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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寒露·倾池』

我不会离开你,像岛屿永远驻守在海洋里。

【回忆有多甜泪水就有多咸】

立案调查组来到千树家将梁耀婷和阳阳带走的时候,李炳荣发疯似的追了出去,警车张扬着呼啸而去。虽然他恨死了她,恨不得从来没有认识她,但当面对她被冷峻森严的警察戴上手铐的那一刻,他依然能够清晰听见仿佛房梁坍塌的声音。

他像一株颓败的树,开始搁浅手头的公务四处托关系说好话,恳请他们千万从轻发落,点头哈腰的样子虔诚得像古时的匈奴在朝拜中原的君王。

千树回到家时,耳边充斥着一群看热闹的街坊在窃窃私语。有人猜测她的母亲是不是在吸毒,不然怎么瘦得那样形销骨立;也有人猜测是不是像她那个曾遭受过牢狱之灾的父亲一样聚赌,冷漠的声音像巨石从头上砸下来,剜心刺骨的疼。

年轮的罗盘仿佛倒流到了十三岁那年,女生完整的家庭遭遇第一波离散的浪潮冲击。

四月的天下起雨来,不大,却是透心嵌骨的凉。千树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院子里,浸湿的衣服渐渐贴着肉身。

像一架因故障而失控急速下落的电梯,装满了乘客混杂的尖叫声和无心欣赏的华美服饰、名贵香水,灯光错落交织,几秒钟之后陷入瘫痪的黑色绝望之中。

“千树,请你相信,镜川这么做肯定有他的道理,这是他的选择,而且或许是最好的选择,除此之外别无他法。不要再追究下去了,真的。他所承受的比我们每个人都要多,包括你。”

头顶是一把透明的伞。艾薇妮心疼的目光刺伤了混沌,千树颤巍巍地站了起来,目光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她终于找到一个可以任由自己放声痛哭的肩膀。

被艾薇妮小心翼翼地拉进屋洗了个热水澡,再熬了红糖姜汤给她灌下,女生感觉自己酸胀的眼睛又以瞬息之速重新蒙上一层水汽。艾薇妮温柔地伸手去揭开她提到脸上的一层薄被:“靠,蒙什么脸啊,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你是在cos‘印巴妇女’咩!你冷静地想一想,他做这件事情,对他到底有什么好处?一丁点都没有,是吧?”艾薇妮还在开导她,“哎,都说生太多小孩很难搞,你们真是不知道我这种独生子女的悲哀。小时候总是在想,要是我有个哥哥该多好啊。后来见到镜川,就有一种,‘啊,就是他没错了’的感觉。当然,我更不希望母亲为了终结我的孤单而沦为生殖机器。”

千树把嘴都快撇到腮帮子后面去了:“是没好处,不过可以显示他为朋友两肋插刀的气概啊,可以上报纸啊,可以被学校大肆拿来传奇一般地歌颂啊,加学分啊……”眼界所及之处,是床头墙壁上的开关按钮。上面两个,下面一个,红线的弧度微微下垂,三者的组合看上去就像一张哭丧着的脸。

艾薇妮伸出手轻轻地蒙住了她的嘴。她知道,现在千树说什么,都像是无形中的一把刀,刀刀切在自己肌肤之上。

“鞋穿久了会脏,就如婴儿的眼睛看多了世界会黯淡无光一样。千树,你知道我有多想念你当初那对有着婴儿蓝般纯澈的眼睛吗?”

曾经。

“曾经”这个词让千树那张因愠怒而生动的脸垂了下去,如同低微暗哑的花朵。

她开始跟艾薇妮,此刻眼前这个自己颇备好感的同龄少女分享自己蒙尘的过去。那段时间,是父亲还没有因为赌彩而一夜暴富的安稳年月。她每天放学之后便跟随他来到人流高度密集的步行街口卖自家田地里种出来的瓜果。那些西瓜、哈密瓜和橘子从开花到结果都是父母亲亲手用心血栽植出来的,女生觉得它们最该被宝贝了,却在同类产品都泛滥、竞争激烈的时期被迫贱价出售。不仅自己吃哑巴亏,还要遭同行们“卖得最便宜”的白眼和咒骂。

班里有生活在富足家庭的女同学,一手提着LEE的新款衣裤,一手牵着小男友的手,看见她的时候也不顾千树的父母都在场,清亮地笑出声来,别过头对男生说:“哎哟,你看,是骆千树呢!我没看错吧。老师讲课时说到的‘自强不息’指的就是她吧?好一朵坚强的格桑花……以前有西瓜太郎,现在我们班还出了‘西瓜太娘’呢。”

这个带着歧视色彩的绰号从此像连体婴一样跟随着自己。

后来,父母为了给千树一个更好的成长环境,便开始艰辛创业,经过几年的努力,终于有所成就,父亲最后成为一家中等规模企业的重要负责人。

尽管之前那样艰辛,但比起后来父亲穷怕了,一下子财迷心窍掉进钱眼里难以自拔……她还是觉得,清贫的日子更快乐,因为彼时的她享有父母亲们浓浓的爱。

那段时间,艾薇妮为了让千树的心情能够明朗起来,总是一有空就去陪她。那段时间刚好她办了露天游泳馆的VIP月票,于是就拉上旱鸭子千树一块去。

“吓,要去你自个去。”

“喷,怎么游个泳被你说得像是上刀山下油锅一样啊,当年织女下凡洗澡,认识了牛郎,千里姻缘一线牵;还有那个啥,赵灵儿不也是在外面洗澡才碰上的李逍遥吗?于是上演了一出天仙配。这件事告诉我们啊:在家洗澡是没艳遇机会的,一定要到外面去洗澡。哦对了,我糊涂了,那个泳池是男女分开的……”

“所以你期待遇到的其实是拉拉?”

