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柱前天晚上在徐小风那里碰了一鼻子灰以后，就已经变得心灰意冷。连徐小凤这样全厂有名的大破鞋都不肯下嫁自己，自己在西电厂不是彻底完了嘛？！不光是找不到老婆的问题，而是怎样生存下去的问题，看来，非得调出西北电机厂不行，能回老家更好，不能回老家，哪怕是调到什么破县城的小厂也行，但他知道这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今天早晨，他一看到这种情景，高兴得差点没蹦起来，机会总算来了，趁机跟着折腾折腾，没准折腾成了自己这次也能调成呢！他觉得光签名还不足以表达自己的心情，最好能掺和进去，哪怕是跟着一块绝食呢也成，只是自己跟这帮人不熟，也知道自己的名声不好，怕人家不带他玩，正在琢磨着如何也能挤进这个圈子里的时候，徐小凤签了名还乜斜着眼骂了他一句熊包，更坚定了他的决心。
“这位大哥，你是负责这件事的？”
金柱也认识王国中，全厂赫赫有名的人物嘛，只怕王国中不认识他，见王国中又是宣传又是做别人的工作，还拿笔涂涂改改，便认定他肯定是这事的组织者之一了。
“就算是吧，还不签名？”
“我早就想签了。”金柱边说边在上面签了自己的名字。“还有一件事不知你能做主不？”
“什么事？”
“我也想参加绝食。”
“你也想绝食？！这得考虑考虑。”
这倒是王国中绝对没想到的，签名也就罢了，还要参加绝食，群众的态度可见一斑了。参加绝食的人肯定是越多越好，越多，给厂里压力就越大，压力越大，事情就越有成功的可能。可是，让这样的人参加绝食好吗？会不会授人以柄哪！嘿，考虑那么多干啥，只要是人参加就行，活着的人价值不一样，但要是活活饿死了就会造成一样的影响，再说，让那些优秀的人物绝食死了怪可惜的，像他这样的人死了也就死了，反正活着对社会贡献也不大，又要吃饭又要娶媳妇的，只能给社会和领导添乱。
“这样吧，”王国中考虑成熟了，“李宝呢，是我们组织的第一批，就他一个人他要是死了呢，我们还准备组织第二梯队、第三梯队，反正是不获全胜决不收兵！你既然有这个决心，又是自愿的，就把你列入第二梯队的名单，行不行？”
“行！”金柱喜不胜收，总算做一回男子汉了。
“还有谁想报名不？”王国中大声吆喝着。索性招兵买马，扩大队伍，来个沙锅捣蒜，一锤到底。
“还有我！”小猪头也跟着报了名。
今天早晨让师傅熊了一顿，他觉得挺窝火，可师傅的话却也不无道理，摆在面前的也就是两条路，现在一听王国中说要组织第二梯队，索性来个破釜沉舟，果断地报了名。
“好了。”王国中在小本子上记了记，“第二梯队的人已经满了，就两名，再报名的是第三梯队的了，要四个人，然后是第四梯队的，要八个人，依次类推，一直到死完为止！要报名的就抓紧时间报啊！”
“我报名！”
“我也报名！”
“嘿，我也算一份！”
一时间，报名的人争先恐后。其实，大部分人心里明白，李宝当真一死，事情也就该有个结果了，还能轮到什么第二、第三梯队？谁有这么大的胆，敢拿人的生命当儿戏，共产党也绝对不会答应的。
王国中忙个不亦乐乎。
等到党委委员们一个个相继走出会议室，高明正准备清扫、整理会议室的时候，发现徐燮又转了回来，似乎有什么话要对他说。
“徐书记，您还有什么指示？”他迎上前去。
徐燮没说什么，坐在一张椅子上，又指了指对面的一把椅子，“坐吧。”却跟不认识高明似的瞅了他半天，才开玩笑似的说：“看不出来，你也有点熊招嘛。”
“嘿嘿，”高明腼腆地一笑，“其实我这也是急中生智，看着您被他们两个缠着，心里怪着急的，一急之下，想出了这么个熊招。徐书记，我没讲错什么吧？”
