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爷分明奚落自己。一股冤屈的情愫嘭地涌上乐义心头,憋得他涨红了脸。眼下输理又输人势,他咽不下这口气,厉眼一睊两知青:“你们等着!”便要离去。他心里盘算着回村叫知青祥帮忙,查一查那两个偷钱的知青的底子,再组织村里兄弟连同村里的知青上门讨要,反正刚才知道他们下放在黄岗大队的了,跑得和尚跑不了庙。
“慢着。”二爷伸手拦着乐义,“你冤枉了我的两位结拜兄弟,今后还要找他们算账,你比我牛精良还牛气。你在芦苞有几尺地脚势力。呀?”
一直捏着把汗的何松,瞧见乐义翕动鼻翼喘着粗气,害怕乐义又再火冒上头,赶忙拉住乐义:“算了算了,就当没被偷,自己丢的算了。”
本来二爷并非想要计较乐义,因为他已心知肚明两位兄弟占了便宜,况且乐义在他眼里不过是个乡下仔,任他离去就是了。偏偏何松的畏缩怕事之举,刺激起他要趁机抬高一下自己的习惯,他扯住乐义的汗褂:“你诬陷我的结拜义弟偷钱,我不要你赔一席光脸酒已够仁义的了,你连一声对不起都不说就溜人?是不是要明剃我二爷的眼眉(方言:公开的欺负),死卜仔?”
“对了,揍他。”康全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围观人群中,有二爷在他有恃无恐了,他指着乐义说:“师傅,他就是在防汛路打我的何乐义,教训他为我报仇。”
何松忙不迭点头哈腰:“二爷,对不起,得罪了!得罪了!”
二爷惬意地松开抓乐义衣服的手,乐义一把拨开何松扯他的手,双眼的怒光射向二爷。“死卜仔”这三个字引爆了他一直不平的憋屈,康全的到来令他对眼前趾高气扬的二爷更愤怒。他指着二爷说:“你两个狗兄弟偷了我松伯的钱,有人看见。你现在恃势为他俩架梁(方言:撑腰),明摆着欺负我们是卜佬,是不是?”
“细佬,好凶呀,想黐手(方言:比武)是不?”二爷说着,如牛一般墩壮的身躯摆成一个比武的门户,仿似伏虎低吟。说真的,这样架势,对手胆小的则给唬住,胆壮的也会怯几分。二爷就是想拿这个招牌架势镇住乐义,讨个彩头给围观者看看,并非真要动武。不战而屈人之兵乃上策,这句兵法二爷未学过,但他懂得做事最好省成本。
谁料乐义此际已无法遏止心头汹涌的屈辱感,他才不理睬比武争高低定对错那一套俗例。他冲入厨房,操起案台上的菜刀,踅身奔回饭店大堂。这时,芦苞供销社的领导恰好到来,见状挺身向前猛喝一声:“住手,不准打架!”乐义像没听见,径奔向二爷。
“我是国家干部!”供销社领导再断喝一句。
乐义不认识供销社领导,但从喝止者职业性的肃穆神情,乐义断定他是个国家干部。
国家干部就是管所有百姓的官!是评判是非对错的权威!乐义收住脚,供销社领导声色俱厉地训诫:“饭店里的物品都是国家财产,你们在这里打架会损坏国家财产,损坏国家的财物就要进监狱的,知道不?”
乐义愣了愣之后,悻悻地一摔菜刀走向门口,路过几个闻讯而来助二爷威的街坊仔身边时,他听得康全揶揄道:“卜仔,回去耕田吧,来街上闹什么?”
这句话狠狠戳痛了乐义的自尊心,对于他来说,比用粗口骂他娘还痛。他怒不可遏了,冷不防对康全一搡,搡得康全踉跄后退,拌着凳子滚作一堆。
何乐义夺路而逃,他跑向北江大堤边,要沿堤脚往村里奔,二爷及几个街坊仔、两知青在后面追赶。跑到一个叫渔郎口埠头的大堤闸口时,每天不歇地挑河水的蠢景,挑着担水从闸口转出,正好横在乐义面前。乐义竭力收步躲闪,避免了和他撞个满怀,但还是轻碰一下,踉跄几步险些栽倒。待他稳住脚步时,二爷和几个街坊仔及知青赶上来将他围住了。
乐义紧张得手有点抖:他们七八个人一齐打来,每人一拳一脚就足可以将自己打瘫,甚至小命也难保了。这时候官府在远拳头在近,要豁出去,使尽兵哥勇叔公和知青祥教的狠招毒招保护自己,宁进监狱不进医院!
