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德裕急忙入宫,唐武宗已开延英殿等候。德裕入谒后,武宗说:“快马来奏,太和公主车驾已近京师,卿当率百官迎公主于章敬寺。”李德裕道:“臣遵旨!”就派人分头通知百官,聚于章敬寺前。唐武宗又派神策军将士四百人,排开仪仗,备具卤薄,出开远门,迎太和公主进京。公主车驾一到开远门,鼓乐齐鸣,仪仗队一队队前导,鸣锣开道,簇拥太和公主车驾缓缓而行。太和公主远嫁回鹘,二十多年才又回长安,她感慨万千,不由潸然泪下。
车驾到达章敬寺,李德裕率百官迎上前去,齐声称道:“臣等叩迎公主。”太和公主缓缓下了车仗,说道:“众爱卿平身!”臣工们齐声颂道:“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齐起身躬立两旁,太和公主在侍女扶持下,缓步穿过两旁大臣行列,进入章敬寺静室,脱下大紫绣服,摘下全部头饰,穿一身浅蓝素服,发髻上只插一金步摇,然后出寺门默默上车,在众臣护送下起驾回宫。进宫后,先到宪宗、穆宗二庙进香、哭拜,然后退出到光顺门。唐武宗乘辇车于此等候,见太和公主一身素服,头饰全无,忙问:“这是何故?”公主倒身下拜,口称:“本宫和亲无效,有负国恩,自当请罪于陛下。”唐武宗也热泪盈眶,亲下车辇,双手搀起公主说:“公主辗转塞外,苦不得归,乃朕之罪也。”太和公主泪如雨下,悲不自胜。唐武宗背转身去,只轻声说了一句:“公主宜服饰如恒,好入谒太皇太后。”不忍回头再看,就上辇回后宫去了。
太和公主遵旨,又换上盛服入后宫拜见太皇太后,母女抱头痛哭,一旁的宫侍无不落泪。她们过来相劝,母女才止住哭声,入座叙阔别之情。太后等到太皇太后寝宫拜见太皇太后,和公主见面,流泪话旧,自不必说。唐武宗诏封太和公主为安定大长公主,使她住在兴庆宫近旁,以便母子来往叙话,得团聚欢情。
此事刚了,黠戛斯又派使入朝求封,以便两国结欢,且自称将领兵讨伐黑车子、擒获捕杀乌介及其他回鹘有罪的臣子、使者等。唐武宗将他们安顿接待后,聚文武商议。李德裕上奏说:“请依回鹘之例册封黠戛斯。”唐武宗道:“自德宗朝册封回鹘可汗始,历朝已册封其可汗十数代。然以骨咄罗毗伽阙可汗为怀仁可汗而和亲,其确能致子侄之礼。等到其第三代可汗牟羽时,即有不臣之心。今乌介,朕本诚心通好,依例册封其为可汗,其却悖乱之心日盛,黠戛斯若依例册封加号为可汗后,若不修臣礼,踵回鹘故事求岁赏及卖马,我将如之奈何?”李德裕奏:“黠戛斯已自称可汗,陛下今欲借其力平定北边,恐不可吝其名。回鹘原有助肃、代宗平‘安、史’之功,故先帝岁赐绢二万匹,且与之开和市。黠戛斯未尝有功于中国,岂敢遽求赂遗乎?若虑其不臣,当与之约,必如回鹘称臣,乃行册命;又当叙同姓之亲,使执子孙之礼。”唐武宗笑道:“此乃李泌加号怀仁可汗之策。”李德裕奏道:“然无和亲之举。”唐武宗道:“就依卿言行之。”
唐武宗略一思索又说:“赵蕃出使黠戛斯未回,今可追加赵蕃为安抚黠戛斯使。卿可草《赐黠戛斯可汗书》,追送赵蕃谕之。”李德裕领命,退朝后写道:“贞观二十二年黠戛斯先君身自入朝,授左屯卫将军、坚昆都督,迄于天宝,朝贡不绝。比为回鹘所隔,回鹘凌虐诸蕃,可汗能复仇雪怨,茂功壮节,近古无俦。今回鹘残兵不满千人,散投山谷,可汗既以为怨,须尽歼夷,倘留余烬,必生后患。又闻可汗受氏之原,与我同族,国家承北平太守之后,可汗乃都尉苗裔。以此合族,尊卑可知。今欲册命可汗,特加美号,缘未知可汗之意,且遣谕怀。待赵蕃回日,别命使展礼。”李德裕写完后,送入宫,唐武宗阅罢,笑说:“此收一举两得之功,卿言甚合朕意。”就加盖皇帝玺印,命王践言选宫中良马,派中使持此诏书,一路追上赵蕃,令他宣谕。