“……”

波点衫穿得笔直笔直,像一把独立行走的遮阳伞。

虽然左推辞右犹豫,但到了约定那天千树终归还是来了。挣扎了很久,最后还是妥协了。

艾薇妮敢保证,那是她所见过的最美丽的骆千树。清新,脱俗,淡然,嘴角挂着彩虹般的微笑。右肩膀斜斜套了一只泳圈,款款迎面走来。

泡在清凉的池水里,哪怕周围人的笑声再热烈,一丝丝感伤还是袭上了心头。

记忆原本是台负责的刻录机,却总是播放着和快乐无关的片段。回忆有多甜泪水就有多咸。她看不起后来过着金丝雀生活一样的母亲,却看着她一天天无可奈何地老去,终究没办法对她狠下心。

千树最后双眼盛满真挚地看着女友:“薇妮,从前我一直在想,大概很难有人能真正理解我,因为我的世界只留下一条小小的缝隙,供阳光照进来,空气流动,没有谁会愿意拒绝主动靠近和闯入,除了程镜川。哪怕一开始的时候,我依然排斥着,拒绝着。但是你知道吗,人与人之间的缘分还真是说不清道不明,从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我就有种相见恨晚的感觉。薇妮,你是我现在唯一信任得过、也认为值得依靠的朋友了。有你真好!”

“乖,你现在还是不要想太多的好,更何况你的身子经不起折腾呐。多锻炼锻炼,放空自己。会好起来的,相信我,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艾薇妮按捺着心头满城风雨的内疚,绝不敢告诉自己怀中的女生,人是她托父亲请的,她也为梁耀婷的逮捕立了推波助澜的功,否则她真的难以想象,千树知道真相之后会不会疯掉,比现在歇斯底里一万倍?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段生活方式。无论清苦或是幸福,最后的最后都会被锤炼得刀枪不入。

千树将下巴搭在艾薇妮的肩膀上,思绪却早已长出了羽翼,飞到了屋外。

“镜川,我好不容易拥有的完整世界,又被你拆得支离破碎狼狈不堪。你满意了吗?达到目的了吗?我想,我们大概是时候从各自的生活里退场了。或许,我们以后注定沦为陌生人。现在,我反而想祝你幸福,一定要幸福。带上我曾经渴望过的幸福,幸福给我看。”

【你忘了回忆,我忘了忘记】

符羽西回到公司之后怒火还没消,他觉得自己有一肚子的郁闷和狼狈。打开QQ打算把于欣慧这个口是心非的女人狠心拉黑,谁知还没行动对方的留言就抢先一步跳了出来:“对不起羽西,我今天这样做真的有苦衷,要不然怎么能取得程镜川全部的信任呢?所以,请你千万不要生我气啊!”

……

他拍拍自己的大腿,差点因为冲动而铸成了大错,还好没有当场把那些拆穿她的气话一股脑儿地泼出来。

于欣慧的头像也水到渠成地亮了起来,她继续解释道:“既然你已经实现了让千树有些喜欢上你的第一个目标,那么接下来,你可以在她彻底离不开你的时候甩掉她了。哈哈哈。”

……

符羽西伏案,豹子一样的目光落到窗外不知名的远方。对岸永隔一江水的楼群仿佛渔火,而天边遥远的星辰则是人鱼的泡沫。

夜风拂到脸上的时候,他突然清醒了大半。他噼里啪啦地打过去一行字质问于欣慧:“你这么做到底为了什么?我怎么觉得你看那个程镜川的眼神,充满了温柔。你看我的时候,我是没有这种感受的。”

“一个大男孩子家,说得那么文艺肉麻做什么,你以为自己是琼瑶编剧啊?如果你真有这种feel那也只能说明我是演技派。反正……一切都只是为了报复骆千树。等她离开你的视线之后,我自然会收手啊,到时候,我们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在一起了,难道这不是你所期待的结果吗?”

这真的就是,我所期待的结果吗?

男生坐在安静得可以听见转椅跟地面摩擦声的办公室里,这样一遍遍地拷问着自己的心。他觉得,好像报复骆千树,并没有带来他想象中的快感。反而,心头有一种说不出的窒息感,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觉得自己到头来好像一个没有思想听由别人摆布的傀儡。

像是走进一片迷雾森林,周围全是来路不明的魅影魔障,鸟叫虫鸣都让人心发慌。那样静谧的巨大空洞,脚下每迈出一步都打草惊蛇,像被麦克风放大好几倍的声响。这时候困顿和迷惘表情淡薄的他,跟开着Cayenne穿梭于城市要害路段对什么都举重若轻的逍遥公子哥儿,仿佛相同体表下衍生出的两个分身。

工作群里,那群不苟言笑的家伙们竟然在讨论某选秀总决赛的赛况,并且情绪异常激动。符羽西突然在屏蔽前打了句话:你们这群幼稚的二货,今天你们可以因为XX被淘汰就宣布从此不看C卫视,让他们收视率狂跌,也总有一天你们会再一次因为XX的出现而重新当回C卫视的走狗。

是不是每个人身上都有旁人抓摸不透的地方?可是,连他自己都不了解自己吧。

难道他所做的一切都是错误的么?

到底,是哪个环节开始,出错了?

