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晚饭，知青祥躺在知青屋思忖法子。这晚饭很囫囵，又是通常的油盐拌。
知青祥在心内命令自己：今晚一定要邀得惠莲出来陪着散步。
今天从广州乘公共汽车回到芦苞，步行返归何岗村时夕阳落山了，匆忙中只能吃一顿没准备的晚饭。当然，有准备的晚饭也没有太大的差异，不外乎多几条青菜，或者上街买片腐乳，一只鸡蛋之类。
屋外暮色垂临，桌上摆放着从广州买回来，准备送美仪和惠莲的两双崭新彩漆木屐、一只菠萝和一纸袋散装蛋卷饼干，开始显得模糊不清了。电灯不亮，说明今晚不来电了。他盯着那堆要送给惠莲的东西苦思冥想，要从那里找个邀惠莲出门的楔口。
“天很快就黑下来的了，就这样试试吧。”他自言自语，从墙壁上取下当初下乡时，广州街道居委赠送的，印有“上山下乡光荣”红字的绿书包，把木屐、菠萝、饼干塞进去背上便出门，他故意把一只木屐遗下。
那晚，何美仪专门送来糕点及对自己的态度，坚定了他追求惠莲的决心。第二天，他以退回红包为借口，瘸着腿上美仪家。何美仪母女俩对他很热情，不肯收回红包，说规矩是吉利物不能退回，不然对他不吉利。于是他萌生了买东西送惠莲的念头。
他待脚伤痊愈就立即回广州逛街，买了这三样东西回来。他在广州没有逗留，一来一去只用了两天的时间。他估计这些东西惠莲肯定喜爱，尤其是那双漂亮精致的彩漆木屐。
上次是他下放何岗村第一次上惠莲家，也是第一次和惠莲面对面地对着坐，也是第一次体会到特殊的幸福惬意感。惠莲是知青祥心仪的姑娘，下放来何岗村的第一天，他在对他们知青凑热闹的村民中看见了惠莲，当时简直令他惊诧得差点叫出来：在农村乡下，竟然有这样气质脱俗的姑娘，肤色衣着样貌比广州姑娘还城市化！他曾生过这样一个傻念头：若惠莲愿意嫁自己，一辈子不回广州也行！
知青祥的到来，让何美仪喜出望外，知青祥乐意上她家，并带来礼物送给惠莲，说明他对惠莲有意思。
知青祥把礼物从书包掏出，放到大号煤油灯旁。拿出饼干之后，拿菠萝，菠萝熟透，香气四溢。
“菠萝真香。”惠莲说，“怎样食呢？”
何岗村人绝大多数只是听说过有菠萝这种水果，真正吃过的人绝无仅有。
“削了皮，泡一会盐水才吃。一定要泡盐水，不然酸得很。”知青祥教惠莲，又往外掏木屐。他望见惠莲接过一只木屐时，喜形于色地端详，小酒窝挤出脸上，水灵灵的眼睛眯成线，柳叶眉乐弯了。
知青祥很痴迷惠莲的笑，惠莲的笑诱人得很，她遇到人就矜持地莞尔一笑，开心时就憨憨地甜甜一笑，被人逗了就羞涩地抿嘴一笑，从没有过放荡的开怀大笑，天生温柔贤淑的性格。知青祥很喜欢这种性格的女人，很厌恶像四方锅盖那种泼辣粗蛮性格的女人。
“啊哟，怎么把一只木屐遗漏下呢？”知青祥佯作地拍拍脑袋。
台面上的确只有三只木屐。美仪问：“是漏在知青屋还是广州？”
“知青屋，我确切记得已经带回知青屋了。只想着赶来，一急就抬了棺材漏下死尸。”知青祥对惠莲说：“你随我回去取，我不再过来了。”
何美仪说：“别急，先吃了菠萝才去吧，我母女俩不懂削皮呢。”
“也好，拿刀来。先开一砵盐开水吧。”知青祥心内更乐意，夜一点出去更好，不会遇上别人。
在眼下不易吃上菠萝的环境，令惠莲对广州更加向往。
