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狸瞪我一眼:“什么是时间旷野?”
我噤若寒蝉:“原来你也有无知的时候……”
南美蹲下来观察了一下这对老鸳鸯,双眼紧闭,面色惨白,但是气息均匀正常,没翘辫子。检查过程中,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史密斯身体的光突然大放光芒,罗伯特却渐渐黯淡了下来。南美翻过罗伯特的身体进行查看(我说你是不是想看看有没有电源插头的地方?南美说就是),发现他脖子又出现一处咬痕,虽然没有血流出,他的身体却千真万确地逐渐呈现出迅速失血的现象。
老狐狸百思不得其解,而这个世界上有什么事情让她百思不得其解就是最能够使她发脾气的事情,所以她站起来狠狠踢了人家两脚,嘀咕道:“他妈的,搞什么鬼!看我把你们用三昧火烧成灰,也省掉你们的丧葬费。”
她说得出做得到,真的起手燃了一点火,正要施到那两个人身上,突然一阵强烈的空间波动传来,波动中还包含着强大的能量转移。她吃了一惊,再看,史密斯太太的身体在这瞬间也黯淡下去了。
我激动啊,大叫起来:“明白了,明白了!”
我的猜测是正确的,这里的两个人正是那边两个人的宿主。罗伯特,或者说安诺斯被厄斯特拉所伤,所以没有办法进行“对接”,而厄斯特拉本来可以成功的,却在关键时候被小破搅黄了。当然,关键是她今天流年不利,即使小破没有出现,大概也会被我一烛台打翻,区别只是我比较容易被拉去同归于尽罢了。
我叫的声音好像太大了一点,小破伸了个懒腰,醒了。我大吃一惊,飞快把他放到地上,拉着南美迅速逃出一公里开外,只听到他大声嘟囔了几句,说什么不知道,但语气着实不善,很快又安静了。我和南美硬是又多呆了两分钟才提心吊胆地走回去,一看他确实又睡着了,这才松口气。不过有个阴恻恻的声音申诉说:“猪哥,你不讲义气!”我一看,光行全身上下变成焦黑色,眨巴着一双大眼睛委屈地看着我,眼泪都要流出来了。周围的土地则被小破的怒火烧得草木涂炭,龟裂起来。吵醒熟睡的破魂达旦,是要付出巨大代价的!
安抚完光行,答应成为它快运公司的黄金客户,一次交足一年会费,而且不享受任何折扣之后。南美继续说,她之前在我家悄悄留了一点史密斯夫人的头发,回去后做了细胞年龄测试,(她对着我严肃地强调:这是科学!)并且用斗数和塔罗看了史密斯夫人的命格,不看不知道,一看吓得跳。一个人的头发,却显示出了两种截然不同的命格。其中一个显示这位徐娘早就死了几百年,嗣中还转了多次轮回。她一定不是什么善男信女,因为四五百年中投了二十七次胎,倒有十九次是给雷打死的。另一个则推算出此人在生,生平稳顺,但有失群之兆,一生孤独。南美生平第一次对自己的命理之学产生怀疑,搬出所有卜算工具一气乱算,结果都相同。她神疲力殆,一怒之下跑去布鲁塞尔钓凯子。直到现在,结合我的所见所闻,总算让她觉得有点眉目了。
不愧是专业人士,一旦南美明白过来,就有很多有价值的意见可以提供。比如她很有条理地告诉我:传说古老的欧洲长生法术中,有一种叫做悬神借生。拥有此术的法师在生之日,就有意识地培育自己的的第二元神,以悬神引作为载体留存。法师死后,到一定的时日,尸体被人发现并接触,悬神引便自动依附后来的人。悬神引无色无味,在常人眼里无定形,除非怀有大法力的修行者存在,否则根本不会被发现。附身一定时间过后,悬神引便融入宿主元神,将所有思维、记忆、行为习惯、行事风格都来一番大清洗。施法者借此复生于他人的躯体中,可以避开轮回的量罪,潇洒开始第二世。
这番解释很有学术理论基础,但还是不够合乎眼前事实。既然是要死后等待其他发现者才能附身,为什么是两个活的史密斯同命格呢?
厄斯特拉现成就在我们身边摆着,我们不用乱想了,直接逼供她好了。想到这里我让南美停下叙述,四处去找厄斯特拉,一看,哦,刚刚落地误坐南美被她偷袭的时候,把伯爵夫人摔了老远,一直还没捡回来呢。我们跑上去看看,还好,还没死,包在那个粽子里动弹不得,正可怜巴巴地瞧着我们。
出于某种盲目的信任,我问南美:“你会不会说古匈牙利文?”
南美一挺胸脯:“我什么文都会说啦,语言天才来的。”
对我崇敬的表情看来她颇为满意,束了束了腰,这位语言天才上前一脚踏住厄斯特拉,叽叽咕咕地就开始问起话来。哎呀,我自豪啊,看看,我的朋友就是这么酷!古匈牙利文都会说!古匈牙利文哦。
我兀自陶醉,南美手舞足蹈半天却转过头来看着我:“你知不知道她说什么?”