那天夜里,另外一个和他一样被四面楚歌的茧蛹一样团团围困住的男生——镜川,蹑手蹑脚来到了学校已经关闭的泳池,像当初他第一次带着千树离开疗养院那样,翻过围墙,然后在一片黑暗中,仰着倒向那片碧蓝色的水域。他衣服也没脱,浮荡在那里感受水的张力松弛和沉浮。如一枚离开枝头的硕大叶子,耳边只有水轻轻拍打着身体的声音。他忽然感觉到极地一般的寒冷,午夜徘徊的孤独寂寞原来是这么可怕到咄咄逼人的一种心境。

他曾经为她破例拿起了不染指许多年的提琴,因为父亲当初就是为了给他买一把提琴,偷偷隐瞒着母亲剩下看病的药钱,最后才会积劳成疾越来越重,直到被母亲发现肺结核的;他也是因为她,再也不触碰那些看似阳春白雪实则充满痛苦回忆的乐器。

镜川明白自己无法做到像吊儿郎当的曹旭那样,“用蓝调一样的精神,过二胡一样的人生”。在校门口打架的场面被胆小如鼠的纪委主任撞见,虽然自己自始至终就没有出过手,但他还是如发现千年宝藏似的,第一时间弄得满校风雨,硬生生地在报告大会上给他贴上“热爱惹是生非兹事体大”之类的恶劣标签,引得主席台下一片不思议的哗然。义气的胖子周替他打抱不平,忍不住骂了一句“玛丽隔壁的,热爱惹是生非的主儿我看是他吧,成天拿着我们的血汗钱吃饱了没事干就会造谣”,还被对方板着扑克脸瞪了一眼。

爱一个人,会记得跟他在一起的日子。深爱一个人,会记得和他分开后的每一天。在他心底还放不下千树的时候,于欣慧便携着倾国倾城的柔情蜜意席卷而至,占据了空缺的海陆空。她身上流露出来的温柔和体恤,是心头温柔香醇的榨汁,仿佛全世界的男人都该爱这样温婉的女孩子。

千树,你不知道的吧,其实我第一次见你是在很早以前,芒果酱色彩的昏暗灯光下,她头顶着一块月牙状的西瓜皮倒扣在头上,不停地向路边行色匆匆的过客推销自己的香甜西瓜,身后不远处是女孩的父亲,开着一辆黄色面包车,车后座拆了,堆满了圆滚滚的西瓜,空气里是甜到发腻的果香。

那般大小的年纪,女孩子们都开始钟情于爱美丽,偷偷擦母亲的口红,把发育完毕的脚悄悄套进优雅的高跟鞋理。然而,这个不顾形象的姑娘眼里却有着不服输的浓稠的倔强,那是一种向清苦命运叫板的力量。

不知道是否因为看得太入神的缘故,走着走着竟被脚底一块无良食客丢弃的瓜皮滑倒。在人群哄然大笑之前,在女生看似要跑过来帮忙之前,自己迅速爬起来一溜烟跑开。

他没想到,那是自己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西瓜头女生。几番游荡在熙熙嚷嚷的街口,独自回到家的时候探身去拧开电视开关,就看到旅游节目的主持人在对观众说,在耶路撒冷的哭墙下许过愿的梦想都能成真。

所以,经年之后,当他看到学院里分配下来的心理辅导名额时,毫不犹豫地选择了那张印在脑海的头像。

千树,你看,没有想到第一秒遇见你,竟花光了我全部的运气。那时候的我们都有着天真而默契的灵魂。后来渐渐地,同化成为时间的人质。总是告诉自己,悲伤是灵魂的砂纸,多擦几下又不会死。

枕着你的名字入睡。骆千树,所有无眠的夜用来想你够不够?

如果你不是你,我便不会爱上你。

知道吗,我现在的朋友默默地认识了我曾经的朋友,我曾经的朋友默默地认识了我不再联络的朋友,我不再联络的朋友又默默地认识了我现在的朋友……食物链的终端,永远都不会是站在原地的我。疲倦于奔赴各种应酬和处理各种人际的时候,就且让我,安安静静一个人。

你是霓虹城市间纷繁成蝶的流光星海。只是,只是,我和你之间仿佛注定不可避免地要错过了。

【这个臭男人,长得这么丑还敢出来混】

《花田喜事》里的台词:“这个臭男人,长得这么丑还敢出来混!”

后来胖子周也被人说了同样一句话,然后他用神似泰山压顶的大酷刑给了对方一个“奖赏”。

那时候的他正穿着一条复古式军绿色上衣,发型是刚睡醒不久还没来得及补救的鸡窝毛球头,人字拖踢得沸反盈天,整个人看上去傻气十足,像夜市地摊上毫不起眼的牛皮包包。

就是这样,男生左手一袋奶黄包,右手一杯大豆浆,嘿咻嘿咻冒着热汗往宿舍赶。一个萝莉显然受到了惊吓,不然也不会把脑袋削尖了往男友怀里缩。

当然,那个豆芽菜身板的男友最后鼻青脸肿在所难免,胖子周觉得外貌协会的人都该拖出去浸猪笼。

“有什么冲着我来吧!我女朋友还小不懂事。”对方抬起下巴闭上眼睛,露出一副像要被芙蓉姐姐强吻的惨烈表情,他抛砖引玉的坚贞很值得一提。

“记住了,老子不丑,老子只是帅得不够明显!”他深沉地一撩头发,丢下一句雷霆万钧的周氏语录之后拂袖而去。留下一头雾水的男生站在原地,只敢等大块头走远之后才揉眼咆哮道:“什么?我的裸视力是2.0而不是0.2!”

回到寝室的时候,那个大妈正在激情澎湃地挨家挨户给大家扫盲:春天来了,注意灭蚊,还要防霉防虫防火防盗啊。

大妈一旦喋喋不休起来,就算十块抹布都不能塞住她的嘴。

胖子周一副霜打茄子的窘态,在她走开对她走红地毯一般超短裙摇曳生姿风情万种的背影比了个鬼脸,说了一句让人想撞墙的话:你还要防小三防劈腿防侧漏呢。逗得寝室里的人哈哈大笑。

几秒钟之后,他露出愧疚到极点的表情,就差没有俯首向全寝室同学认错:“我对不起祖国,对不起党,对不起老师,对不起大家……我明明说好要减肥的却又买了一堆吃的。更对不起你们的是,刚刚我早早爬起来查了分数,我上学期期末明明没有复习却过了英语四级……”

“哇靠!你怎么不去死啊!”

