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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4章 挚友、益友和畏友巴金(节选)

萧乾

一九四七年,巴金的一位老友在上海一所大学任教。当学生开展反饥饿运动时,学校当局竟然纵容国民党军警开进校园,野蛮地把几十名学生从宿舍里抓走。在校务会议上,他这位老友就愤然拍案怒斥,因而遭到解聘。他只好去台湾教书了。一九四九年,眼看要解放,他又奔回大陆。不幸,这位向往革命已久的朋友,却在人民政权建立的前夕与世长辞了,遗下幼小的子女各一人——他们的母亲早于一九三八年就去世了。前年我见到了这两个已进入中年的“孩子”,他们今天正在不同的岗位上为革命工作着。听说这一对孤苦伶仃的孩子当年曾受到过巴金一家的照顾。

我想,文章最好从这里开头,就写信给同我较熟的那个“女孩”(如今已是两个孩子的妈妈了),讲了我的意图,希望从她那里了解一些此事的细节。万没料到,我碰到个硬钉子。她回信说:

萧叔叔:对于您的要求,我实在难以从命。我爱李伯伯,就像爱自己父亲一样。他的话我是要听的。他不喜欢我们谈他写他,也不喜欢我们对报刊杂志谈及我们和他的关系。在这方面,他是很严格的。我一定要尊重他的意见,不写他,也不乱说他……

接着,还说到巴金对自己的侄子以及其他家属,也同样这样约束。

看完这封短信,我身子凉了半截。因为以此类推,还有几件事估计也属于“禁区”。唉,写一个不许人谈他的事迹的好人,可太困难了。继而又想,我碰的这个硬钉子本身不正可以用来说明巴金的为人吗?

一九七八年《新文学史料》创刊时,编者记起我在咸宁干校沼泽地的稻田里,讲过巴金发现《雷雨》的事,就要我把它写出来。我当时说“发现”这个动词我是经过掂量的,没有夸张。这件事我多少是个历史见证人。因为一九三三年至一九三五年间,每次我从海甸进城,总在三座门歇脚,《文学季刊》和《水星》编辑部就在那儿。我也认为重温一下新文学史上这段掌故很有现实意义。然而我晓得巴金不愿人提及这件事(下到干校,以为此生与文艺不会再有关系了,我才放松的。),他自己更从不提它。要写,需要打通他这一关。于是就写信给巴金,反复强调我的出发点不是褒谁贬谁,只不过希望新的一代编辑们能更及时并认真地看一切来稿。这样,他终于才勉强回信说:

关于《雷雨》,你要提我的名字也可以,但不要美化,写出事实就行了。事实是:一次我同靳以谈起怎样把《文学季刊》办得好一些,怎样组织新的稿件。他说,家宝写了个剧本,放了两三年了。家宝是他的好朋友,他不好意思推荐他的稿子。我要他把稿件拿来看了。我一口气在三座门大街十四号的南屋读完了《雷雨》,决定发表它。

这里,看巴金对自己所做的多么轻描淡写啊!然而如果不是巴金作出立即发表的决定,曹禺在戏剧创作的道路上,可能要晚起步一段时日。

不居功,不矜功,厚人薄己,这在旧社会是少见的品德,在今天,也依然是不可多得的。

一九七七年初,天色开始转晴,我就同洁若商量托人代表我们去看望巴金一趟。我们托的是上海青年音乐家谢天吉,他那时正在歌剧院工作。由于都是惊弓之鸟,怕我这个摘帽右派会给巴金带来新的灾难,信还是由洁若出面来写。天吉带回巴金写给洁若的信说:

这些年来我常常想念你们。你说萧乾已六十八岁了。我还记得一九三三年底他几次到燕京大学蔚秀园来看我的情景。那时他才二十四岁……想不到你们也吃了不少苦头。我还好,十年只是一瞬间。为自己,毫无所谓。不过想到一些朋友的遭遇,心里有点不好受。

这段话使我想起一九三八年当他在上海孤岛(在敌人的鼻子下)坚持文化生活出版社的工作时,一个十六岁的孩子从远地写信给他,关心他的安全。巴金在《一点感想》一文中说:

我固然感激他的关怀。但是我更惭愧我没有力量去安慰他那渴望着温暖的年轻的心。我没有权利叫人为我的安全担心。……我绝不是一个失败主义者,我也不是悲观派,真正相信着最后胜利的极少数人中间,我应该算一个。

