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武宗心知,既削夺了刘从谏父子的一切官爵,昭义军节度使一职岂不空缺无人任?虽然昭义军仍在刘稹的手中,如朝廷不选人委任,实际上是承认了刘稹自为留后的地位。唐武宗素知山南东道节度使卢钧待下宽厚,爱护百姓,奖励耕织,山南东道的生产得以发展,百姓家有贮粮,社会秩序良好,盗贼不起,确有惠政,卢钧大得民心,就以卢钧为昭义节度使。卢钧起程进京日,百姓箪食壶浆,纷纷阻道挽留。卢钧再三抱拳致谢宣谕:“君主有命,为臣者不敢不遵,望父老舍钧而去,继任者政绩倍将超钧。”百姓终是不舍,卢钧一一向拦道者施礼,请他们让道,百姓们无奈,只得退到道路两旁,卢钧又再三施礼致谢,才上马就道。卢钧的政绩到处传扬,唐武宗也正是要选这样的人为昭义节度使,以示朝廷爱护泽潞百姓,以起招抚作用。他又派刑部侍郎兼御史中丞李回宣慰河北三镇,令其宣谕幽州安抚回鹘归附之众:乘秋高气爽季节,幽、镇、魏三州同心协力,早日平定泽潞,皇上翘首以望。
李回与李德裕一向交好,李德裕知道李回为人正直、有胆气,且是文学之士,在他出朝时,李德裕亲于曲江池长亭送行,且嘱李回说:“大人奉旨宣慰,必能树朝廷威望,扫悍将骄兵之霸气,望大人好自为之!”李回道:“端公辅政以来,朝纲大振,下官必不负圣命。”于是两人相辞。李回到达河朔后,所到之处,何弘敬、王元逵、张仲武等率军远远出郊外来迎,他们都鞍鞯整齐,下马亲自牵马退居道旁,不敢让亲兵牵马,且躬身让朝使在前先行,然后才上马在后跟随。李回在马上暗暗赞叹道:“前朝朝纲不举,镇将骄横无比;今与前相比,真有天壤之别。这种气象就是我朝用兵以来,也未曾有过。看来君王用相,得一能臣,协鼎鼐、调阴阳、理国政,其效大是不同。”果然李回此次宣旨,三镇无不奉诏。
本来唐武宗这次命李回宣慰河朔三镇是有原因的。在这之前,李德裕已上言说:“臣见过去朝廷于河朔用兵,诸道只是得利于大军一出本镇境,所有的军饷粮草均由朝廷度支供给。有些镇得了度支供给的军饷后,为各自保存实力,有的暗中与叛镇勾通,让出献出一县或一栅,作为自己的军功,上奏朝廷邀赏;有的甚至坐食朝廷军饷,停军不前,空耗时间,等待朝廷下令撤军。今请陛下赐诸军诏旨,令王元逵攻取荆州,何弘敬攻取州,王茂元攻取泽州,李彦佐、刘沔攻取潞州,各军均不得只攻取县栅。这样就可防止以往用兵的弊端,以戒后来。”唐武宗准奏,就将李德裕所言,下诏书分赐王元逵、何弘敬等。诏书下,晋绛行营节度使李彦佐自兵发徐州后,行军十分缓慢,果如李德裕所言,多消耗度支钱粮,他再次请求休兵于绛州,又请求朝廷为他增兵。对此,为其副将的石雄也无能为力,只在一旁着急。李德裕得其请大怒,上言道:“李彦佐素无讨贼之意,只逗留观望,其所请一切都不可准,陛下仍赐诏切责,令其进军翼城。且以石雄为晋绛行营节度副使,等李彦佐军到达翼城后,以石雄代其为节度使。”唐武宗又一一准奏。
刘稹见朝廷派各路大军围攻泽潞,急忙上疏辩冤,自陈道:“亡父从谏于文宗朝为李训鸣冤昭雪,因陈列仇士良之罪恶,仇士良故怀恨昭义,说臣父暗中心怀异志,所以臣不敢举族归朝。乞请陛下明察,稍垂宽恩,使昭义一方得活。”刘稹又私下给泽潞南面招讨使、魏博节度使何弘敬写信,恳请他上疏朝廷为自己辩白,何弘敬不便推脱,也就上表章于唐武宗,力言刘稹并无二心,只是因惧怕权幸暗中加害,才不敢举家归朝。他们的表奏入朝,李德裕唯恐照此下去,各军心思不一,不能形成合力,平泽潞恐功败垂成,于是上言唐武宗遣使宣慰河朔三镇,再申朝廷平泽潞之决心。