大家手中的指甲剪、笔杆,脚上的拖鞋等等在下一刻齐刷刷飞了过来。

“喂喂,镜川也过了,你们怎么不打他……太不公平了吧!”胖子周气急败坏地一边躲避“UFO”一边惨叫道。

天空的朝阳犹如撒下一块巨大的白色帐缦,镜川忽然就想起当初在楼下进行床位保卫战的童鸣菲。现在的她,少了以前那种盖世英雄的气魄,多了一些似有还无的哀愁。她再也不像以前说的那样,遇到绝色美少年在雷达范围内出现,就用龌龊猥琐的眼神把他从头发到脚趾慰问一遍。那个通过校友网偷菜和胖子周约会,却存心要教训他的勇敢的童鸣菲,事后装无辜地说,“哎呀,希望他不要留下太深的心理阴影呀,其实鬼一般都不长我这样的”。

拿起电话问了一下关于李阳阳和童话的事情进展,被她告知,基本上已经确定下来了,童话真的是李家的亲骨肉。

她的声音云里雾里,分不清到底是释怀呢,还是感伤,但却冷静得让电话这头的镜川暗暗吃惊。

等真正在医院外头见到童鸣菲的时候,她才像被打出原形的妖怪一样哀叹道:“怎么,你以为我会淡定不需要安慰啊?我又不是得道高僧!”

“我最不擅长做的事情就是安慰人……”男生摊手。

“啧啧,心理学专业的一朵奇葩……好吧,我问你,如果街边有两只无人认养的小动物,一个是爱尔兰牧羊犬,一个是瘸腿的野猫,你会牵走哪个?”

“……你是用他们来借喻阳阳和童话么……太不厚道了吧!”镜川头上冒出一滴汗,“其实还是要看法院最后的裁判结果吧。我查过这方面的一些案例,阳阳百分之九十九的机会是会回到你们家的。”

“可是镜川,我已经习惯了童话在身边的日子。这件事我始终不敢让他知道半个字……我忽然陷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迷惘,开始彻底怀疑我们调查清楚这件事情的意义何在。”咋咋呼呼没心没肺的童鸣菲声音低得像即将落地的飞机,仿佛开始搜肠刮肚地倾诉自己的不快乐,“镜川,我并不是别人以为的那么坚强,我甚至不是我自己以为的那么坚强。”

就在镜川嘴唇动了动,打算安慰她的时候,童鸣菲的母亲忽然跑过来,一脸的焦灼,声音里带着哭腔喊道:“小菲,不好了,今天值班的护士说小话不见了!”

女生心里的金字塔轰然倒塌,跑进病房的时候,果然发现童话的床铺上只有白如初雪的被褥,叠得整整齐齐,而他的人早已不知所踪。霎时,所有人都屏息凝神。

这个时候四处张望的镜川终于从桌上发现了一封信,拆开来后童鸣菲第一眼便辨认出:这是弟弟的字迹!

信里他写道:爸,妈,姐姐,我已经知道自己患的是不治之症,请原谅我这次的出走。你们也不必再为我担心,那些针头和药物,把我弄得很疼很疼,我实在没有办法坚持下去。

以后没有童话,希望你们可以放心地工作和学习,不必为我操劳。看着你们脸上那么憔悴的黑眼圈,我真的好难受。但我知道,更难受的是你们。我想去看看大海,然后安静地离开这个世界。就让我安静地离开,谁都不要把我找回来。你们找不到的。姐姐你记得么,小时候每次玩捉迷藏的时候你总是找不到我,最后回家发现我已经坐在门口等你了。

虽然很想一直在一起,长大之后换我来照顾你们。可是我要先走了,虽然很舍不得。不要哭,就像我身体疼起来的时候你们叫我不要掉眼泪一样,你们也要好好的。我一直在等,等有那么一天,我可以分得清东南西北,不再在拥挤的人群中迷失自己的方向。这样子,我就要开始流浪。

姐姐,来生还要和你做姐弟。爸爸妈妈,来生换健康强大的我来照顾你们。

——这是我和自己的约定。

童鸣菲的母亲抓着童话盖过的被子,嗅着“儿子”身上熟悉的气味,哭得鼻头红红的。护士在一旁一边劝慰一边道歉,得知情况的院长也赶到了现场,言之凿凿地担保医院一定会帮忙找回病人的。他将自己所有的青春年华都贡献给了这家医院,见证了人生最密集如雨点的悲欢离合,手术室各种冰冷的工具,泡着福尔马林永远没有保质期限的人体器官,他渐渐习惯血、伤口以及断肢残骸的人生百态。可是经历这一幕的时候,童话的出走信还是令他红了眼眶。

女生的手捂住嘴巴,心脏像被放入冰窖里速冻,隐忍了那么久的眼泪终于迅速地顺着脸颊滑落,速度快得让人心疼。眼泪滴在信纸上,晕开了一片字迹。镜川走过来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没有再挪开。泪眼蒙眬中她抬起头,看到那个几乎和初恋男生一模一样的性感鬓角,无限放大直至占据整个视线,牵动了每根骨头每条神经。

脚底一软,仿佛站在了云端,往事被飓风连根拔起,耳边所有喧嚣都变成了细微的呓语。随后再无法言行坚实,苦撑了这么久的的童鸣菲,终于昏迷过去。

【情动是一生最初的苍老】

那一天有许多姑娘留意到路边的男孩,他像是涂了金色蔷薇花粉的睫毛沾着泪珠儿扑闪,清凉的眸,鼻尖翘翘的,除了消瘦苍白,他就像个小小的天使。她们几乎忍不住要伸手去摸摸他的头。他从街边的垃圾站捡来一辆报废的破烂单车,再捡了一瓶矿泉水,咕隆咕隆,液体滚落喉咙,像甘霖润泽干涸龟裂的土地。

