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万多年的时间已经足够把一个阴谋计划的相当周密,也足够改变一个人心里原本就残存不多的犹豫不决。
恰恰算机天神又下界历劫去了,这回他只摊上个被油煎三生六世的小鬼命,可就这么个命数他还是兴冲冲的去的。英姣狠的咬牙切齿,无奈之下把儿子炎黎叫来跟前言真意切的教训了一番。
炎黎奉王母之命点了四生的吉日刚刚回来,听说母亲召见,心中攸的一暖,竟生出几分急切来,脚步冲冲的和算机天神历小鬼劫的时候差不多。他快要忘记上回受母亲召见的情景了,那时还只是个小孩子的模样,觉得母亲好美说话好温柔,一头乌黑的发象水一样从肩上滑落下来,隔着宫殿宽敞的厅堂都能感觉到那份柔顺。
母亲炎宫的宁仪殿等他,这是她常与人议事的地方,头顶的七七四十九颗夜明珠闪着明亮却不刺眼的光华,桌椅几案被擦拭的很干净,泛着微红的油光。她就坐在正中的芙蓉座上,用眼神示意他停在十步以外的空地上,他的白色衣裳被殿堂四周的暖红包围着,浸染着,一下一下如同他此刻激动而忐忑的心。
母亲的样子看起来与上回相见没什么不同,发黑而柔,只眼神比起上回更冷冽了些,使他再也不敢有盼着摸一摸母亲漂亮头发的心思。
“黎儿!”只一开口,他就觉得母亲老了,“这许多年冷落了你,娘觉得很对不住你。”
只这一句已叫他心头一热似不能承受的甸沉,以前的种种都成了灰,母亲这两个字不再是梦般的遥不可及,儿时的点点滴滴刹那间充满胸怀,倘若眼前的人叫他立时死去,他会毫不犹豫的欣然仆死。
所以,英姣接下来说的话炎黎一分也没有放在心上,英姣叫他做的事他却是宁死也要去做的。
两万岁时的炎黎性子已相当内敛,纵心中滚着滔天巨浪面上也是滴水不漏的平和宁静,虽说母亲平日里密秘的议事都是避着他的,但他也没有刻意做出第一次听闻的惊讶来,有些事想瞒他是瞒不住的。他只静静的等着母亲把面子里子的话全说完了,才从从容容的回话。
“娘,既然您和爹一心一意要去做那件事,我也是要一道去的,日宫那边就交给我吧。”
英姣听了儿子淡得象清水样的声音竟觉出几分与夫君相似的韵味来,这一丝相似的韵味或多或少勾起她的不舍,眼前玉树临风的男子是自己十月怀胎哺育的亲儿,多年的刻意疏远抹不去血脉相连的烙印。可惜,这烙印只是轻轻刺得她的心痛了一下,瞬间即逝,狠下来的心再也无法柔软回去。
炎帝和英姣一心一意的以为这天界之主位本应是他们的,只是被人抢了去,抢回被别人抢走的东西是理所当然。当年的老玉帝也就是现任玉帝和炎帝的飞升的老爹,不也是经历了腥风血雨才统领了三界十方四生六道,才可以随心所欲的想把宝座让给谁就让给谁。他们却不明白,得到与失去都是天命里的劫数,无论得,无论失,无论波浪和起伏,总在不经意间维系着谁也无法改变的平衡。他们注定要失败的。
当英姣举着十方之神伏羲的封印之印唤醒神兵攻进天宫大殿时,她以为天命是站在她那边的。当玉帝催启斗转星移,她眼看着自己手持的封印之印闪烁的金光如熄掉的烛火般灭了,她身后刚刚还雷霆万钧的神兵瞬间风化在半空里,一同消逝的还有她的如死灰般的心。
比起她的夫君和儿子,她却是最幸运的一个。她没有亲眼看见炎帝被斗转星移砸散了魂魄扑向领着北斗七星立在最前端的摇光时的凄惨,没有亲眼看见炎黎手持一根木枝幻化的青冥剑撞进夸父的战戬里灰飞烟灭。她想死不想活,却偏偏不能如愿。
玉帝沉着脸将英姣交给了龙帝和龙母,他们在遥天最东头盖了一座小佛堂,让她在里面思过。
嫂嫂龙母如意本着一颗疼惜她的心偷偷告诉她,龙帝用龙蟠玉收聚了炎黎的元神暂时将养在玉里。龙母确是很疼爱这个小姑的,她认为她不过就是脾气倔强了些,别的方面都还是很好的,虽然龙帝一再交待此事不可对任何人提及,如意还是很大意的告诉了她。大家都是做母亲的人,知道自己儿子的下落应该算不得什么坏事,如意这想的时候是万万猜不到聪明的英姣心里的想法。
因为嫂嫂如意的话,英姣很安份的在小佛堂里念佛思过,一思又是两万年。当然,这两万年里她也不仅仅只做了念佛与思过这两件事。