唐武宗越来越信任且离不开李德裕,但凡有诏回鹘、塞上以及黠戛斯的诏书,多命李德裕草诏,由武宗审定发出。李德裕怕武宗这样做,夺了翰林等职事,恐遭非议,就再劝武宗:“皇帝诏命应交翰林学士草之。”唐武宗不听,说道:“学士草诏不能尽如人意,须得卿自为之。”李德裕由此,不禁忆起维州之事,心想:文宗若能有武宗一半的作为,维州已归唐久矣,悉怛谋也不致合族罹难,真是千秋憾事。因自悉怛谋等被杀后,其与李德裕的交往,一直萦绕在心,挥之不去,德裕每想起这事,总有一种负罪感,于是他乘便与唐武宗论起这事,他说:“维州据高山绝顶,三面临江,地当平川之冲要,是汉地入兵吐蕃等要道。当初‘安史之乱’后,河、陇没入吐蕃,唯维州独存。吐蕃暗中以妇人嫁维州守门吏,二十年后,此妇所生二子皆长大成人,窃开维州城门,引吐蕃兵夜入,遂陷没吐蕃,其号为无忧城。吐蕃得维州城,便能并力于西边,再无南路之忧。贞元年间,韦皋镇蜀,欲经略复河、湟,首先须得此城,发千万精兵,急攻数年,虽擒论莽热而还,但维州城坚,终未攻破。臣初到西蜀,外扬国威,中缉边备。其维州熟臣信令,空壁来归,臣始受其降,南蛮震慑,山西八国,皆愿内属。其吐蕃合水、栖鸡等城,既失险厄,自须抽归,可减八处镇兵,坐收千余里旧地。且维州未降前一年,吐蕃犹围鲁州,岂顾盟约!臣受降之初,指天为誓,面许奏闻,各加酬赏。当时不与臣者,望风嫉臣,诏臣执送悉怛谋等令彼自戮。臣怎能忍心以三百余人性命而换取自身弃信偷安!故累上表论述陈请,乞垂矜舍,答诏一概严词切责,竟令将悉怛谋等执还。体备三木,舆与竹畚,囚笼三人,及将就路,冤叫呜呜。将吏对臣,无不陨涕,臣内心如焚,君命难违。其部送者更为蕃帅讥诮,云既已降彼,何须送来!复以此降人戮于汉境之上,恣行残忍,用固携离。至乃掷其婴孩,承以枪槊,其于锋尖撕心裂肺之哭,惨不忍睹。绝忠款之路,快凶虐之情,从古以来,未有此事。虽时更一纪(十二年为一纪),而运属千年,乞追奖忠魂,各加褒赠!”
李德裕唏嘘而论,唐武宗也为之动容说:“此事朕亦曾耳闻,庸臣误国,酿此惨局。朕当赠悉怛谋右卫将军,以慰忠魂。”李德裕又道:“臣已年届花甲,乞退就闲居。”唐武宗大惊道:“朕与卿已就此事论定,卿何又言去就?卿每辞位,使我旬日不安。今大事皆未就,卿岂得求去?自即日起,朕与卿再约,不得再言去就之事!”李德裕只得唯唯而退,很快诏书下,赠悉怛谋为右卫将军。
李德裕为相以来,军国诸事千头万绪,忙得不可开交。如今悉怛谋被诏赠,心中稍觉一快,十多年来的心事,暂可告慰。他回府后,心中总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淡愁,是什么?他说不清。由悉怛谋,他不禁又想到在淮南时,与杜牧、杜秋娘、刘等人的交往,心中又有说不出的怀旧之情。这又使他想到,秋娘已由地方出粮供养,衣食无忧,可究竟怎样安置才为更妥,他一时想不明白。杜牧、刘为天下名士,就杜牧的门阀、才名而言,安置起来似不费难;而刘就不同了,仇士良等一直紧盯着他不放,我究竟以怎样的方式,才能使其得脱羁绊?正在这时,门上来报,灵武镇的贡品已入京,另为丞相所备的也专程送到。李德裕只得暂放下心思,出去招呼家人及仆妇收贮。
灵武这次入京的贡品,主要有两种:一是灵武所产的大米,二是灵武羊羔酒。这两种特产是唐肃宗自灵武即位后,发现其所产大米,由于水稻生长期长,日照充足,且得富含多种物质的黄河水自流灌溉,所生产的大米粒圆、色洁、油润、味香,更胜江淮贡米。在回到长安时,就命大车装载,运送进宫,作为御膳之米。可载运再多,也架不住后宫那么多张嘴吃,总有吃完的时候。所以肃宗就从长远考虑,干脆将其定为贡品,四时入贡。可当时的名将、名相郭子仪、杜鸿渐等保唐肃宗即位,在灵武所居并非一日。灵武军使及地方官又考虑到只于宫中入贡,而不给宰相分送,这不合适。于是在给宫中入贡时,也给宰相等朝中重臣有一份礼赠,久而久之遂成为定制,每年春、夏、秋、冬四季,按时入贡。