他踢着脚下的碎石子,看着脚下延伸出去的那抹暗沉沉的日影,忽然向往一个人的生活。一个人走在陌生的不知名的街道,一个人应对前路所有未知的危险,一个人生老病死。

之前他从所在的医院窗口另一端望出去,刚好是个刚建好不久的住宅小区,一群意气风发十来岁的小孩子在生龙活虎地玩着滑板。他看着看着,艳羡的泪水不知不觉就淌满了整张脸。他不喜欢那个压抑如困兽一般的牢笼,就算是跪着走路,也不愿意被当成残废。

如果小男孩那时候能再长大一点,他或许会领会到,这就是传说中“亡命天涯”的感觉。

所有姐姐和父母共同知道的地方都不能去,他便在震耳欲聋的钟声响起时,像有一股魔力牵引着一般,忍住身体上的痛,脚下发力地蹬向视线尽头那个洁白的地方。他怎么会料想到,身后一辆从外地开来的长途火车,因为被沙尘挡住了挡风玻璃,正慢慢减速朝着他的方向,蝗虫似的一点点蠕动过来。

就在车子急刹车之时,他被刺耳的巨响吓到,连人带车跌进了路边的深沟。

这世间总有许多天时地利人和的巧合,他所想抵达的地方正是当初千树所在的那家疗养院。菩萨心肠的院长阿姨收留下了这个满身泥泞和伤痕的男孩。

当她一遍遍问及童话的家人讯息时,他却摇了摇头,眼眶里蓄满晶莹的水汽,带着哭腔哀求道:“阿姨,我没有家,我的亲人都在车祸里去了另外一个世界。不要让我回家……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求求你了,不要赶我走!”

他几乎是“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对面比母亲大不了多少岁的女人慈眉善目地扶起他,她应该是相信童话是一个劫后余生无家可归的小孩吧,于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而童鸣菲这边,清醒过来之后的她开始跟镜川真正袒露自己的过去。然后镜川拨通了一个人的号码,约他见了面。

“子瑜啊,很久没有这样叫你了,以前都随大流地跟风喊你胖子周。”

“我爸说绅士是不应该随便跟别人计较的。”不怕死的男生回了一句很欠扁的话。

是的,童鸣菲在十四岁那年狭路相逢之后再不能移情别恋的那个人,就是眼前这个与童鸣菲的描述变化剧烈的人,周子瑜。

情动是一生最初的苍老。很早很早以前,早到胖子周你还是一个两肋轻轻一按就能摸到7根排骨的时候。在那个圣诞夜,她为了给弟弟准备一份惊喜而昂贵的礼物,像只松鼠一样沿着树枝爬到了小镇里唯一的那座教堂顶端。忽然,教士们振聋发聩的歌声在大堂内响起,她以为自己行踪败露,像只棕熊一样从斜斜的塔顶翻滚跌下。

幸好那时候地面已经有了厚厚的一层雪,才不至于丧命。她爬起来,拍拍身上压扁的雪花,突然发现自己右脚上颇有些年月的鞋子已经狼狈地裂开了一个口子,脚趾露出来,瞬间温度被寒气尽责地吮吸掉。

那时候的你,是不明真相的围观群众里唯一没有取笑她的人。你按了按头上的雷锋帽,走上前说,妹妹,你怎么这样贪玩,快跟我回家。然后,不由分说地拉起女生的胳膊消散在释疑的目光里。

人群散开之后,他看着她冻得肿起来的脚趾笑道:“怎么那么像猪手?还是我背你吧!”

那是他第一眼就来电的女孩子,但却背上她走了几步之后,一个踉跄,两个人同时摔倒在了雪地里。

“你看你自己,瘦得好像风吹即倒,也不多吃点,怎么能负荷得了老娘的重量?”女生气势十分生猛。

“喂,你这人好蛮不讲理诶!搞清楚状况好不好,明明是我在帮你,怎么反倒一副讨嫌的架势?”

“不帮就不帮,有什么了不起了,我还得感激涕零不成……咦,我现在才发现,你小鼻子小眼睛粗眉毛的,长得很像蜡笔小新嘛!哈哈哈。”

很久以后童鸣菲回忆起当时那一幕时,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少年面前表现得那样不可理喻。她就是要让他觉得自己与众不同,她希望这个在自己心里第一时间就占据了最特别地位的男孩子,能包容下自己一切的任性和乖戾。只不过,当时真的就感觉像两条小鲨鱼在斗嘴和作对。后来他们便背道而驰,再也没有彼此相遇。

镜川复述完女生的那些烟云往事,笑着对站在对面体形俨然已经达到自己两倍的死党笑道:“看不出来啊,人不风流枉少年,你也有过这么奇妙的过去。我要怎么跟你说,童鸣菲跟你在校内网上认识的时候,根本就是特意加你的。这可以算是一场小小的预谋吧……不过后来她发现你居然那么热衷于调戏良家妇女,就怒火攻心地扮鬼来教训一下你……”

“靠,原来那天晚上装神弄鬼把我打得落花流水的人,就是她啊!”胖子周对着面前那棵树毫不客气地给了一拳,然后坐在绿草如茵的树荫下,叹了口气,说:“就是因为这个罪魁祸首当初羞辱我瘦弱的那番话,让我食欲大增,像赌气一样拼命地吃东西,并且无肉不欢,后来身体赢得了这场对弈,膨胀得像一个球。我后来非但痛恨自己傻,也恨她。我想如果她被我揪出来,一定要给她吃吃我的天马流星拳,一定……要把我这些年来所受的嘲笑和不公都加倍还给她。”

他气呼呼地涨红了脖子,像一块刚从火坑里翻出来的炭。是的,每一个死胖子都曾经身轻如燕。

凝视胖子周那张赘肉横生的包子脸半晌,镜川突然重新“扑哧”一声笑出来:“一个周子瑜倒下了,千万个男生站起来了……你有没有想过,你为什么会因为她的一句话就在自己身上进行那么大的改变?原因无非就是——太重视这个人吧!”