在龙蟠玉里沉睡了一万七千年的炎黎从没想过自己会有重见天日的一天,被一团碧绿的润泽包裹了太久,偶尔清醒时思绪里总会飘出些断断续续的画面。
缓缓流淌的天河,飘渺多姿的五彩云霞,淡青色的裙衫托着一张总是笑的很温柔的脸,她伴在自己身侧,无论去哪里,无论做什么,回头时能看见她,转头时也能看她,停下来时有她,走时也有她,那样浅浅的一抹影子,却如影随形般印刻在某个地方。或许,不止某个地方印刻着。
当天地霹雳似的一道剑光从他沉睡的魂魄上划过时,他才发现,那印刻早已遍布整个魂魄,揉进碎裂的每一分每一寸,根深蒂固。
母亲把他的魂魄一片一片从山里拾起来,抱在怀里暖着,他竟然觉得很舒服,以前还从没有被母亲这样抱在怀里过。母亲把收集的碎魂魄结成一整片,虽不完整却已经看得出大致的轮廓,他依旧渴望着能亲手摸一摸母亲的头发,仿佛一个永远也无法达到的信念,固执在心上,很难忘记。
当他被母亲揉成一粒种子种进竹田里,当他长出青绿色的苗苗迎风而立时,母亲对他说:“黎儿,你努力修练,娘在遥天东头的佛堂里等你。只有你才能帮娘找回你爹,到时候我们一家人要取回属于我们的东西,所有人都会遭报应。”
从此,他不再叫炎黎,他的名字是重黎。
到了二千年上,眼看他就要可以化出人形来,他兴奋的在风里摇曳着竹枝竹叶,眺望山崖远处,日出日落无数个寂静的轮回终于到了尽头。
只是眺望着崖而已,却发现崖壁上有抹轻盈的身影如树叶般坠落而下,缓缓的飘并不很急,这给了他机会凝聚全身的法力化出一道极光将那女孩子下坠的势头阻一阻,使她落地时不会摔伤摔疼。
化一道极光对他来说并不很难,却有点累,他很想打个盹竭一竭,却在闭上眼睛的前一刻看见那女孩子又从崖壁上跳了下去,她好象是主动跳下去的。可他不想让她就这么死去,于是,他再化出一道极光将半空里的她托了两下,这轻轻的两下折耗掉他不少法力,至少需要在这山里再多立二十年,再多当二十年的青竹。不过,他觉得二十年并不算久,从此山里多了个伴儿,是一件很值得高兴的事。
二十年的确很短,他迈着大步踩踏在龙蟠山湿润的泥土上,衣角时时擦拭杂草灌木,甚至被划出一道道细痕,却让他心情更好。那个女孩子住在半峰的山庄里,是他唯一的邻居。
在山崖壁边立了二千年的竹,举手投足间更添了几分如竹般的清朗俊雅,龙青听见敲门声打开门看见他时的惊讶样子他永远也无法忘记。一双幽黑的眸子里似有碧色的泉水流淌不息,十二分的惊,十二分的喜,长睫下的灵秀,白晳的纯美,温柔的如脑海里早已印刻在那里的笑容,瞬间闪过的熟悉,分离相聚,一切都是注定的命运。
见她似乎还有些犹豫不决,他笑着说:“青儿,是我,我现在的名字叫重黎。”
她有些发傻,呆呆的重复,“重黎……重黎……嗯,想不起来。”最后还有些害羞的抱歉。
他依然笑着,摇摇头,“你怎么会不记得我呢?那你应该记得这个。”牵着她的手立在院落当中,他摇身一变化成一丛青竹,秋风里翠绿的竹叶摇晃不息如他在笑个不停。
“你在山崖边往下跳时如果没有我,你只怕会摔得很疼呢。”恢复了人形后,他提醒她。
“哦,重黎,多谢你救我,小女子龙青在此谢过恩公。”她盈盈一拜,他笑意更深。
那时候他便下定决心,这一世要重新开始。
他在山脚的竹林里搭了个竹屋,算是安了家,每天往返于龙蟠山庄和他的新家之间,日子过得颇为惬意。
那日傍晚他正要回家,一只鲁莽的小鹿迷迷糊糊撞到他身上,没撞伤他却撞晕了自己。抱着小鹿回家时,他觉得很奇怪,这小鹿似与他有着某种无法言说的联系。
小鹿前脚上有一团黑色如焦炭的黑色,他认得,那里他当初被剑辟碎的魂魄里失落的一小片。母亲给他拾魂魄时动作急了些,拼得差不多了就随便揉搓成一团种进竹田里,却不曾想他会在若干年后意外遇到当年缺失的那一片。
他将小鹿留在身边,用法力引导她一起修练,到山庄里见龙青时也带着她。渐渐的,小鹿褪了鹿角长出手脚也化成个人形,却是个半大的小丫头,话都说不利索。他和龙青一道教她很多东西,还给她取名叫泰儿。他希望小丫头能一生平平安安,他甚至希望遥天上的母亲永远不知道她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