本该是自己对他感激的，他反过来对自己这般殷勤，意思很清楚了。吃过菠萝，惠莲忸怩一下，就跟知青祥出门。
“不是去知青屋吗，怎么走巷尾？”惠莲见知青祥踅向巷尾，便问。“走巷尾吧。”知青祥不解释，他没有借口解释，他只记着自己的目的就是要和惠莲上北江大堤。
惠莲觉得走巷尾正好，避开了乐义的门口。她跟在知青祥后面，和知青祥有一米的距离。经过第二条巷了，知青祥不下巷，继续往前走，往前走就是防汛路了。
“怎不下巷呢？”惠莲奇怪地问。
“从前面的防汛路过去吧。”知青祥答。
走去防汛路再踅回村口，显然兜圈走远了。惠莲猜着知青祥不想回知青屋，到底是故意绕路，让两人相伴时间长点，还是不想回去，去另外的地方？不管是哪一种意图，惠莲都乐意和知青祥相处。她不再问，默默跟着知青祥往前行。
走出坎坷不平的巷尾小路，就是防汛路，知青祥没有往村口的大路走去，而是爬上北江大堤。
堤上南风阵阵掠脸，且带着北江怡人的新鲜水气。
一轮明月悬在天空的东方，寥寥星辰错落分布，虽不是十五夜晚的圆月，但也白亮，地上能现出淡淡人影。北江河面朦朦胧胧，岸边泊着的渔艇依稀可辨。遥望芦苞街上，几盏橘黄昏暗的街灯，像没了神气的风雨灯。
街坊比农村好，不会经常停电。
依着芦苞街的那段大堤上，人影憧憧，偶尔听见有小孩大声叫喊。惠莲知道，夏天的夜晚，芦苞街上不少居民上北江大堤纳凉，二里长的一段傍街大堤上，人一丛一簇地连着，不是聊天说笑，就是讲故事说典故。
有几个小孩举着手迎着他们跑过来，惠莲望望他们的上空，月色下，一只风筝飘飘摇摇欲升上高空。
终于有话题了，刚才闷闷地走，知青祥觉得有点憋急，他问：“你放过纸鹞风筝。吗？”惠莲答：“没有放过。”
“你喜欢放吗？”
“喜欢，小时候望见大堤上许多人放纸鹞，很羡慕，很遗憾自己不懂得制作，村上没人会造，街上又没得卖。”
“我会糊纸鹞。嗯，削两条柔软的小篾条，用报纸裁一块方纸，一条或两条长尾巴，用饭粒糊就行了。明天我糊一个，晚上和你一起来放好吗？”
“黑夜看不清，不好玩。”
“那，吃了晚饭就来放，太阳刚好下山了。”
惠莲不语，知青祥又说一遍，惠莲仍不答话。知青祥急了：“你怎么啦，忽然不说话？”
“一男一女在一起，不成体统。”
知青祥听出惠莲的语调很难为情。
洗过澡，惠莲梳理黑油油的长发，头发湿漉漉的不能扎辫，只能柔软地散披着。
屋外传来口哨声，美仪知道是知青祥约惠莲的暗号。惠莲再次梳顺头发，拿镜子照照左右两面鬓角，镜里一张俏白脸上的一双水灵灵的眼睛望着自己，今天她不像以往那样说自己了：漂亮有什么用，过一两年还不照样要背葵蓬下田，担臭粪下地！
美仪目送惠莲欢快地出门，心底忽然掠过隐忧。当初她希望女儿和知青祥好上，如今果然处上对象了，却又没了如愿以偿的感觉，反倒左右为难：找何祖康说情，为知青祥返城疏通疏通，但倘若知青祥回了广州，甩下惠莲在这里咋办？两地分居，自己切肤之痛的孤清感受怎忍心让女儿承续；如果知青祥不回广州，倒插门入赘自己家，那与招个本地女婿有什么区别呢？最惴惴不安的是，假如知青祥回广州不再回头了，抛弃惠莲……自己当初为啥昏了头，不往这方面想想呢？又或者不会是这样吧，该不该和女儿说说这一顾虑呢？