……

“死胖子,你胸无大志,又没有一技之长,我真替你娘担心你以后娶不到媳妇抱不到孙子!”

当被镜川拉着来到童鸣菲的病床前时,童鸣菲终于肯把头从被窝里探出来,却抛出这么一瓢让人心寒的冷水。胖子周当时想的是,谁被喜欢的人告白都应该是幸福羞涩的吧,为什么唯有自己得跟一身的鸡皮疙瘩和余怒未散的英雄气短抗争?

他顶着恶心挥了挥手:“行了行了,你无非就是要我对你感恩戴德,感谢你收留没人要的我呗……我批准了还不行么?我爸说(这货的口头禅又出现了),漂亮的女人总是没男人约,因为他们对自己不够自信!”

“哦?所以你有?”

“呃……那个,我今天这个裤子是不是有点灰扑扑的?真该死,一点都不喜庆。”

“不啊,虽然丑但也挺适合你的。”

“……”

童鸣菲披上她那件中性帅气的军装外套,这些天来的压抑和烦恼都往他身上出,直接扑过去就是一顿拳打脚踢。两个人直接把病房当成了斗牛场一般。看到她这副像喝了一百罐红牛般生龙活虎的场面,镜川心头一块千斤重的巨石也总算是落地了,牵挂的事情终于少了一桩。

他们几个与童鸣菲的父母一起在电视台发布了寻人启事,除了二老继续回家等待消息之外,其余人都尽量利用课余时间在周围打探童话的下落。

她终于不是以前那副强悍得一个顶三个男人的样子,不再口若悬河地说着“老娘单身,没人疼,但我爱不完美的自己,也相信自己比谁都强大”的口头禅。而是揪着胖子周的耳朵说,“好吧好吧,你这种混蛋留在凡间也是个祸害,跟在仙女姐姐身边我不会亏待你的!”

镜川抚了抚额头,他原本以为她会说,都说女人如衣服,姐们儿是你穿不起的牌子!

【你是我擦肩而过的惊涛骇浪】

半个月之后。

法院的判书终于敲定下来。旁听的除了李炳荣以及童鸣菲一家,以及少数知情者,几乎没有其他人,整个场面显得萧索而安静。这是双方共同的要求,因为生怕影响到李阳阳以后的学习和生活。

程镜川和骆千树此时坐在受害人和被告方的身后,像永隔一江水,淡漠而烟云浩荡的对峙。

镜川不动声色地撇过头去看女生,她的头发变得更长了,黑得像一匹光亮的绸缎,柔顺地垂到平放于双膝的手背上。她端正地坐在位置上一动不动,目光注视着主席台上念念有词的法官,神色肃穆而端庄,已经没有了当初小兔子般的跳脱和野性。她瘦削的肩膀上,覆盖着符羽西坚强有力的一只手。

在这样肃穆的地方,连呼吸都仿佛打了个结,像是不敢撞碎这片静谧。

“可不可以不要这样子……”镜川感觉自己的心脏像被无数只蟹爪在抓挠,微微钻心的刺痛。

当法官正式宣布“李阳阳回到其生父生母身边”、“被告方梁耀婷判刑三年”、“失踪的童话由李炳荣主要负责寻回并且抚养”的一锤定音之后,这场纷纷扰扰的官司终于尘埃落定。

走出法庭门口的时候,骆千树和符羽西并肩走着,迫不得已地与程镜川擦身时,微微侧着脸对符羽西说话,却仿佛是故意说给迎面而过的程镜川听的:“反正看客再多,无非也都是来看好戏的吧?”

那日骆千树冰冷的眉眼,绝情的话语,都化作锋利冰凉的刀片,将镜川的身体冻结。声音不张扬,却仿佛是怪兽的利齿一样咬噬着他的耳朵。他们一步步走向对方,靠近,交叉,然后各自远航。

然后符羽西体内那些与生俱来的幽默细胞开始发挥功效。一个小时内,他讲了很多笑料,扮了无数鬼脸,无不戳中女生笑点,将她从失落的边缘一把拉了回来。

人生其实就像打牌。拿到什么样的牌子,靠的不仅仅是运气,还取决于你坐在什么样的位置上、你会不会打好手中这副现有的牌。有时候同一手烂牌,也可以打出很多不同的结果。有的人一失手成千古恨,有的人苦心经营收获满满……这些因素凝合到一起,于是世人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做“命运”。

李阳阳虽然被陌生面容、被称之为“法定抚养人”的父母牵在手里有种暂且无法接受的愕然,但仍然能从对方充满善意的目光和手心相接触的那块皮肤传过来的温度里,感受到他们对自己的疼爱,以及这些年来分开的内疚感。

一波刚平,一波又起。案子刚结束不久,符羽西的助理秦岚便火急火燎地打电话来报说,公司的款被某个股东卷走了大半。

当时符羽西正睡得昏昏沉沉,她的这句话好像打通了他混沌的任督二脉。符羽西握着手机,只觉寒气从脚底随着血液,往五脏六腑流窜去。

当时,曹旭正隐瞒着所有人,偷偷约了骆千树谈判。他看到了在意的两个人为情所困,他真心希望他们能解开所有的心结,最终得以幸福。

坐在鼎沸的烧烤摊档,他们不喝酒,却喝着茶。月色装点着陶瓷杯盏,清澈的茶水映着婆娑的树影,仿佛盈盈晕开的一抹荧绿。

“话说回来,那么曹旭……喜欢的究竟是谁?”女生捂着滚烫的脸颊问出这个问题,心里害怕对方介意,觉得自己是个八婆。

好吧,她们这个年纪嘛,原本就是盛产八婆的光景,可惜她一直带着那份自以为是的矜持,以及一腔害怕遭受外界伤害的小心翼翼,才没同龄人那么跳脱。

“唔……”曹旭无论如何也无法开启那些坦诚,告诉眼前笑起来有两只浅酒窝的女孩子,自己喜欢的是那位初来乍到的音乐教师。

日光倾洒进来的课室,她一袭白裙,黑发悉数盘在脑后,弹一曲支离破碎的《杨柳》,美好得像从电视里走出来的姑娘。她就像一个千古未解的谜面,身上凝聚着众多待勘测的奇珍异宝。