我脚下一个趔趄:“你不是会讲匈牙利文?”
她很认真:“我会讲,可是她不会。”
要不是怕又吵醒小破,我三字经已经到了嘴边。指望不了狐狸,我只好结结巴巴地上了。
逼供超过半小时,我们用上了所有我们会的刑求办法,不过最后奏效的有二:一是南美答应教她如何在一千岁的时候还青春常驻娇艳迷人;二是把抱着小破往她面前一凑,吓得她立刻闭上眼睛,跟条蚯蚓一样拱啊拱啊,拱了老长一截,累得汗都出来了。其实人家一开始就要对我们老实交代的,可是我们良民当太久了,一直没有机会搞搞虐囚之类的高级玩意,逮到一个罪有应得的,此时不玩何时玩?
闹了半天,好容易她要开尊口了,我和南美都蹲下来洗耳恭听,不防光行在一边跳着跳着舞突然一声鬼叫:“起火啦!”
起火?光行,你又乱开天眼通,看到两千年前项羽进咸阳烧阿房宫了吧。定定神就没事啦,烧不到你的。光行飞起一脚把我踢开丈许:“猪哥,自己看啦!”
其实不用看,我这会儿已经觉得屁股后面火辣辣的,好像自己变成了一只小乳猪,正被架上炉子烤。哇,罗伯特的古堡起火了!邪门啊,这么大的火怎么会一瞬间烧起来啊?整个房子已经变成了一团大火球,熊熊几十米的烈焰烧灼着天空,映得方圆几里地都是火光猎猎。热浪汹涌,几乎已经要扑到我们脸上来了。
我低头看看小破,他小脸也是通红,被热浪波及了吧,身上竟然开始烫热起来,幸好还没有醒来。我把小破丢到光行怀里,叮嘱他一旦不对,立刻带上小破走人,然后一拉南美,“狐狸,那里面很多普通人,我们要赶快去救。”
犹如离弦之箭,我和南美急速向古堡跑去,她跑了一气,突然自言自语地说:“我这条裙子可是VERSACE的,烧了好可惜。”居然就把身上那件小吊带裙脱了下来,甩出危险区域,穿着一身比基尼继续跑。我感觉到自己鼻子一热,还没进火场,已经一级烧伤,气急败坏吼她:“老狐狸,你想害死我!”
来不及和她理论,我们到了大门前,门上的金属拉环已经开始软垂熔化,可见火势之烈。门内寂静无声,难道这么快所有人都已经翘了?进入,火焰如同有生命一般,立刻从四方风卷而来,在周围围成一个烈火的埋伏圈,渐渐逼进,光焰的跃动中带着神秘的邪恶气息。南美脸上有点变色,大声对我说:“猪哥,这火不是普通的火,是来自另外世界的冥地之焰,你跟着我!”
她把我拉到身后,张开双臂,掌心作印对天,闭眼清清楚楚地说道:“凡以清凉界生者护持,往极乐处,无上报答,与神为证。”
在热与混乱的昏沉中,她的声音如一块冰一般落入我的身体,四周仿佛立时充斥了可以呼吸的空气。而我认识南美那么多年,这是第一次看到她脸色如此郑重。咒语发挥作用了,我们走进房子深处,火焰次第向两边退去,如同摩西在红海中分开潮水。一待我们走过,却又立即跟随上来,熊熊如舞,情势凶猛。南美猛然转头看着我:“猪哥,千万莫要充英雄,跟住我。”
我自然唯唯诺诺地答应,但是走进了大厅,这句话就被我抛到后脑去了。大厅里的宾客以各种姿势和角度倒在地上,烈焰在他们周围肆虐,但却并未真正烧上他们的身体。很多人可能是吓昏过去的,如果救出去,应当不会死。我跃跃欲试想冲过去,被南美严厉地望住:“猪哥,这真的是冥地之火,你看,火焰如此狂烈,却没有烟雾,并且在有选择地燃烧物件,而所烧的一切都瞬间成为气体。你必须留在我咒语范围之内,我不能保证还有没有别的邪祟出现,我们最好赶快出去。”
她说得是很有道理,我也相信南美一定是为了我好,不过看看我脚下这个头发斑白的中年男人,我认识他的,他的小女儿是小破的同学。虽然自己是了不起的大人物,却常常亲自去接孩子下课,站在幼儿园门口,笑眯眯的,女儿飞出来投进他怀里,那时候的笑容跟朵向日葵一样。要是他今天就死在这里了,那个漂亮小姑娘多可怜。
这么一想我就难过,滥好人脾气发作起来,拼着被南美出手打的危险,我弯腰就近抱起两个人,往背上一甩,再抱起另外两个,脖子上横担了一个。南美气愤愤瞪着我,须臾长叹一口气,说:“猪哥,你这个滥好人,我要是不跟你一起救,以后说不定连朋友都没得做,你真是害人!”