这两段话相距约四十年,然而精神却是一致的:悲天悯人,关心同类,同情弱者和不幸者;为自己,毫无所谓;对世界,只有责任感,没有权利感;在敌人面前不低头,苦难面前不自怨自艾;对前途,充满了乐观和信心。我认为这是了解巴金的人格、作品和人生哲学的一把钥匙。

三十年代初期,北方知识界(尤其文艺青年)曾十分苦闷过。那时,侵略者的铁蹄已经踏到了冀东,而掌权者仍不许谈抗战。一些后来当了汉奸的士大夫却在书斋里振笔大谈明清小品,提倡清静无为。一九三二年鲁迅先生到了北平,那就像窒息的暗室里射进一线曙光。一九三三年,从上海又来了巴金和郑振铎两位,死气沉沉的北平文艺界顿时活跃起来。他们通过办刊物(《文学季刊》和《水星》),同青年们广泛交起朋友。很幸运,我就是在那时开始写作的。

在见到巴金之前,我已经在《文学》、《现代》上读到过他不少的作品了。我觉得他是用心灵蘸着血和泪直接同读者对话的一个作家,不是用华丽的词藻而是用真挚的感情来直扑人心的。那时,我自己的头脑可是个大杂烩。有早期接受的一点点进步思想,有从大学课堂里趸来的大量糊涂观念,首先是唯美主义思想。我就是带着那些到蔚秀园去找他的。

记得谈起我对华林的新英雄主义的倾倒时,曾引起他的共鸣。他总是耐心地听,透过那深度近视眼镜注视着对方,然后寥寥几句坦率地说出他的意见。后来我在《我与文学》一文中说:“一位由刻苦走上创作道路的先辈,近来曾作文否认灵感与天才的存在。这不仅是破除了一件寒人心的、帮人偷懒的迷信,且增加了正在踌躇者的勇气。”这位先辈就是在年龄上其实仅大我五岁的巴金。他对我更重要的叮嘱是“一个对人性、对现社会没有较深刻理解的人,极难写出忠于时代的作品”。从他那里,我还懂得了“伟大的作品在实质上多是自传性的。想象的工作只在于修剪、弥补、调布和转换已有的材料,以解释人生的某一方面”。

但是他反复对我说的一句是:“写吧,只有写,你才会写。”记得我的小说《邮票》发表后,巴金读罢曾告诉我,作品中那个无知的孩子说的“我不小。瞧,我也流泪了”。那句话,使他受了感动。他就是这样给一个初学写作者以鼓励的。

巴金和郑振铎的北来打破了那时存在过的京、海二派的畛域。一时,北平青年的文章在上海的报刊上出现了,而上海的作家也支援起北方的同行。一九三五年,我正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接手编天津《大公报·文艺》的。不,我最初编的是《小公园》,一个本由“马二先生”主持的货真价实的“报屁股”。然而上海的作家们不计刊物的大小,一时张天翼、艾芜、丽尼等几位的作品就经常在《国闻周报》、《大公报·文艺》,甚至那个《小公园》上出现了。这个渠道主要是巴金和靳以帮我打通的。我也因而可以预先编出二三十期刊物,然后去踏访鲁西和苏北的灾区了。

同巴金过从最密切,还要算一九三六和一九三七那两年,我们几乎天天在一道。当时我在《大公报》编《文艺》,同杨朔一道住在环龙路(今南昌路),隔几个门就是黄源。巴金那时也住在霞飞路(今淮海中路)的一个弄堂里,正在写着他的三部曲。他主要在夜晚写,所以总睡得很迟。有时我推门进去,他还没有起床。那是很热闹的两年:孟十还编着《作家》;靳以先后编着《文季》和《文丛》;黎烈文编的是《中流》;《译文》则由黄源在编。我们时常在大东茶室聚会,因为那里既可以畅谈,又能解决吃喝。有时芦焚、索非、马宗融和罗淑也来参加。我们谈论各个刊物的问题,还交换着稿件。鲁迅先生直接(如对《译文》)或间接地给这些刊物以支持。当时在处理许多问题上,我们几个人都是不谋而合的。例如我们的刊物都敞开大门,但又绝不让南京的王平陵之流伸进腿来。那时上海小报上,真是文坛花絮满天飞,但我们从不在自己的刊物上搞不利于团结的小动作,包括不对某些谰言加以反击。对于两个口号,我们都认为是进步方面内部的分歧,没参加过论战。当时我在编着天津和上海两地《大公报》的《文艺》版和《国闻周报》的文艺栏,我不记得曾发过一篇这方面论争的文章,虽然我们都在“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下面签的名。记得有一次我出差在外,回来看到郑振铎提倡“手头字”运动的宣言也签上了我的名字。料必是我不在时,朋友们认为不能把我漏掉,就替我签上的,我也因而深深感激。