二爷摆摆手,示意几个挥拳欲打乐义的街坊仔后退,自己则骂骂咧咧向前,对着乐义面门一拳挥过去。他没估计到乐义吃过夜粥(方言:学过功夫),只想着凭自己懂的几下拳脚,身壮力大,教训乐义两拳,打服他。不料在他冲拳过去时,乐义往左一跳,躲开拳头的同时,斜身抬起右腿往他右肋飞踹一脚,这一招叫做“公狗撒尿”。二爷肋骨挨一蹬,“呀”地失口痛叫,还没回过神,乐义的马步已乘势闯入他的门户并挥拳,二爷右脸颊挨了乐义重重一拳,向后趔趄两下。怒火中烧的乐义打上了兴头,他又迈进一步对着二爷狠踢一脚,二爷滚倒地上嚎叫呻吟。
有两人去扶起二爷,余下的街坊仔及两个知青围上去打乐义。乐义敏捷地从围观的蠢景手中夺过扁担,打向对方。对方撂下二爷纷纷退避。
乐义大声说:“你们七八个人一齐打我,我肯定要死。若你们还要打,我先一棍送二爷上西天,够我一个垫尸的,然后再在你们当中赚多个。还打不打?”
街坊仔和两知青面面相觑,有个说:“不打了,不打了。”其余都表露放弃的神色。
“将偷的钱还给我松伯。”乐义用扁担指向两知青。
高个子知青迟疑一下,乖乖地掏出钱数数,交还了何松。
几个街坊仔会不会使诈,等自己将扁担还给蠢景时,又群起袭击自己呢?正当乐义思忖脱身之计时,民兵营长董什么带领三个基干民兵到来。董什么一身军装,是当年造反抄武装部的战利品,很时髦。董什么的真正名字叫董联斌,董什么这个名字是在一次批斗老师兵哥勇的大会后给起的。
那次批斗会,他上台揭发兵哥勇:“右派分子何奇勇利用教书机会,故意篡改历史,混淆视听,有天他给高一(3)班上历史课,把我党的八一南昌起义污蔑为无枪起义。”
兵哥勇解释:“那天上课不是上南昌起义的内容,是讲孙中山的三民主义,我顺便提提武昌起义。”
“何奇勇,你这个国民党兵痞,对国民党的宣传尤其起劲,还夸耀芦苞的大恶霸何奇芳曾参加过无枪起义。”
“何奇芳的确参加过武昌起义,他当时在湖北的新军那里当兵。”
“放屁,一副痞子骗人嘴脸,谁相信呢。无枪起义,无枪怎么起义呢?中国共产党只有南昌起义,没有无枪起义。”
在后台的驻校军管会的人被董联斌弄得哭笑难分,军管会领导更是无可奈何地责骂:“那个叫董——嗯、董什么的同学乱套了,历史上真有武昌起义呀,他懂什么?”