他无法自控地在她的课上捣蛋,坐在阶梯教室的倒数第三排,利用手表的镜面反射暗中捉弄她,引得全班忍俊不禁的事实。

他那么爱出风头,与众不同,都是为了引起她的注意啊……这段俗世看来离经叛道的感情,终究会无疾而终的吧。

像一道刺青,一轮顽疾,一种血性,深入骨髓的恶习,刻骨铭心,矢志不渝。

就在两个人开始谈得投机时,警车呼啸着从他们身边开过。本以为是城管来抓摆摊的,结果却是110。人群开始议论纷纷,最后烧烤摊的老板得到爆料,低吼一声:有人跳江了!

对于爆炸性新闻的小镇来说简直像是天方夜谭。曹旭和骆千树不禁跟随着熙熙攘攘的大队伍去看热闹。接着,女生惊叫了起来。

那个正在大桥上掩面痛哭的中年男子,竟然是自己的继父——李炳荣!

【吻下来,豁出去】

出事的当事人正是符羽西。谁都没想到,他竟然在买醉后,摇摇晃晃地从桥上一头栽进了江里!

此刻,骆千树仿佛看见他形单影只地坐在跨江大桥的栏杆上,单薄的身体像只风筝,脚下泊着几艘随时待命打捞的船只。

“符羽西,你为什么会这样窝囊!?”站在桥墩下面对着一望无边的滔滔江水,千树恨铁不成钢的声音终于爆发了出来。紧接着,她的继父听见这声音,停止了哭泣。在众人哗然的目光和继父错愕的表情里,她继续喊道,“我曾经被亲妈弃养,穷得今天就不敢设想明天的饭菜,被最爱的人陷害,我都可以自食其力地活下来,为什么你就不行?符羽西,我本以为你是那种可以承受住大风大浪的男子汉,却原来,我看错你了!我看不起你!”

江浪拍打着岸,曹旭第一次看到一个女生可以哭得那样惨烈,眼泪失控地奔流,如果不是符羽西轻生这个契机,他甚至都不知道这个瘦小的女生身上竟然装着那么多的不幸。她矜持压抑了那么久,终于在这个节骨眼上破功。

就在大家议论纷纷猜测着女生的身份时,符羽西青白着一张脸的身体被捕捞队抬上了岸,送进了急救车。

彻夜的等待过后,医生终于摘下口罩,带来男生转危为安的喜讯。然后,曹旭看到垂着脑袋的女生“腾”地站了起来,像下了什么重大决定似的,一步一步走上前去,扳过男生的脑袋,疯狂地吻着他刚回过血色的唇。她肃穆的表情,让曹旭联想到的学校里戴白手套敬礼的仪仗队升旗手。

她的吻是糖果,大雄哄静香跳绳,那条神奇的绳子跳一下就掉一颗糖果。她的吻是宝莲灯,沉香为了救赎被困住华山之下的母亲,连命都可以豁出去。她的吻是最后一搏,想挽留住这条生命贪恋尘世的一点遐想,是离经叛道也是天经地义,带着凌晨三四点灌进去的铁观音和这座城市夜间十八串招牌烤羊肉的味道。

因为吻得太过激烈,她的牙龈涌起一阵阵麻感,像啃过太多桃子或者坚果后滞留的后遗症。

她那双手,提过灰褐色的二次塑料袋,也帮改嫁富商的母亲提过高档专柜的精品袋,拿过五星级大饭店的文艺杯盏,也曾在积满尘埃的橱柜底下摸出一根遗落的竹筷。而现在,它们游离在他的胸怀,像两尾比目鱼奋力在泅渡汪洋大海。

谁都有错,但继父无疑是牺牲者。他夹在中间,可怜兮兮,刚失去心爱的女人,又差点失去器重的大儿子。

这个吻,让她对程镜川想重新开始所萌发的一点点星星之火的情愫,都瞬间被自己亲手掐灭。

他会翻越万水千山,他会阅人无数,他值得遇见更好的人,被一心一意珍待。

而她只能赢,她输不起。

在感情里,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我心。

人的一生当中,总有些事情冥冥之中就绕一圈回到了原点。旅行后的归途,交往后的分裂,暴富后的落魄,难产后的爆发……皆是如此。可惜,真的只是回到原点而已吗?总有些东西,被染上了风霜,刻上了烙印,横亘于无形的深渊。那将是你永世难忘的回忆,我们一直带着它们前行。

坠江事件过后,骆千树开始对符羽西前所未有的温柔。她会把他掉了扣子的衬衫外套全部翻出来缝缝补补,给他织暗格子纹路的羊毛围巾,每次出门前帮他整理好必备的东西。在女生格外敏感的心里,总觉得,所有的季节里最短的是春天,因此觉得它很珍贵,想要好好珍惜。而男生对于这一切也似乎理所当然地欣然接受着。

“喂喂,你又忘了带眼药水了,别只顾着要帅,开车都不戴眼镜啊!哎,粗心大意的毛病从来就没有消停过。”

因为太熟的缘故,以及无法定义的复杂关系,于是连称呼都干脆省去。

男生扶了扶象征智慧的饱满宽阔的额,从她手里接过,也没有道谢就打开车门弯腰坐进去,动作娴熟地踩离合点火发动车子。

一路上,萦绕在他脑海里的是,那股越来越强烈的,觉得自己对不起千树的负罪感。那些车的喇叭声和黑压压蝼蚁一般的车龙让他心烦意乱,所以他这一次没有开往车流量的熟悉路线,而是换了一条安静却曲径通幽的小路。油门一踩,车子如野兽般叫嚣而去。

公司助理秦岚的电话打过来的时候车子正在拐弯,符羽西接听的时候刚被对方严重的语气吊得一分神,就发现挡风玻璃前越来越近的是一个巨大的广告牌,就像拦路虎一样挡住了视线!

