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百里绵延的龙蟠山四周是一道凡人无法靠近的迷雾林,象一道天然的屏障将山里山外隔绝开来,山上寂静仿佛成了永恒,龙青和重黎还泰儿,三个人守着一成不变的日子活得有滋有味。
不过,山里并不止他们三个,每年立秋后的第二天,山庄的庄主会回来几天。七月过半时龙青便开始忙碌,她将若大的山庄里里外外洒扫得油光锃亮,精心烹炒糕点干果,煮茶的露水,将酿好的果酒装瓶入窖,连院落里的花花草草都打理的精心又仔细。龙青说她这是在尽一个管家的职责,可重黎却清楚的看见她的魂不守舍,看见她的期盼和卑微。
竹天生属典雅一派的,当年在天上的炎黎也不是个强势的神仙,如今做了竹妖更是温文尔雅,体贴入微。他觉得自己怎么都只能算母亲棋盘上的一粒活子,眼下的安宁日子也不知在哪一天就会突然到头,实在不适合太过于放纵心性,原本想好好活过这一世的愿望顶多是个美得不同寻常的泡影罢了。龙青和泰儿,一个是沉睡时念想了一万七千年的影子,一个是他原本一体的半片魂魄,能珍惜一日就是一日,只盼将来走时能干净利索些,不防着她们就好。
于是,在龙青需要他时他便适时出现在她眼前,她想独处时他便躲得远远的不去打扰。
伏天一过山上就天始泛凉,正是加紧督促泰儿潜心修为的好时候。泰儿只得了半片碎魂魄,在修为一事上实在是前途不佳,不过身为一只未等小妖,她只要加紧修练千年左右也足以自保了。
可惜,泰儿从来没有加紧修练的自觉性,她只是一只天真活泼的小鹿,从没去过天上也没去山外,她想不通整日辛苦修练究竟是为了什么。
日上三竿,泰儿紧裹在被子里不肯起来,任他怎么催促她却只管呼呼大睡,激得他这个温和的人不得不拿起凡间教书先生常用的戒尺狠狠打她的手掌心。
“重黎哥哥,你好偏心,你对着青儿姐姐从来不曾这么凶过。”泰儿抱着被子委屈得不得了。
做小鹿时偶尔被人追赶着进了这龙蟠山,贪玩加上意外,被一颗圆溜溜金光闪闪的小珠子钻进前腿里,吓得她四处乱窜不知撞到什么晕了过去,醒来时见到的第一个人便是重黎。仿佛初生的婴儿,将见到的第一张脸认做父亲母亲,她这一生最亲的人就是他,也只有他。
重黎看她这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哭笑不得,不忍心再打,扔了戒尺耐心向她解释:“我叫你练功是为你好,练得好了,就不会动不动就变成四脚着地的小鹿,头上也不会动不动就长出尖角来。你不是喜欢漂亮么,练得好了,你就是山上最漂亮的一个。”
一听说漂亮泰儿立马破啼为笑,开心跟着他去练功再苦再累也不吭一声。
练功和修道都是极枯噪极苦的,他虽能哄得她乖乖得跟着他修练却改变不了她先天不足的事实。白天,细心的一点点教她。夜里,她熟睡后便以掌心抵在她后心上将身上的修为传输一些给她。有时候他也会想,这只小鹿究竟是怎么糊里糊涂闯了进来,说她是个伴儿,还不如说她是个永远甩不掉的大麻烦。
那天,她在他怀里醒过来,低头看看自己化出来的人形,稀奇得象什么似的,光溜溜的身子就在屋里窜来窜去。虽说看上去只是个十来岁的小丫头可也要顾着点男女大防,她却是全不顾的,害得他颇费了一番功夫哄得她穿了件衣裳,牵着她的小手引到龙青面前才算解决了一桩大事。
那一回,那一口气松散下来时的轻松,他怎么也不会忘记。
有了泰儿,生命里仿佛多了一重责任。她是他魂魄里的一片,照顾她,护着她,教她,成了他不得不做又做的心甘情愿的唯一重要的事情。天命真是奇怪的东西,竟用这样的意外派给他一个小女儿,添乱又有趣。
重黎不知道,每当他在心里这样想的时候,他脸上洋溢着的笑容是多么的温馨又动人。
泰儿一千岁时重黎便带她下了龙蟠山,他想教她一些在山上学不到的东西,也想替她找个更适合生活的地方。龙蟠山只是他们寄魂养魄的地方,并不适合长久居住,将来要完全避开那些事事非非必需另觅他处。他却不知,红尘本就是沾染不得的东西,带着她入红尘更是错上加错。
只不过买一只凡人爱啃的烧饼,泰儿兴奋的手舞足蹈,他却心痛如绞,只因那卖烧饼的老伯用来串铜钱的长针竟是用炎火令打磨而成。