这样李回出镇河北,何弘敬自知上疏有过,都表示无不奉诏。李回宣慰回朝,王元逵就上奏说他亲率成德军攻取昭义当道的宣务栅,进击尧山。刘稹派军救尧山,被王元逵率军击败。唐武宗闻报大喜,一方面下诏表彰王元逵功绩,且加授他为同平章事(即挂名的宰相),以激励其他各军,另一方面又下诏切责李彦佐、刘沔、王茂元等进军缓慢,令他们尽快进入泽潞境,兵逼所攻之州。朝廷的举动,很快就在昭义军中引起反响,昭义军大将李丕首先向官军投降。朝议中,有人认为李丕来降乃是假投降,目的是在官军中做内应,或可能献疑,引导官军在军事上失误。李德裕却上言说:“朝廷于河朔用兵已半年,还没有来降者。今李丕首先来降,怎能无凭无据就怀疑他是真降还是假降。臣以为应厚加赏赐来鼓励他为国家效命,且示范于泽潞诸军将。但在李丕没有取得新的功劳前,不可将他安排在要害岗位上。”唐武宗准奏,就令李丕入朝厚赏听用。
由这件事,唐武宗想到皇帝纳谏,也应有主见,认真区分谏言是否有利于国家社稷,否则就会有害于军政大事。所以有一次在闲谈中,他就对李德裕说:“文宗好听信外人之议,所以谏官上言也多不署名,如同匿名书,此于朝政不利。”李德裕道:“君王信任臣下固然好,但关键是要任用信臣。文宗朝,臣在中书,所上言文宗犹不听,其主要原因是文宗听从了李训、郑注的御下之术,致使奸党乱政。人主对信臣当推诚任用,有欺罔奸佞者,当以明正刑典处置。如是这样,谁还能以奸邪败政?”唐武宗点头称善。
前方事果如李德裕所担心的那样,各军统帅用心不一,进止不等。成德节度使王元逵之前锋进入邢州境已一个多月,何弘敬所率魏博军还未进入泽潞境。王元逵大怒,就密奏说何弘敬首鼠两端,既表示奉诏讨泽潞,又顾惜刘稹而逗留不进。李德裕得王元逵之密表,就上言说:“忠武军过去屡立战功,军声颇振,今其节度使王宰正年富力壮,且素有谋略。今请陛下赐何弘敬诏,就说‘河阳、河东皆因山险阻隔,确进军不易,故泽、潞屡次出兵焚掠晋、绛等州。今遣王宰率忠武全军径直取路魏博,先抵磁州,以分贼势。’何弘敬必惧陛下责他逗留不进而出师,此为攻心伐谋之术。”唐武宗听从李德裕之策,就诏命王宰自选步骑精兵,取道相州、魏州,直达磁州。果然何弘敬听说王宰率忠武军要进入魏博,去取磁州,心中十分着忙。他怕忠武军到达魏博,魏博将士会以为何弘敬不听朝命、不恤将士,明放着将士的军功不取,而让于忠武军。搞不好会激怒将士,一旦发生兵变,恐自己性命都难保。于是慌忙整军出师,不几天就上奏朝廷说自己已率魏博全军渡过漳水,直取磁州。
同时河阳节度使王茂元派遣兵马使马继率二千人立营科斗寨,单军独进,但王茂元率大军驻万善,并无接应。泽潞天井关大将薛茂卿见马继兵少且疏于防备,就人衔枚、马勒口,乘夜开关,率军偷袭科斗寨。薛茂卿率军来到寨前,见一片寂静,大喜,令军士砍开栅栏,齐声呐喊冲进寨来,四处张火把烧营帐,官军将士多被杀、被烧,纷纷逃出营帐,大部被杀,部分被俘。马继睡梦中惊醒,刚要出帐寻找战马,却遇薛茂卿率军直捣中军帐,将马继团团围住,马继孤身无力反抗,遂被擒,其所领的二千人马,全军覆没。薛茂卿押着马继回天井关去了。天明,薛茂卿乘胜,率军攻取河阳军,连破十七座小寨,距怀州只有十余里。王茂元闻报,只得紧守大营,一面将科斗寨等失守、马继被俘,上奏朝廷请罪。
