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昌节度使牛僧孺入朝,李宗闵上奏说郑滑(治今河南郑州)正当西川与长安之间要道,朝廷须派老成持重之臣领郑滑节度使,以拱卫、接应西京与南京,此重任非李德裕莫属。唐文宗竟然听从,出李德裕为郑滑节度使。这样,李宗闵就引荐牛僧孺为兵部尚书、同平章事。李宗闵得牛僧孺相助,更加肆意排斥异己,但凡和李德裕有私交的,都一个个将他们排斥出朝。最后,还有一个声望卓著的裴度,李宗闵也恨他一再引荐李德裕为相,也一再设置障碍,迫他辞政。本已要求退隐的裴度见朝廷政事日坏,就以高年多病为由,恳请辞理国家机要重事。唐文宗对裴度辞去相位心有不忍,就以他为司徒、平章军国重事身份留在长安养病,待他病好一些,再掌司徒等政事,平时可视身体情况三五天去一趟中书省,处理一下重要政事。
可中书省是朝廷的机要重地,李宗闵在中书省处理要务,有裴度留中书太碍眼。李宗闵就以裴度年老多病,有紧急事务还得请商于裴度,为此常贻误重事。五个月后,就撺掇唐文宗以裴度为司徒兼侍中、充山南东道节度使而离京。
当时,裴度名著朝内外,与一班文人相从甚密,这些文人也很佩服李德裕的骨气,免不了多有交往,这就引起了李宗闵的嫉妒。他就把一些其中为政者,划入李德裕一党而加以排斥,其中有礼部郎中、直贤殿直学士刘禹锡,出为苏州刺史;白居易从弟白行简,自殿中侍御史出为宁副使;年已六十岁的白居易称病,免归,以太子宾客、分司东都。司空、扬州诗人王起在长安是有名的学者,人称“当世仲尼”。时值年底,他看到平时交往的文人墨客中,将有人要离开长安,就对他们说:“古人曰:‘名声若日月,功绩如天地。’屈子的‘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何若老子所言:‘众人熙熙,如享大(太)牢,如春登台。’我辈决不为小女子之状悲悲切切。”于是他发起了在长安兴化亭为裴度饯行的聚会,一时著名诗人纷纷到来,可谓群贤毕至,盛会空前。斟酒三巡过后,他起身道:“裴端公等将要分赴新的任所,我等不可使赴任者戚促起行。然无诗饮酒,索然寡味。我今新创一种诗体,以题为韵,全诗由一个字开始,从第二句起每行两句,且每句比上一行增加一个字。这种诗体,姑且称之为‘一字至七字体诗’!既然由我新倡,老夫年届七十,叨长诸位,就由我开始吧!”就见他略一沉思,就吟道:
花
王起
花,点缀,分葩。
揭初襄,月未斜。
一枝曲水,千树山家。
戏蝶未成梦,娇莺语更夸。
既见东园成径,何殊西子同车。
渐觉风飘轻似雪,能令醉者乱如麻。
他吟完后,在座者个个鼓掌喝彩道:“这种斜塔台阶式诗体新颖、别致,在当今诗坛上,真真别具一格。”白居易不愧为出色的诗坛豪杰,他继王起之后起身吟道:
诗
白居易
诗,绮美,瑰奇。
明月后,落花时。
能助欢笑,亦伤别离。
调清金石怨,吟苦鬼神悲。
天下只应我爱,世间唯有君知。
自从都尉别苏句,便到司空送裴辞。
白居易吟罢,另是一番喝彩声,在座纷纷称赞白诗承王起之意,新创诗体的送别之作。尤其是末两句,以李陵送别苏武,赞司空王起送别裴度等所赠新体诗,使后人注目。
白行简比白居易小四岁,他继白居易而起,吟道:
茶
白行简
茶,香叶,嫩芽。
慕诗客,爱僧家。
碾雕白玉,罗织红纱。
铫煎黄蕊色,碗转曲尘花。
夜后邀陪明月,晨前命树红霞。
洗尽今古人不倦,将知醉后岂堪夸。
众人尤赞白行简诗中,唐朝新兴起的“碾、虑、铫煎、碗冲”等吃茶习惯。白行简吟后,时已六十五岁、为国子司业的诗人张籍起吟云:
花
张籍
花,落早,开赊。
对酒客,兴诗家。
能回游骑,每驻行车。
宛宛清风起,茸茸丽日斜。
且愿相留欢洽,惟愁虚弃光华。
明年攀折知不远,对此谁能更叹嗟!