从此,大家就给他背后起个绰号叫“董什么”。
二爷是董什么的高中同学,拜把子兄弟,又是当年他的造反组织的一个悍将,感情上董什么自然要偏帮二爷。当然他们之间还有一种不言而喻的默契,就是以董什么的素质和能力,要将法律情理都完全毁弃、三教九流沉渣泛起的芦苞公社的秩序维持住,他有时不得不依赖二爷的拳头和霸气了。毕竟芦苞公社是个大街道圩镇,街上居民人口仅比县城少四分之一左右,是其他公社圩镇人口的四至五倍。而二爷这只城狐社鼠正好扯着这种关系,为自己蛮横霸道作老虎皮。
当下,董什么命令随行的民兵抓乐义回公社革委会。
何松一听,慌了,他忙点头哈腰解释:“阿斌哥,打架是两人的事,肯定有伤的了。”
“以伤为重,谁打伤人抓谁。”董什么叉着腰权威地宣布。
“哗——”人丛中有人讥讽地反响了一声,仿佛夏蝉引鸣,招来了整片哗然。董什么肃目张觅,寻找有异议者,众人立即噤若寒蝉。他趁此摆出领导的款儿训话:“我不对吗?我们公社革委会,有权要抓谁就抓谁,你们之中谁敢闹事照样抓。若不处罚伤人者,往后会有更多人打架,我们公社的秩序还会平安吗?我要将伤人者关起来,赔了伤者的汤药才放人。”
乐义一时也不知道自己是对还是错,人是自己打伤了,似乎理亏点,但他觉得事起总得说因由,便指着两知青对董什么说:“是他俩偷了我松伯卖香瓜的钱,我去要回,二爷出面撑着他俩,欺人太甚,我才和他打架的。”
“应该将两知青关进革委会才对,他们偷东西!”牛牯全的声音从里外三重的围观者中传来。乐义抬头一看,父亲、车水三等一帮同村的叔伯兄弟走进来。车水三对董什么说:“董营长,我们听说乐义和街坊仔打架,闹得很凶就赶来。刚才先向围观的人问过情况,乐义讨回被偷的钱没有错的,是二爷硬出头才惹火烧身。错就错在两个知青,应该抓他们回去。”
车水三这样一说,围观中不少人附和说合理。董什么犯难了:才叫抓乐义,现在就放人岂不是自扇嘴巴?幸好此时捂着腰的二爷担心董什么下令将两知青抓起来,便强忍伤痛摆手说:“算了,伤不怎么重,不用他赔了。”车水三觑得董什么想松口了,赶忙给他造一个台阶:“董营长,怎么说我们都是邻村人,同是向东生产大队的,就给个情面吧。”
“好吧,今天就宽容你一次,下次再打架,我就抓人囚黑房。”董什么警告乐义。乐义见董什么只警告自己,没训斥两知青,于是很不服气地哼了声。董什么听见了,感觉尊威受到冒犯,但见到事已摆平,不想再节外生枝,便忍着气佯作没听见,离去时心里对乐义直恨得咬牙切齿。
回村的路上,因为大家之前都是步行来街上的,故而乐义也只好推着自行车陪着行。大家因为村中出了个比二爷有胆量,敢为自己村族出头的好汉,而开心说笑谈论着回村,忘了头顶是一轮烈日。
邓月至却没有村人那种自豪感,她隐隐担心,何乐义性直火烈,容不得别人失信负义。小时候他和村中一小兄弟玩赌棋子,别人输了耍赖,乐义就把人打了。人家母亲上门告状,邓月至不论情由,操条竹枝只把乐义教训,以表示对人家道歉。乐义吞不下委屈,不顾屋外电闪雷鸣、狂风暴雨,奔逃出门,害得邓月至招呼众乡亲戴竹笠披簑衣,在茫茫雨幕里四出叫唤寻找,找了一个时辰,喊到声嘶力竭,最后才在祖庙的门廊下找到倔强的乐义。邓月至哭着几乎下跪哀求乐义回家,乐义非要母亲承认不是他错才肯回家。此际,邓月至有点忧虑地数落儿子:“你就是好闯祸,钱要得回要不回就算了,反正是公家的,和人家打什么架呢?忍一时之气,免百日之忧。往后呀去街上要留意提防二爷和那几个街坊仔。”
“我才不怕他们。”乐义不屑地说。牛牯全接口赞扬儿子:“对,不要怕他们,现在牛精良是二爷你是他大爷了,其实二爷没啥料本事。的,别人只是忌他恶和赖,不是惧他的本事。你教训他教训得好,别让他们街坊人以为我们这些卜佬好欺负。他妈的,现在连商店的女售货员,对我们耕田佬的态度都很高傲。”
“瞧你怎样教仔!柔软是立身之本,刚强是惹祸之胎。动辄喊打喊杀,你还嫌他不够凶不够恶吗?”邓月至责备牛牯全。牛牯全回敬:“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邓月至生气了:“他有毛有翼不怕天,你真的想纵他纵成全芦苞公社第一恶爷吗?”
车水三插入话来:“全嫂,别生气嘛。刚才你可能没留意,大家都是用敬重的目光送乐义离开的,好像送打死害人老虎的武松一样呢!”
车水三的话让乐义喜滋滋的,虚荣感瞬即蔓延全身,一瞬间他感觉,二爷就是地痞恶爷镇关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