印象里父亲沉默的时候居多,但父亲催启炎火令时撞得云雾散开的气势却是无可比拟的。父亲很傲气,骨子里的铮铮铁骨使他在最紧要的关头宁愿魂飞魄散也不动用他心里最神圣的炎火令。母亲是个很强势的人却总是无条件依从父亲,父亲说不时,她决不会反驳。她费尽心思拿到伏羲的封印之印替代炎火令,一直到最后的失败她也没有半点怨言,只因父亲认为神圣的东西她也一样那么认为。
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的集市上,泰儿在他身边兴高采烈的啃烧饼,卖烧饼的老伯从容的接过他递过去的铜子,一个一个从长针的一头穿过去,准头不错,铜钱碰到一起时叮叮咚咚响的很清脆。
重黎心想,也许过了这个秋天,泰儿就要自己照顾自己了,应该抓紧时间再多教给她一些东西,以后再闯下什么祸事来要怎么办才好。
冬天,日头几乎照不到龙蟠山的地界上来,寒冷的北风刮过第三遍时天空就开始飘飘洒洒落下一片片的白,浸染透了满山遍野的青黄红绿。先天不足的小鹿妖泰儿连大门都出不了,要在被子里窝满整整三个月,就象小动物们的冬眠。
这回,重黎下山时带上了龙青。转世的龙青和在天上时不一样,眼睛常常忘记了落在他身上,下山为的也不是他,这一切不知是天命注定,还是他根本就没有用心守护的错。
小客栈里他犹豫着松开原本可以紧握她的手时,他觉得那是对的。如同在天河边上时他明明能感受到她的注目却总是装的无知无觉,冷着心肠忽略她。那个时候,他又能牵扯上谁?现在他还是不能牵扯上她。
他与她终究是要错过的,只留着一万七千年沉睡中的刻骨思念。
母亲不信他,抓了泰儿要挟他。
在遥天东头阴暗的佛堂里,母亲的脸孔依然美丽,冷得没有一丝温度,不,那里曾经也有过很炙热的光芒,那是在父亲面前才独有的美丽光茫。从小就盼着能摸上一摸的乌发已经全白了,白的象雪,垂落在她依然窈窕的身后。
他说:“娘,我会用我的魂魄去填父亲缺失的二魂六魄,条件是您必需放过泰儿。泰儿虽然是鹿妖但她拥有我的半片魂魄,也是您的女儿,我不求您将她当女儿看,只求您不为难她便好。”
英姣对儿子的这个交换条件还算满意,但还是留着泰儿在身边,她觉得押着点东西才算是万全之策,却不知这样的举动彻底寒了儿子的心。
九黎族从来就不是一个会受任何人摆布的族类,英姣更加不能。族里有族长,大长老,十五位长老,任何一个站出来都是几十万岁的年纪,见识自然差不到哪里去。这么一十七位有着几十万岁年纪的老人家全都相中重黎一个,他们觉得他是唯一有资格继承九黎族族长位置的难得的年轻人。
他们难得异口同声的称赞同一个人,说着一样的话。
“一个肯舍掉自己的命去救父亲的命的年轻人实在是太难得,而这个年轻人又恰巧是天圣神女正正经经的亲孙子。”
“他名字的还带着个黎字。”
“族长虽然才几十万岁,一时半会还死不了,可谁也不敢保证将来的几十万年里能再遇上这么个优秀的年轻人。”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我决定把族长的位置传给他。”最后老族长做了总结性发言,一语定了乾坤。
四蛮山上有个天然的炎洞,最适做以魂魄填魂魄的危险事情。重黎找到父亲,便把已经没什么法力的他带到这里,准备将魂魄填给他。父亲并不若母亲那般急切的想要颠覆天宫里高高在上的玉帝,他虽变得如乞丐般又贪又懒却不知是否还记着那许多的前尘往事,也不知是否还记着他有这个儿子。
父子俩围着熊熊燃烧的炎火枯坐了半夜,谁也没有说话。重黎从火堆旁边的那个人身上清淅的感觉到了父亲的味道,距离很近,火烧得很暖,父亲似乎还记得他。
坐了很久,久到九黎族的一十七位老人家闻着炎火令的味道寻了过来,指着这父子俩说:“明日一早你们两个回族里听候发落。”
然后,疲惫不堪的父亲靠在儿子怀里就着山洞里炎炎的大火睡了一觉,第二天醒来时老族长亲自守在洞口等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