我歉意地咧嘴笑笑。她没办法,只好一边运诀,一边也抓了两个人过来背上,然后不管我同意不同意,冲我屁股上大力一脚,把我踢出几十米远,自己转身也向外飞扑出去,我们两个都重重跌在光行身边。
光行抱着小破的姿势跟一个小脚老太太抱着一只二十斤的西瓜一样,小心翼翼。他看到我们两个出来,立刻提醒我:“猪哥,狐狸,这火有问题,里面的人声都是来自另外空间的。你们小心是术师做法。”
提到术师,我立刻去看厄斯特拉,她那张麂皮脸上流露出奇特的表情,像是了然,又像是疑惑。我心想就是因为你这个死恐龙搞东搞西,才害得今天那么多人要葬身火场,一气之下,大力踢了她一脚,把她踢得嗷嗷直叫。南美跟上补了另外一脚,这脚更狠,她穿的是尖头的高跟鞋,锋锐度直追干将莫邪,立刻痛得老太婆泪如雨下。南美狠狠地喝住她:“哭个屁,哭,告诉你,今天猪哥身上少了一根毛,我让你一百辈子轮回当蛤蟆!”
我感激地瞥了她一眼,被她的大眼瞪回来:“别发呆,继续去救人,我知道你那个德行。哼,放心,你死了我会照顾小破的。”
没人理会厄斯特拉在哼唧些什么,虽然我一瞥之下,觉得她被踢以后出现的表情相当奇特。我忙着和南美一块冲回火场,一边没忘记叮嘱她:“你照顾小破的话,千万不要给他看恐怖电影,他会把那些怪东西全部变成真的。”
上一回我们总共救了六个,这回可以多一点,正在我到处找昏迷宾客的时候,南美突然在我身后发出一声尖锐的呼哨声。我心里一惊,张口叫:“南美,怎么了?”
回头去看,南美挡在我身前,双臂双腿之上,赫然缠着无数条彩色的龙蛇一般的异物,正在纠缠扭动,欷欷待噬。南美抱着两个人,掌心的避火诀已经放松,烈焰疯狂席卷上来,已经烧到了她的皮肤。我大惊失色,将抱着的所有身体都压上肩膀,弯着腰跟只驴子一样拖着他们冲上前去,抓住南美右手那条金色蛇体用力一拉,嗤嗤声音响起,它立刻转而缠上了我,所接触到的所有地方顿时烧得跟祭祖金猪的皮一样脆。我忍着痛,张手去抓南美身上另一条,拼命叫她:“赶快走,赶快走,我顶住!”
老狐狸的长发披散了,突然停下一切动作,只是冷冷地凝视着眼前的厉火与火中的幽灵。她的脸色突然间变得雪一样白,我隐隐觉得不妙,待要叫她,已经来不及了。梦罗美达天城美丽狐族的单传精灵,以女子皮囊混迹于人世间近千年,看尽世间沧桑冷暖前生后世的狄南美,有生以来第一次,我唯愿也是最后一次,在我面前现出了原形。一只浑身上下银光似雪的绝世狐狸,随着人类脆弱的皮囊褪去,苒苒出现在火光中。
她的灿烂光华在刹那间压下了所有热焰,如无垠的崇高雪山压下了一堆篝火。那冰雪的颜色和入骨的寒同样侵入我的身体,甚至神智。我头昏目眩,臂膀上扭动的红蛇仿佛受到极大的痛苦,发出丝丝的声音,在垂死的剧烈挣扎中游窜,给我带来更强烈的刺痛。那边,南美将刚刚救起的宾客望空一掷,美丽的尾巴轻轻在自己背上扫动,幽邃的眼中闪动着极度冷酷无情的光芒。她一偏头,张口将缠绕她的彩蛇咬在齿间,蛇们发出奇异的垂死嘶叫,在她的唇齿间痛楚扭动,不到一刻,已经断为两截,紧接着化为烟尘消失无踪影。盘踞我们身上的残党感知到亡命的恐怖,弹身而起,向着空中飞扑而去,可是南美优雅的跃起犹如一道银色闪电,划过火光中的弧形圈住了那几条红色的异物,璀璨焰火一般炸裂于我眼前,将它们送入了永世不得轮回的破碎虚空。
一从红蛇缠身的困境中脱出,我顾不得理会南美变形,赶忙扑过去寻找更多的受害者。找到第七个,我的样子就活像码头上搬沙包的苦力,身上叠满了死沉死沉的身体。虽说重量不值一提,却找不到更多的面积可以承载。我一边弯腰到处乱爬,一边叫南美:“狐狸啊,赶紧把人带出去,快点啊!”
没有回应。
我心里一寒。艰难地扭头去看,只见熊熊烈焰包围着南美的真身,她好整以暇地站立着,脸上带着超然物外的淡漠神情,闲闲地四处张望着。这来历不明的大火好似她偶尔经过的景色,她正往什么地方走去,突然停下来,看一看,然后随时会走开。不关心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也永远都不会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