这张籍,为人耿直,不事权贵,一生多在清水衙门任职。因故家境穷困、眼疾严重,孟郊曾戏称他为“穷瞎张太祝”。不过一般人们很敬重他的品格,人们常尊称他为“张水部”“张司业”。他十分看不惯前倨后恭的李宗闵,在贤良对策时,慷慨激昂地痛斥宦官参政专权,如今却大走宦官门路,不断攀上高枝,于是在诗中对其大加贬斥。众人对张籍诗中所流露出的感情,心领神会,一时沉默不言。却见裴度起立道:“正当岁末,不久将是年头。冬去春必来,万象将更新。不肖度本不善诗赋,今置身名士之列,汗颜倍增,不得不赧颜塞责,以报主人盛情。”于是吟道:
春
裴度
春,柳绿,花新。
梅辞谢,草铺茵。
莺啼北地,燕语南闵。
京郊嘶宝马,蜀郡广香轮。
日暖冰清水碧,风和雨润烟轻。
长亭广排骚客宴,庙堂多增赏花人。
大家一起拍手喝彩道:“端公自是胸怀广阔,妙语不凡,摈弃旧俗,放眼新界,我等必当共勉!”其他诸人各有新作,不及一一赘述。看看天色不早,白居易起身道:“多谢司空美意,今又成就一段诗坛佳话。就此谢过列位,动身者将尊端公登程,后会有期。”王起等拉着裴度几人双手,一一言别道:“千里送君,终须一别,愿前途珍重,恕不远送。”裴度也和众人言别道:“我等已近衰朽暮年,为国事王业仍须奔走,也请诸君善自珍重!”说完和白居易、刘禹锡等上马、登车,频频和送行者挥手告别而去。
王起约文人墨客这次聚会,果然在诗坛上产生重大影响,后人称他们新创的这种诗体为“一七体诗”,又名“一七令”,在诗坛上一直流行。后又由此衍生出“梯式诗”“塔形诗”等。唐朝又是个诗歌时代,人人喜欢诗,人人敬重诗人,再加上这次聚会所创又是一种新诗体。他们写的诗新颖别致,明白如话,咏物抒情,引人入胜,很快就在京城流传,人们争抄。这些诗传到漳王府,杜秋娘和宋若兰本都是女学士,对“一七体诗”爱不释手,闲暇时常在一起吟诵、探讨。杜秋娘除对裴度、王起等人的诗喜欢外,她尤其喜欢刘禹锡的《风》:
风,荡翠,飘红。忽南北,忽西东。春开柳叶,秋谢梧桐。凉入朱门内,寒添陋巷中。似鼓声撼陆地,如雷响震晴空。乾坤收拾尘埃净,现日移阴却有功。
她对宋若兰说:“刘宾客(禹锡)的《竹枝词》等,富有民歌特色,为我大唐诗坛别开生面之作。这首《风》直追《插田歌》之风,更具民歌风味,却无斧凿雕痕,更能配曲传唱。”宋若兰很佩服她的见地,就说:“若论音律,妹妹见长,何不说作就作?”说完她见杜秋娘没有反应,却见她嘴唇翕动,以手在膝上打着节拍,似已进入音乐境界。见状,宋若兰哑然一笑,悄悄离开,留下杜秋娘一人去搞她的音乐创作。