那时在饭桌上,朋友们有时戏称巴金为我的“家长”。家长不家长,那两年我没大迷失方向,不能不感激他那潜移默化的指引。

巴金平素态度安详,很少激动。但是遇到重大问题,他也会头上青筋凸起,满脸通红,疾言厉色地拍案大叫。这就发生在鲁迅先生逝世的次晨,当时《大公报》在第三版上以“短评”方式向鲁迅先生遗体戳了一刀。巴金气得几乎跳了起来,声音大得把房东太太都吓坏了。也就是那天,当他一听说我已经找报馆老板抗议并且提出辞职的时候,他立刻给了我有力而具体的支持,要我为文化生活出版社翻译屠格涅夫。

“八·一三”全面抗战的局面打开后,我很快失了业,决定经海路转赴内地。临行,我去看了他。当时由于国民党军队的败溃,上海早为战火包围,租界上空飞着炸弹,大世界、先施公司一带也挨炸了。人们纷纷离去或准备撤离。巴金像个哨兵似的镇定自若,说你们走吧,到内地一定有许多事可做。我得守在这里,守着出版社,尽我的职责。

一九三九年我出国前,我们又在香港相聚了一阵子。那时,我正陷入一场感情的漩涡中。他和杨刚都曾责备过我,我还狡辩。一九七八年后,我曾两次在文章中表示过自己的忏悔。一九八〇年在病榻上写《终身大事》,也是希望年轻的朋友不要在这样问题上走入歧途。

太平洋事变前,我们还有书信往来。我也从杨刚按期寄给我的《大公报·文艺》上,知道巴金对她的工作给予的支持。后来邮路不通了,我就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飘在朝不保夕的英伦三岛。我患了几年神经衰弱,有半年几乎连记忆力都丧失了。我深切地尝到游子之苦。也许正由于这样,一九七九年当我在国外遇到入了美籍的故人时,我能理解他们灵魂深处的痛楚,因为我几乎成了他们当中的一个。

一九四六年回到上海后,巴金住在市内偏西区的霞飞坊,我住在北郊的复旦。他和陈蕴珍(即萧珊)曾抱了他的国烦(就是今天的小林)来过江湾,我有时也去看他,但那两年我们见面不多。那也是我平生最迷茫的一段日子。同祖国脱节了七年之久,又是在那样重要的七年,真是十分可怕的事。我对一切变为陌生了,而自己又不虚心向人讨教,就提笔乱写。我在给《观察》写的《拟J·玛萨里克遗书》里,曾描述过自己当时的心境。有一天我将重新回忆那段混沌的日子。

家庭发生悲剧后,我就更像匹尾巴绑了火把的野兽,横冲直撞起来。幸而那时杨刚从美国赶了回来。我终于还是冷静下来,摆脱了羁绊,投奔了香港进步文化界。在我痛苦时,巴金给过我慰藉;在我迷茫时,他曾鼓励我重新找到航道。

这些年来,我时常闭上眼睛像逛画廊似的回忆一生所接触过的熟人,真是感触万千。巴金使我懂得了什么是友谊。它不应是个实用主义的东西,而应是人与人之间最大的善意,即是说,它时时刻刻鼓励着你向上,总怕你跌跟头;当你跌了跟头时,它不是称快,更不会乘机踹上一脚,而是感到痛,深深的痛。这种痛里,闪着金子般的光辉,把人间(即便是没有窗子的斗室)也照得通亮。

