了门。
恐惧大概是一种接近极度寒冷的感觉,非常难以忍受,他唇齿都有变青的倾向:“老板,那是妖怪啊,你真的要和他打交道吗?”
荷西说:“你有更好的人选吗?”
他回过头,瞳孔中好像要爆出火来,尊严和安全的双重受胁令他的愤怒燃烧到最高点:“对付妖怪,难道不就是要用妖怪吗?”
他咆哮:“难道下面那两个,会是正常人吗?”
这个钟点,宾客都还没到,斗场里只有工作人员在活动。
工作人员里面也包括今天要上场的格斗者。
刚刚进入斗场旁的休息室,他换好了上场的衣服,外面再披一件宽大外套,走出去,准备坐在吧台喝一点东西。
无论在这个黑暗世界里厮混了多少年,他还是有一种莫名的自尊,不愿无谓地对外界暴露太多自己。包括他身上层层累累的伤疤,以及文在胸膛心脏处女儿的名字。
在这里,他的名字叫做鸭嘴兽,过去三年以来,荷西旗下胜率第一的斗士。
胜率第一,并不是没有输过,最严重的时候,躺在医院,三个月无声无息,沉默得很彻底。但他一旦恢复,就会回到斗场。
一直生存下来,是一个奇迹。
没有人知道什么东西在支撑他,也没有人关心。只要他一天打得下去,那就打下去好了。
如此而已。
他的女儿,上个月自纽约朱丽叶舞蹈学院毕业。
鸭嘴兽请假去看了她的毕业汇报演出。
她在他看不懂的剧中演最美丽的公主,足尖比钢琴上飞舞的手指还轻盈,眼神灵动,顾盼生辉。
周围的人都啧啧称赞,说这女孩子将来必然是舞蹈界耀眼明珠。
鸭嘴兽坐在最偏远的位子,从女儿出来的第一秒,就一直在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