“该死,以前都不见这里有什么广告牌的,又是什么黑心商家投巨资打造的路障啊!”符羽西心里诅咒着违规搭建广告牌的主儿家里死一户口本,却发现脚下的刹车偏偏在这个关键时刻突然失控……

虽然系了安全带,但他的整个身子还是由于巨大的冲击力飞快地往前撞击,风夹杂着被冲坏的玻璃灯柱碎片劈头盖脸地飞了过来。

丢弃在脚下的手机还一直传出一把女声:“羽西,你怎么了,羽西,说话啊……”

再度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医院里,是秦岚觉得不对劲之后拨打的110。

“大家,都在啊……”符羽西想坐起来,却被秦岚和骆千树同时伸出来的手双管齐下地按了下去。之后,两个女生的脸上都浮现出尴尬的表情。

“医生说你还不能起来,所以还是乖乖躺着吧。”最终还是秦岚开口打破了僵局,“你知道吗,110赶到现场的时候真是觉得够玄乎的了,你那辆车子的右前轮就搭着点边,再有那么半寸,往下就冲进山谷底下去咯!你这条命啊,算是去了一趟鬼门关又给抢回来了。”

“这么惊悚?老子真是吉人自有天相啊,哈哈哈……对了,你刚刚……在电话里跟我说什么……顾客去工商局投诉我们的烟尼古丁超标?到底怎么回事?”

“不是啦,是一个员工因为木讷而得罪了一个老客户,所以人家放话出来把她恐吓得哭了,也难怪呐,刚毕业没有什么经验值的黄毛丫头……”秦岚说这话的时候,表情慵懒迷幻,仿佛她自己看上去已一把年纪似的。纪梵希的水晶项链安静地点缀在她漂亮的锁骨上,事实上,她也只是阅历老成显得沉稳庄重罢了。“太呆板缺乏创新能力……太听话的员工反而不是好员工呢,符总以后还请知人善用呀。”她微微抿嘴,深有感触地叹息道。

“再被你吓下去我要吐血身亡了。”男生长长舒了一口气,觉得自己虚惊一场。

“是吗?不过我还是忍不住要称赞你一下,符少爷你的狩猎范围果然很广。上至贵妇下至娇嫩萝莉一个都不放过呀……魅力非凡嘛!”她转过头对旁边呆若木鸡的女生优雅一笑,“给你男朋友弄点补身子的是你应尽的职责咯,千树小姐。”

虽然不算和善的口气,但也不至于令人觉得不舒服,火候掌握得恰到好处。

女、女朋友……

符羽西在一旁“噗”地一声笑了出来:“是呀,你说得没错,这是我三千后宫里面最没诚意的一个了……”话还没说完就被女生暴力地踢了一下床腿,整个人像置于毫无稳定性可言的船只上,然后见她昂首阔步地挺进人性化的医院为病人准备的厨房。

“你看,还打伤号,要遭天谴的呐!”符羽西虽然手痛脚痛胸痛,但还是一副笑得没心没肺的样子。

那段住院期间,为了犒劳骆千树三天一小补五天一大补的殷勤表现,剩余精力过多的他总会坐在床头边喝汤边念段子逗女生开心。有次千树因为迟到被罚抄校规,他一边帮忙龙飞凤舞一边夸夸其谈。

“要是我做了你们学校的校长啊,就一定要新官上任三把火彻底改革!没有与异性同学并肩走过的扣5分,理由是不善于交际;带学生证的扣1分,暴露身份;穿校服的扣2分,太没个性;周六周日在教室学习者扣2分,理由是没有积极锻炼身体;不会打电竞网游的扣15分,原因是不能全面发展;上学期间不带手机的扣2分,理由是不支持中国通讯业;高三后三个月仍没有交到异性朋友的开除,理由是没有个人魅力,影响校容……”他像说书人一样一口气说完这段“绕口令”,然后对女生笑笑,“喂,如果这次我这张英俊得人神共愤的脸被玻璃毁了容,作为‘女朋友’的千树,还会介意和我一起不咯?”

是暧昧又戏谑的口气。白炽灯在两个人脚下旋出大概一个拳头距离的倒影。

千树原本一肚子的郁闷,倒被逗得笑出了泪花。

——爱与恨我一样认真,笑与泪同样让人沸腾。程镜川,自离开你之后,我再也没有哭过。

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不愿意在他的名字后面加上一个“哥”作为对他的称呼,仿佛那是世界上最悲哀的距离。

向晚的风徐徐而至,女生望着窗外沉淀下来的暮色,突然心生这样的感慨。那时候的她也许还不知道,因为眼泪只有在喜欢的人面前,才是最廉价的存在。

以前,总会觉得大家在戴有色眼镜看待自己。

是这一刻,千树突然发现,这种“歧视”其实是自己对自己曾经接受过精神前科诊治患者这种身份的恐惧。

还记得那日,艾薇妮对她说,你不要总是不能正视自己,因为这样而丢失了唾手可得的幸福。我看得出,即使没有在外在表现出来,但是发自内心“恐惧”自己的身份,更加可怕、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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