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完了那碗油茶,吴芳为他们又开了一瓶红酒,田七端起杯子深情地望着李义:“兄弟,我敬您,啥话都别说了,话都在这酒里,今晚咱哥俩好好聊聊。”
李义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这么多年,你到哪去了,这酒店真是你的?”
“唉,一言难尽啊,”田七一口干完了杯中的酒,“实话告诉兄弟,这酒店确实是我个人的。”
“投资多少?”李义试探地问。
“八九千万。”田七平静地说。
“啊?这么大?是自筹还是贷款?”李义又追问了一句。
“全是我个人的,没贷一文。”
“你哪来这么多钱?”李义迫不及待地问。
“先父遗产。”田七还是那么平静。
李义一下子好像掉进了云雾中似的,不知问什么好,说什么好。田七看出了他的心思,端起手中的杯子:“来,再喝一杯,以后我会慢慢给你讲的。”说到这他口气一转,“兄弟,玉琴现在哪?”
“玉琴?哪个玉琴?”李义有意识地回避了一下,故作糊涂地问。
“就是当初咱们摆摊卖油茶,给咱们洗碗的那个小丫头。”
“我有好多年没见她了。”李义淡淡地回答了一句。
“现在干啥?”田七又追问了一句。
“听说在本市一家家具工业公司当经理。”
“把她找来,咱们们聚聚。”
田七说完这话,见李义没有吭声,而是独自端起杯子喝了一口。
“你们俩怎么了?”田七不解地问。
听田七这么一问,李义像是突然被什么咬了一口似的,将手中的杯子往桌上一攒,愤愤地说:“你忘了,当初就是她妈把你母子俩迁赶到农村的。”李义的情绪一下子低落了下来,他忧郁地说,“你可知道,文化大革命当中,她妈有多活跃,街道上造反还不够,又跑到我母亲单位去造反,她可是把我父母给整惨了。在批斗我父母的大会上,还说我帮你这狗怠子拉过车,送过煤,摆过摊子,搞过资本主义。”
听李义这么一说田七全明白了,他淡淡一笑:“兄弟,那些事能怪玉琴妈妈吗?”
“那你说怪谁?”李义不平地问。
“怪当时的政治环境。”田七用一种宽容劝慰的口气说,“那都是历史造成的,当初玉琴妈不出面迁赶我家,还会有别的人出面。当时她妈不批斗你父母,难道就没有别人批斗了?
那是当时的大气候。再说她妈不是因为给我们家申请架子年,把官丢了吗。这事要看远点,想开点,不要小肚鸡肠,事情都过去这么多年了,过去的事就让他过去吧!”
田七淡淡地几句话,让李义震动了,他没想到面前这位近二十年没见过面的儿时的朋友,思想境界竟会有这么高,便不好意思地端起酒杯:“来,我敬您,真是三日不见得刮日相看。”
田七端起酒杯,轻轻抿了一口,口气一转,神往地问他:“您还记得,咱们三摆摊卖油茶的情景吗?”