唐武宗得报河阳军失利,十分着忙,急召文武大臣商议。大臣们知前军失利,议论纷纷。有人上奏说:“刘悟有功于朝廷,不可绝其后嗣。且刘从谏养精兵十万,积钱贮粟十余年,泽潞如何可取?臣听说薛茂卿取科斗寨、擒马继,连破十七寨,兵逼怀州,只是未得刘稹之命,故不敢入怀州,否则官军失利恐远胜于此。”此论一出,多有人附和,都认为朝廷不如及早班师。唐武宗听到这种议论,心思不免也活动起来,对能否攻取泽潞心有疑虑。而李德裕又次力排众议,上奏说:“用兵泽潞,有小小得失,乃兵家之常。愿陛下拿定主见,不为区区得失所动,此行必可成功。”唐武宗于是态度坚定起来,对群臣说:“卿为我告诉所有朝士:以后如再有人上疏阻挠军情,朕必将其驱入贼境,斩首示众。”群臣于是不敢再言,自此异议得止。
下朝后,李德裕内心也不平静,他面对地图,细思用兵泽潞之军情部署,有必要进行适当调整。三天后,他上言说:“河阳军兵力寡弱,自科斗店之败,泽潞军势更盛,王茂元因忧思成疾,军中产生危怯情绪,想退保怀州。臣近日细思,自宪宗朝元和以来,淮西、河北诸路叛军所取战策,都是选准官军寡弱之处,集中兵力攻之。其中寡弱之军有一支兵败,叛军乘势再攻其他弱军。今泽潞正是选准河阳军寡弱,且西路军因山险阻隔而未及时西进,魏博军至今未与泽潞接战,故泽潞可集中兵力南下。若河南军再退缩,刘稹乘势进军,不只军威受损,恐怕震动东都洛阳。望陛下诏命王宰不必率忠武军入磁州,应亟引军南下应援河阳,不仅是捍卫东都,兼可临近牵制魏博军,今其东进。若考虑忠武军全军南下,一时军饷不备,供给困难,则令王宰且令先锋军五千人赶赴河阳,亦足可张官军之声势。”唐武宗准奏,急令度支筹备供给忠武军之粮饷。三天后,度支粮饷大致已备,李德裕又上言:“请敕令王宰率忠武全军向河阳继进,度支仍急筹军械缯帛供给忠武军,以解其军器械军资之窘乏。”唐武宗也准奏。
再说王茂元领河阳军拒守万善,刘稹一方面发兵南下欲取河阳,另一方面又派牙将张巨、刘公直各领一支军,合同薛茂卿共攻万善,约定于九月初一形成对万善的包围。刘公直率一万军士暗中行动,偷偷到达万善之南五里处,突然大掠雍店,火光冲天,百姓扶老携幼四处逃散,被杀者无数,哭声震天,张巨随后率一万大军也到达万善之北。张巨侦知万善城中兵力单薄,就想独得全功,他不待刘公直军共同形成合围之势,就下令攻城。适逢王宰率忠武军刚到达万善之东,还立脚未稳。傍晚,张巨见忠武军前来救援万善,怕自己腹背受敌,这才派人通知刘公直前往万善城下抵住忠武军,他急令自己所率将士加紧攻城。万善守军虽据城坚守,但中箭等伤亡渐多,纷纷告急。王茂元已无兵可调,眼看万善即将被攻破,他急忙出衙准备上马命守城将士从万善撤出,去投忠武军。都虞侯孟章急忙拦住马头劝阻说:“贼军各自为战,一半在雍店,一半在万善,此为乌合之众之乱战,并无统战进退。今忠武军才至万善,立脚未稳,且正要造饭进食,他们若听说使君放弃万善败逃,军心自乱。若贼军得万善再乘其立脚未稳而合力攻之,忠武军必溃。在下愿陪使君鼓励将士坚守待援,入夜后,贼军见攻城不下,又怕忠武军从其后攻击,必退兵。”王茂元得孟章苦劝,就勉强下马,二人登上城头,于城上环绕高呼:“援军已到,贼兵将败,我将同将士们坚守待援。”守城将士听说援军已到,精神振奋,尽力守战。城外张巨军听说万善援军已到,顿时攻城之势松懈了下来。天完全黑下来了,忠武军营盘已立好,张巨见刘公直仍未领军前来,果怕自己腹背受敌,急忙引兵而退,万善城围遂解。
张巨率军已进山,天空阴云密布,阴风习习,草木摇曳,天开始下起了小雨,他们只得摸黑前行,军士们惊惧害怕。不知谁看到黑影晃动,以为是人影,就大喊:“追兵来了!”军士们立即惊慌起来,队伍大乱,四处逃跑,人马自相践踏,纷纷失足跌下山崖的,互相拥挤,被挤入山谷的以及被人马踩踏而死的,不计其数。张巨制止不住,只得带少数亲兵急忙前行,跟随他的寥寥无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