惠莲和知青祥两人坐在大堤的草地上，享受偶然的一阵阵清凉的南风，惠莲头发飘逸，像仙女一般。一时无话，知青祥仰头望着雪白的圆月，感慨地说：“众星朗耀，不如孤月独明。你瞧，明月千里，群星隐耀不知躲到何处去了。”
惠莲也抬头看，月亮很亮，让人看得见晴空万里，浮云飘荡。知青就是知青，知青祥的说话不时十分有哲理，显出比乡下人有知识有文化得多。
“听人说，月光同样可以晒黑人的皮肤的，是不是？”知青祥问。
“不知道。”惠莲头伏在膝盖上，无目的地拔脚旁的小草。
一只小青蛙在眼前跳动，北江大堤无论白天黑夜都有许多小青蛙蹦跳和蜢蚱飞跃。知青祥蹲下去扑一把，把它捉住，就着月光下欣赏：
“现在是惊蛰就好了，我很喜欢田地满是此起彼伏的蛙鸣声，就像是一支乐队在夕阳下奏交响乐。其实就是交响乐，乡村交响乐。你觉得好听吗？”
惠莲摇摇头：“不好听，太嘈杂了，跟小学生在教室吵闹差不多，乱哄哄。”
大堤上不时有人路过，好像都用管闲事的姿态辩看他俩。
“下河边沙滩坐吧，老是招人眼目。”知青祥提议。
于是两人向河滩走下去。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知青祥对着朗月念着。
下到沙滩，知青祥蹚到水里，洗洗手，掬水洗洗脸，然后回头在晶莹闪烁的软绵绵的沙滩上坐下，阴凉的地气透过屁股传上身上，惬意极了。
“你也去洗洗手，清凉舒服极了。”知青祥劝仍站着的惠莲。
“我怕。”
“怕什么呢，怕再掉入水里？再掉入水里我再救你。”知青风趣地说：“真多谢你让我救起来，你知道吗，我现在是个英雄，省的县的知青通讯报表彰我了。说我受贫下中农教育思想进步大，见义勇为是知青下乡接受再教育的成果。何祖康成了全县知青工作的先进工作者。”
见惠莲不语，知青祥招呼她：“坐吧。”惠莲略迟疑就在知青祥旁边坐下来，两人之间的距离很明显。知青祥继续说：“你知道吗，如果当时落水的不是你，我说不定不会扑过去救人的。但望见一个仙女般的美人遇险，不去救就是让天下男人失宝了。”
“卖口乖耍嘴皮媚人。”惠莲说，害羞地埋下头。
“那天真对不起你，本来你不用喝太多的河水，都怪我，潜到你跟前时，望见你身形太美了，美得使我只顾忘情地欣赏，误了托你出水的时间，你喝个饱，我看个饱。”
一听到“看个饱”这话，惠莲想起那天众目睽睽之下，自己身体透过湿衣服暴露出来的情景，羞赧地抬手打知青祥，知青祥捉住她的手，她又用另一只手打，又被知青祥另一只手捉住，并且用力往他的身体拉过来。惠莲羞怕地挣扎，知青祥不敢太勉强，松了手，惠莲站起来，转身往大堤上跑。
知青祥没追，呆坐在沙滩上，目送明月之下惠莲离去的身影，后悔不该太粗鲁。惠莲在大堤消失后，知青祥举头望着明亮的月光想：惠莲可比嫦娥还美，如果凑在女知青堆里，外人准认定她是女知青，矜持的她不会因此生我的气吧？
惠莲翻过大堤便不跑了，她并不是生知青祥的气。她觉得知青祥人精灵得很，他要赞她美丽，不是直说，而是说得幽默，有智慧。和这种男人相处很快乐，可依靠。她从自很羡慕别人有个可依仗的哥哥。和敢作敢为的乐义相处，她就有这种可依赖的感觉，小时候遇上别人欺负，乐义总是毫不犹豫去教训对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