李义轻轻地点点头,思想又一下子跃人了回忆之中。
田七一家在玉琴妈的四处活动之下,街道居委会经研究给了田七家一辆架子车。母子俩靠这辆车给人家送煤送炭。日子过得辛苦,但还能保个温饱。李义凡是星期天、节假日、暑寒假一如既往,白天帮田七推车,晚上给田七讲他上过的课程。
身为高级知识分子的李义父母,对李义的这种做法是默许的,认为帮贫扶弱是中国人的美德。何况他们两口子成年累月工作在外,自己唯一的儿子有田七母亲照顾,很放心,心里总觉得有种说不出来的歉意。再说两口子就李义这么一个儿子,李义天生胆小,平时有田七作伴,互相之间还有个照应,所以对李义的这种行为不仅不干涉,反而加以鼓励。玉琴妈见李义父母这对市府官员夫妇从没嫌弃田七一家,而且两口子一出差就把李义的伙食住宿问题托付给田七母亲,心里又是羡慕,同时还有几分妒忌。为了表现,自己也时不时地以街道小组长的身份到田七家转转,给他母子争取些补助,同时还给她那位当理发师的老公下了一道命令:田七和李义的理发由他包了。每当李义帮田七推车送煤时,留在家里的田七母亲也总是主动地帮玉琴妈带带玉琴,帮助这位五十年代从上海迁来的居民小组长缝缝补补,洗洗捌测。玉琴跟着这两位大哥哥的屁股后面,整天“哥哥,哥哥”的叫着。由于几个娃娃的友谊,使这三家关系处得非常融洽,曾一时成为人家茶余饭后的佳话。
六十年代,对中国人来说是一个多灾多难的年代,三年自然灾害,使人们一下子掉进了深渊,当时在中国大陆到处都有饿死人的现象发生。城里市民每人每月供应:粮食二十四市斤,食油一市两,肉二市两。当时的中国人,几乎每个人都在为自己的肚子想办法、去奔波。古城这座小城,地处塞外河套地区,虽说没有灾害,但是在大形势的趋势下,人们的日子过得也是非常艰难,农民吃大食堂,在自己那点可怜的自留地里种点瓜瓜菜菜,虽然说饿不死,但日子过得非常可怜、艰难,特别是日常生活用品,更是极度的奇缺。一盒火柴在当时的农村都被视为奢侈品,有的地方由于做饭没有火种,为了取一个火种,人们得从村东头跑到村西头,香烟在农村那就更见不上,烟民吸的烟都是自己在田间地头种的那么几棵烟叶。城市里香烟凭票供应,李义的父亲每月供应两条“前门烟”。有次李义的父亲下乡工作,带了一条前门烟去看一位当生产队长的朋友,临回家时那位生产队长给了李义的父亲一布袋胡萝卜,当时的一袋胡萝卜,对一天只有八市两粮食的城市居民来说,意味着什么,那就不言而喻了。自那后,李义的父亲戒了烟,每月的两条烟,拿到农村去换点土豆、胡萝卜、甜菜之类的东西,用李义后来的话说,是父亲的每月两条烟帮助他们家度过了那段最困难的日子。田七家的日子过得就更艰辛了。田七不到成年人年龄,吃、的还是学生粮,每月十八斤,这对以推车送煤为生的母子俩幢无疑是雪上加霜。十几岁的田七正是能吃的时候,田七妈为了让儿子吃饱,经常跑到城外,在田间地头捡点农民留下的菜根、菜叶,挖点被西北人视为不能吃的野草。不到半年时间,田七的母亲得了浮肿病,脸肿得发亮,李义的母亲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时不时让李义拿上点土豆、胡萝卜什么的去看看这母子俩。
有天晚上,李义拿了几个煮熟的胡萝卜去看田七,屋子里静悄悄的,田七妈围着一床被子在炕上睡觉,田七坐在母亲的身边正人神地看着一本书。田七见李义进来,顺手把书一放,身子挪了一下,示意他坐下。李义顺从地坐在田七身边,把手里的那几个萝卜递给了田七说:“我妈叫我给阿姨拿来几个萝卜。”田七的母亲听李义讲话,从被窝里翻了起来,冲李义笑着说:“李义来了。”李义见田七的母亲醒了,把胡萝卜送到了田七的母亲的面前说:“阿姨,我妈让我给你带来了几个胡萝卜叫你尝尝。”
田七妈伸出了那只肿得五个手指挤在一起像一根根棍的手,接过胡萝卜,冲李义笑了一下,这一笑,使本来那双大而亮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细缝,她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冲田七说:“七儿,来,你也尝尝,这萝卜真甜。”田七贪婪地看看母亲手中的那个萝卜摇摇头:“我不饿,胡萝卜能消肿,你吃了吧。”
说完又冲李义说,“喂!秀才,你们上半天课,那半天干啥?”
“看书,”李义拿起田七看的那本书说,“看书就不饿了?
你车还能推动吗?”