提起灵武羊羔酒,就更神奇了。因天下的贡酒,都历称素酒,只以粮食酿制。而古灵州山川辽阔,其畜牧在汉代就很发达。尤其是这一带盛产甘草等名药材,以其根茎入药,但其生长于地面以上的枝苗,是极佳的饲草,羊只每天吃着甘草秧等有一定补益成分的饲草,饮用着山泉水,逐渐发展形成著名的滩羊,其肉质鲜嫩而无膻腥之味,且有壮身补气作用,因后世人称其羊只“吃的是六味地黄丸,喝的是矿泉水”,其肉质怎得不佳!灵武酿酒的历史既长,人们在长期的生产中,逐渐掌握了用滩羊羔胴体酿酒的技术,因制成了天下唯一用肉酿造的羊羔酒,可使其晶莹剔透,也可加入枣类等酿成朱紫琥珀色,更有大补元气、健脾胃、益腰肾之效,世人称奇。
唐肃宗原在宫中时,由于其时时感到自危,行为十分谨慎,所以在生活中并无过高的奢望,并不曾喝过灵武羊羔酒。他于灵武即位后,才发现了这种奇特之酒,每天饮用,已养成“不可一日无此君”的习惯,于是回京时不但随军车载御用,也同灵武大米一样,定为贡品,且不时赏赐功臣。这样灵武羊羔酒在向皇帝入贡时,也送赠朝中重臣,和大米一同四季按时入贡,也成为惯例。实际上,地方上向朝廷纳贡,一般都为岁贡,是一年入贡一次。可灵武羊羔酒,皇帝每天都要饮用,为不使之缺,就独与大米四季按时入贡。从这个角度说,灵武大米是因灵武羊羔酒四时入贡而成为一年四贡的。
刘夫人知道,灵武羊羔酒每次入贡进京,李德裕都要品尝的,今见新贡品已经送来,忙招呼厨下,为他做了四个精美小菜,供他品酒下菜。菜肴刚上桌,酒坛一开,满室飘香,李德裕端起酒杯刚要品第一杯,门上来报:“主客郎中白行简过府来访。”李德裕放下酒杯说声“请”,就起身前去迎接。两人见礼后,一路寒暄着进入客厅,分宾主而坐,德裕道:“年兄甚有口福,今有名酒年兄先品来,看是如何?”李府总管李福早将酒斟上,白敏中喝了一口,闭眼品其余味后说:“此酒喝后满口余馨,回味绵长,实为酒中上品。”德裕道:“我且不说,年兄可品出此为何酒?”白敏中答道:“此酒酒香、肉香俱佳,得无灵武羊羔酒乎?”李德裕抚掌大笑:“年兄真不愧为天下名士,一言中的。”话刚说完,门上又报:“吏部侍郎王起过府来访。”德裕大笑道:“‘今夕何夕,得此良人。’快请!”就和白敏中一同起身去迎。三人入座,添杯添筷,推杯换盏,喝得尽兴。李德裕道:“月来忙于朝事,诗友多日不得相聚,今日必得尽兴。”说完,又指着茶盏说:“刚才白年兄试酒得中,王年兄且来试茶,看是何处水冲茶。”王起呷了一口,细细品尝,半天才说:“似是常州惠山井水冲泡。”德裕又抚掌大笑道:“年兄不愧为文坛领袖,能品出茶水来源,似为更难。”王起道:“人说惠山井泉之水冲茶,不与天下井泉之水相同,仆却不信。有友路过常州,仆托他带得数瓮,细细品过,其味至今犹记,但要说出其不同处,却又无法准确说出。”
德裕蹙额说道:“常州曾有僧至京,偶游弟门,求弟引接,弟一时好奇。往日常有寒士登门,弟无不引接,但僧人来访,却是少有。弟和其攀谈后得知,京中豪门吃茶之风颇盛,世传常州惠山井水冲茶,天下无双,往往为取惠山水,通过驿站递铺传到京中,忒过奢侈。其僧曰:‘京都有一眼井与惠山寺泉一脉相通,两井之水相同,何必要不远千里取惠山水,而舍近求远?’对此说,弟却不信,哪有千里相隔,而两井水一脉相通之理。其僧以专车送弟数瓮惠山水,要弟与京中那眼井水对照比较。今遇诗友过访,弟故高其品,以此寺僧所赠惠山水待茶,不想年兄能品出其源,实是罕见。”白敏中问:“京中那眼井位于何处?”李德裕答:“位于昊天观常住库后。”
稍等,李德裕又说:“寺僧走后,夫人问弟:‘知道常州寺僧送水之故否?’弟答:‘实是不解。’夫人曰:‘此是以水说事,其意在劝诫京中豪奢之风不可长。’真是明人只一言,点醒梦中人。夫人又劝弟多引接天下寒士,此为美德。”白敏中接道:“夫人为女中豪杰,所见极高,我等须眉自愧不如。”说到此,王起说:“弟今过访,实有要事,未及明言。”李德裕道:“今诗友在此,并无外人,年兄但说不妨,弟当洗耳恭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