解放后,不少朋友由于地位悬殊了,就由生疏而陌生了。这是很自然的,甚至也许是应该的。我自己一向也还知趣。唯独同巴金,我们的往来没间断过。五十年代他每次来京——往往是为了开会或出国,总想方设法把他的老朋友们都找到一起,去马神庙或西单背后什么四川人开的小馆子,像三十年代在大东茶室那样畅聚一下。巴金一向是眼睛朝下望的,好像他越是受到党的重视,就越感到有责任协助党团结其他知识分子。他出国时外汇零用是很紧的,还为我带回《好兵帅克》的各种版本(可惜全都毁于一九六六年八月的那场大火)。他慷慨地从他的藏书中为我译的书提供插图,有的还是沙俄时代的珍本。书的部头既大且笨,千里迢迢从上海带来。他总依然像三十年代那么亲切,热情。记得我们两人在北海举行过一次划船比赛。我们各租了一条小船,从漪澜堂出发,看谁先划到五龙亭。我满以为自己年轻几岁,可以把他这个四川佬远远落在后面,但他一点也不示弱。结果我们划了个平手,两个浑身汗湿的程度也不相上下。

使我永难忘怀的是一九五七年七月中旬的一天。当时,《人民日报》前不久已经在第一版上点了我的名,旧时的朋友有的见了面赶忙偏过头去,如果会场上碰巧坐在一起,就立刻像躲麻风或鼠疫患者那样远远避开。这原是极自然、也许还是极应该的。如果调个位置,我自己很可能也会那样。

七月的那天早晨,我突然接到一份通知,要我下午去中南海紫光阁参加一个会。我感到惶恐,没有勇气去赴会,就向作协刘白羽书记请假。他说,这是周总理召集文艺界的会,你怎么能不去?那天我是垂了头,哆哆嗦嗦进的紫光阁,思想上准备坐在一个防疫圈当中。

谁知还没跨进大厅,巴金老远就跑过来了,他坚持要同我坐在一起。我举目一望,大厅里是两种人:一种是正在主持斗争的“左”派,个个挺胸直背,兴致勃勃;另一种是同我一样正在文联大楼受批判的,像雪峰和丁玲。后一种很自然地都垂了头坐在后排。因此,我的前后左右大都是出了问题的。巴金却坐在我旁边。我内心可紧张了,几次悄悄对他说:“你不应该坐在这里,这不是你坐的地方。”巴金好像根本没听见我说的话,更没理会周围的情况。他只是一个劲儿地小声对我说:“你不要这么抬不起头来。有错误就检查,就改嘛。要虚心,要冷静。你是穷苦出身的,不要失去信心……”

正说着,大厅里一阵掌声,周总理进来了。他目光炯炯地环视着座位上的大家。过了一会儿,他忽然大声问:“巴金呢?”这时,大家的视线都朝这边射来。我赶紧推他:“总理叫你呢,快坐到前排去吧。”这样,他才缓缓地站起来,一面向总理点首致意,一面弯下身来再一次小声对我说:“要虚心,要冷静……”然后,他就坐到前面去了。

那一别,就是二十载。接着,我就变成了黑人。不料九年后,他自己也坠入了深渊。

总理逝世时,我也曾记起紫光阁的那个下午。记得总理现身说法,在那次使我永难忘怀的讲话中,曾先后两次问到吴祖光和我来了没有,并且继续称我们为“同志”,然后热情地嘱咐我们要“认真检查,积极参加战斗”。他并没把我们列为敌人。后来洁若听录音时,这些地方自然早已洗掉了。

在柏各庄农场劳动时,每当我感到沮丧绝望时,就不禁回忆一九五七年夏天那个下午的情景。顿时,一股暖流就涓涓淌入心窝。

一九六一年我调到出版社工作时,巴金还来信要我好好接受教训,恢复工作后,也绝不可以放松改造。一九六四年摘“帽”后,他又来信重复这一叮嘱。那时我已从创作调到翻译岗位上了。他在信中还说等着看我的译品问世呢。我懂得,在任何境遇中,他都要我保持信心——首先是对自己的信心。

在收到他这些信时,我很担心万一检查出来对他将会多么不利。吸取了历史的教训,他这些冒了风险写出来的信,都被我在一九六六年以前就含着泪水销毁了。我感到他虽不是党员,却能用行动体现党的精神和政策。难怪张春桥一伙要把他当作“死敌”来整。

一九六八年夏天,上海作协两次派人来出版社向冯雪峰和我外调巴金。那位“响当当”看完我的交代,态度可凶了,斜叼着烟卷,拍着桌子,瞪圆了眼睛,说我美化了“死敌”。第二次另外一个家伙一脸阴险的表情,威胁我要“后果自负”。夏天当我翻译易卜生的《培尔·金特》时,译到妖宫那一幕,我不禁联想到“四人帮”那段统治。他们也是要用刀在人们的眼睛上划一下,这样好把一切是非都颠倒过来。

在咸宁干校,每当露天放映影片《英雄儿女》时,我心里就暗自抗议:这是什么世道啊!这么热情地歌颂无产阶级英雄、写出这么撼人心魄的作品的人,凭什么会遭到那么残酷的(包括电视批斗)折磨呢?