“车重就拉不动了。”田七漫不经心地说。
“那就少拉点。”李义关心地说。
“拉少挣不上钱。”
“不能想个别的办法?”李义想起了母亲的话。
“现在能有啥办法?”田七绝望地摇摇头。
“听我妈说,政策允许搞自由市场了。”李义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说。
“你是啥意思?”田七不解地问。
“到自由市场去卖油茶。”无心的李义突然冒出了这么一句话。
“卖油茶?”田七的母亲听他这么一说,兴奋地坐了起来问,“政策允许?”
不知详情的李义对田七母亲说:“我也是听我妈讲,上面下了一个政策,允许搞自由市场,允许家里养点鸡鸭猪羊。我妈说,你家后院这么大,闲着也是闲着,阿姨,你可以在后院养点兔子、鸡什么的。我妈还说,田七可以到自由市场摆个油茶摊,比拉架子车可省劲多了。”
听李义这么一讲,田七母亲那双眯成缝的眼睛突然睁开了,迫不及待问李义:“自由市场设在哪?”
“新华后街。”
“那倒是一个好地段。”田七的母亲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
“明天咱去看看。”田七的眼睛亮了,他抓住李义的手激动地说,“要是真让干,那就好了,咱家就有救了。”
就在国家政策允许开办自由市场的不几天,新华后街的自由市场上,每天下午又增添了一个卖油茶的小摊。油茶由田七的母亲在家做好,田七和李义到市场去卖,哥俩分工,田七冲茶,李义收钱洗碗,小生意做得十分红火,有时哥俩忙得手忙脚乱。
有一天,这哥俩正忙得不可开交时,不知从哪转到这里的玉琴凑了过来,田七见玉琴两眼巴巴地望着他手里的那碗油茶。便顺手递给了玉琴,玉琴望着那碗油茶羞涩地说:“大哥哥,我没钱。”
“不收你的钱,趁热喝,喝完了快回家,别叫你妈着急。”
玉琴忙接过那碗油茶,顾不上烫嘴,边用小嘴吹着边大口大口喝了起来,喝完后用手抹了抹嘴:“大哥哥,可真香啊!”
“明天再送喝一碗。”田七接过碗又忙了起来。
“大哥哥,我来洗,我会洗碗。”玉琴夺过田七手中的碗,便蹲在了小摊边的那个洗碗盆前。
这时又来了一帮顾客,李义在收账找钱。忙着冲油茶的田七习惯地喊了一声:“碗。”话没落音,就见一只白白嫩嫩的小手递给他一个洗得干干净净的碗。田七扭头一看,这才发现小玉琴正在为他们洗碗。自此后,这小油茶摊上又多了一位专门洗碗的上海小姑娘。
玉琴妈开始不放心,后来到摊上来过几次,也就不再过问了,况且田七每天还给玉琴一点小工钱,她在油茶摊上还能白喝一碗油茶。
当那瓶红酒喝光时,已经是深夜三点多了,李义有点熬不住了。田七身边的那几位,在他俩畅谈大论时早就一个个溜走了。只剩下吴芳一个人陪送他们。田七领着李义上了二楼,来到走廊尽头一间屋前,推开了屋门,进门是一个小走廊,一转身是间宽敞、装修豪华的大客厅。华丽的大吊灯,厚厚的羊毛地毯,客厅当中摆了一圈真皮高档沙发,沙发对面摆放着一台落地式的大彩电。
大为震惊的李义呆呆地站住了。田七看出了李义的心思,顺手拉了他一把。满不在乎地说,“走,看看你愿住哪间。”穿过客厅,来到一间摆有沙发、双人床、梳妆台的屋子。进了卧室,田七又顺手推开了一个门说:“这是洗手间。”李义往里探了探头,好家伙,那间洗手间比他家的客厅还大。李义木然了。“走,再看看大卧室。”出门又进了一间屋子,这间屋子比那间还宽大。沙发、音响、落地大窗。田七指了指靠窗的一扇门说:“书房。”又指了另一扇门:“洗手间,有桑拿。睡哪间,你随便。茶水客厅里有,我要到工地上去看看。”说着扔下了李义便走了。
望着偌大一个屋子,此时的李义,脑子里已经是翻江倒海了,他突然觉得他不认识他的这位儿时朋友了。田七的出现太突然了,一串串的疑问一下子涌上了李义的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