这些“一七体诗”很快又由民间传到宫中,唐文宗见抄本后,爱不释手。左右见他读诗似有所思,尤对刘禹锡“乾坤收拾尘埃净,现日移阴却有功”,张籍的“明年攀折知不远,对此谁能更叹嗟”等诗句,反复吟咏。确因读这些诗,使他联想到,新君即位就要有新气象。本在宫中他以旁观者的身份,对前期旧弊看得很清楚:朝、宦争斗,宦官专权越演越烈,竟致宦官擅废立,朝官噤若寒蝉。他即位后,想凭借裴度、韦处厚等一班正直大臣,雷厉风行地铲除专权宦官,革除旧弊。谁承想天不从人愿,韦处厚英年早逝,剩下一个裴度孤掌难鸣,现今他也离朝去了。当初自己怎么就糊里糊涂的,同意让裴度再回到山南东道去?枢密使兼禁军中尉王守澄,自以为有拥立新君之功,更加专横,招权纳贿,对自己所谕之事,他都不听了。起用李宗闵本是因他为科第出身,可领朝官制约王守澄等。又谁知李宗闵入相后,凡朝中大事王守澄不点头,他就不敢动。这又使唐文宗心存后悔,可自己只得隐忍,与其说他隐忍不能发,不如说他不敢发,生怕引火烧毁自身。但他又不甘心做一个傀儡皇帝,总想挑选一个强劲有力、能够助自己乾纲独断的擎天大臣。可他从来就没想过或不愿意想,朝中本就有这样的人,只是他不会使这些臣下人尽其才。
他正胡思乱想着,卢龙监军的奏章又到,上奏说前不久,奚王茹阉领奚军入寇幽州,被卢龙节度使领兵击败,并俘获奚王茹阉,派军使押解茹阉等到长安献俘。唐文宗甚喜,派敕使去往幽州宣诏褒奖李载义,可其他作战有功人员却无人过问。敕使到达幽州宣诏后,李载义满心喜悦地在马球场球手院,宴请敕使。满心怨恨的卢龙副兵马使杨志诚,乘机纠集部众作乱。李载义毫无防备,就带着他的儿子李正元逃奔易州。杨志诚率众乘莫州没有防备,突袭莫州,杀了莫州刺史张庆初且占领了莫州。杨志诚扣留了监军,逼他上疏朝廷,以杨志诚为卢龙留后。看完奏章后,唐文宗十分着慌,本该召宰相商议,但他不愿见李宗闵,就宣宰相牛僧孺入勤政殿,而问计于牛僧孺。牛僧孺嗫嘘嗫嚅:“此不足烦圣虑。范阳得失,本不牵涉国家的休戚,自‘安史之乱’以来,总反复无常。过去刘总拥有范阳,口称归国,只不过是空口把土地还给国家。朝廷按制每年支付卢龙军粮饷,总起来已耗费上百万,始终未见范阳有一尺帛、一斗粟上缴国家府库,而且常常作梗。以前李载义就是领军作乱取得留后之位,后来又成为卢龙节度使的。到现在的杨志诚,仍如法炮制。不管他们谁为留后或节度使,朝廷顺势安抚他们。之所以这样,朝廷只不过依赖他们安定北边,防御、抵御奚和契丹不让他们入寇罢了。因此朝廷不以逆顺治罪,就承认他们所要求的地位,赐给他们节旄。他们必倾心尽力,来捍卫北方。陛下圣明,必当这样处置。”唐文宗想不到牛僧孺会提出这种“安抚之策”,但又认为朝廷无力用兵北方,想来想去只得勉强说:“吾开初并未细加思索,卿言是也。”
牛僧孺辞出后,唐文宗虽命翰林学士拟诏,以李载义为太保、同平章事,以杨志诚为卢龙留后。可他心中总不是个滋味:长期这样下去,以逆为顺,得过且过,政不由皇帝出,何日是尽头,自己的励精图治如何实现?他这样想着摇头叹道:“看来牛僧孺并无辅佐朕振奋朝纲之大才,谁人可为朕可依赖的股肱大臣呢?”他心绪烦乱,坐立不安,不由得起身踱出勤政殿,信步在宫中行走。其实他心中并无一定的去处,只不过散行而已,突然他抬头看见翰林院,不由心头一喜,他想到了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