这几年,讲起来我们的日子都好了,又都已年过古稀,本应该多通通信,多见见面。他常来北京,但我们仿佛只见过三四次面。第一次去看他时,洁若和我还把三个子女都带上,好让他知道,尽管经过这么猛烈、这么旷日持久的一场风暴,我们一家老少都还安然无恙。这一天,当他从宾馆走出来迎接我们时,我看到他老态龙钟,步履蹒跚,再也不是当年在北海比赛划船的巴金了。那次我注意到他讲话气力很差。近两年每次他来京,我们总是只通个电话。我愿意他多活些年,不忍再增添他的负担。至于托我写信介绍去看他的,我都一概婉言谢绝。今秋他去巴黎前,曾在上海对王辛笛说,要来医院看望我。听到这话,我立即给他往京沪两地都去了信,坚决阻拦。我不愿他为我多跑一步路。至于通信,他向来事必躬亲,不肯让身边人代笔。以前他写信走笔如飞,如今字体越来越小,而且可以看出手在哆嗦。所以我无事不写信,有事也尽量写给他弟弟李济生,这样他就不会感到非亲自动笔不可了。就这样,从一九七七年到现在,他还给我和洁若写了不下四十封信。

这些信,好几封是关心我的住房落实问题的,有几封是看了我发表的文章提出批评的。还有两封是责备我在《开卷》上写的一篇文章,认为过去的事不应再去计较。我虽然由于确实有个客观上的原因才写了那篇东西,从而感到委屈,但我并没像过去那样同他死死纠缠。我还是把那篇东西从正在编着的一个集子里抽掉了,并自认没有他那样不与人争一日之短长的胸襟和气度。

一九七九年初,我的错划右派问题得到改正后,朋友中间他是最早来信向我祝贺的。他的第一封信说:“你和黄源的错划问题得到改正,是我很高兴的事。正义终于伸张了。”在另一封信里,他又说:“你、黄源和黄裳几位的错案得到纠正,是我高兴的事情。连我也想不到会有今天。这才是伸张正义。”

然而他不仅仅祝贺,更重要还是督促,要我“对有限的珍贵的时光,要好好地、合理地使用。不要再浪费。做你最擅长的事情,做你最想做的事情”。他告诫我:“来日无多,要善于利用,不要为小事浪费时光。我们已浪费得太多,太多了。”关于《大公报·文艺》那篇东西,由于涉及到他,我是在发表之前先请他通读的,他还纠正了我在《大公报》文艺奖金名单上闹的错误。其余的几篇他都是在报刊上看了后才写信给我的。他大概看出我久不拿笔,乍写起来有些拘谨。我也确实总感到有位梁效先生叉着腰瞪着眼就站在我背后。读了我最早给《新文学史料》写的那两篇回忆录,他立即写信告诉我“写得不精彩”,“你的文章应当写得更好一点”,要我“拿出才华和文采来”。然而像往常一样,他在信中总是以鼓励为主,要我“写吧,把你自己心灵中美的东西贡献出来”。

巴金在恢复了艺术生命之后,就公开宣布了他对余生做出的安排,提出了他的写作计划。他是毅力极强、善于集中精力工作的人,我相信他能完成。他不但自己做计划,他在信中也不断帮我计划,说:

我们大家都老了。虽然前面的日子不太多,但还是应当向前看。我希望你:(一)保重身体。(二)译两部世界名著。(三)写一部作品、小说或回忆录。我们都得走到火化场,不要紧。

一九七九年夏,在我赴美之前,他又来信说:

你出去一趟很好。要记住,不要多表现自己,谦虚点有好处。对你,我的要求是:八十岁以前得写出三四本书,小说或散文都行。应该发挥你的特长。你已经浪费了二三十年的时间了。我也一样,我只好抓紧最后的五年。这是真正为人民服务,为后世留下一点东西。名利、地位等等,应当看穿了吧。

每逢我一疏懒,我就想到这位老友对我的督促和殷切的期望。友情,像巴金这样真挚的友情,有如宇航的火箭,几十年来它推动着我,也推动着一切接近他的人们,在历史的长河中前进。

一九八一年十二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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