“当然没什么错，搞政治斗争嘛，就是这样，一是要注意斗争策略，二是要讲求方式方法。就拿刚才这件事来说吧，我们的对手是两个神经不正常的人，这就需要讲究点策略，如果我们跟对待正常人一样去对待她们，显然不行，不但说不通，搞不好还会把事情弄僵、弄砸，这就需要我们采取灵活多变的方式方法对症下药，对童珍，针对她长期以来一直渴望加入组织的心理，以组织的名义跟她讲话，她自然没有不从的道理。对林柱柱呢，如果正面跟他交锋，还在什么林彪的问题上与他纠缠，只能是越缠越乱，讲也讲不清楚，可是换一个角度呢，结果就不一样啦，这就叫避实就虚。小高啊，在这件事上你处理得不错。”徐燮不愧是党委书记，能够把发生的每一件事都提高到理论的高度来认识。
“哪里，还不是您多年帮助教育的结果。”高明受宠若惊。这么多年来，他还从未见徐书记当面表扬过谁。
“哎，你不能总说我、我的，要不是党的教育和培养，我还不是一个普通的工人，一个大老粗！当然了，事情总有它的两个方面，有些人组织上再怎么教育培养也不可能有什么进步，就像一块石头再怎么给它温度也不可能孵出小鸡一样，内因还是起决定作用的。”徐燮的哲学水平这几年也眼瞅着往上长。
“那是，但从另一个角度看呢，要是没有党组织的教育和培养，我肯定不会有所进步，就像一个鸡蛋一样，不给它温度照样不能孵出小鸡来。徐书记，我还年轻，啥都不懂，希望您能随时帮助我，发现我有什么错误就狠狠地批评我，不要怕我下不来台！”高明一脸的虔诚。
“互相帮助吧，当然，你犯了错误我也不会讲情面的。算了，咱们今天不谈这些，你说说看，对李宝绝食这件事你是怎么看的？我倒想听听你的意见。”这就是徐燮返回的真正原因，也是他的心里话，高明的出色表现，提醒他应该征求一下这位年轻人的意见了。
“这个，徐书记的三点答复已经讲得很全面了，也很正确，要是我呀，一时半会儿的还真想不了那么全面，我知道您后面的话还没讲完就被佐厂长打断了，就是对李宝仍然要采取耐心的说服工作，光靠压服是不行的，是吧？”
“就是，我本来还要讲一讲具体该怎么对待像李宝这样一批群众的。”徐燮就势下坡，心里却恍然大悟，高明这小子不简单，明里捧我，实际上是在指出我在处理这件事上的不足，今后再遇到什么事还真得听听他的意见了。他庆幸自己今天的不耻下问果然有了收获，同时也觉得自己果然没有看错人，挑选了一个好苗子当接班人。
“徐书记，您明天回家？”
“唉——”徐燮一声长叹，“你看在这种情况下我能走嘛？自古忠孝不能两全哪！”
高明见徐燮的两眼潮湿起来，嘴角微微颤抖，显然在努力克制自己的悲伤情感，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迟人禄坐在窗口前，左手拿着一架高倍望远镜，右手拿着一枝钢笔。望远镜用来观察那些在声援信上签字的姓名，钢笔用来记录，他家住在沟里的家属住宅楼二楼，临街的窗口正好对着那片大字报区。
昨天傍晚叫徐燮批了一顿之后，他大为恼火，马上跑到孙大头家兴师问罪。“你小子胆子也太、太大了，竟敢假传圣、圣旨，召开李宝的批、批判会，还叫我抓、抓了崔亮，害得我叫徐书记狠狠地训、训了一顿！”
“真的？”孙大头还真没想到徐书记会反对他们这样做，在他的印象中，徐书记对这种行动一贯都是坚决支持的。“其实，也不是我假传圣旨，我打电话请示过了，是他授权让我斟情处理的嘛。”孙大头解释道。
“还是啊，徐书记是让你酌、酌情处理，你是咋、咋跟我说的？你说召开批斗会是经过徐、徐书记同意的，你这不是假传圣、圣旨是什么？你小子掌握政策的水、水平又不高，就该把书记的指示原封不动地传、传达给我，我就知道该、该怎么做了，我能犯、犯这个错误吗？这回可好，要是把事情闹、闹大了，我看你怎么收、收场？”两个人原本是战友，说话直来直去，毫无芥蒂。
“书记真火啦？”
“我骗你干啥，明天等着挨、挨训吧？”
“训就训吧，反正批也批了，斗也斗了，抓也抓了，他还能把我的球咬下来？！”孙大头有一股二杆子气，一上来天不怕地不怕。
“说你二球你还真、真是个二球，你以为这是小、小事呀，这事真是闹、闹大了，吃不了你兜、兜着走！”
“那你说咋办？”孙大头被他说得有点冒火。
“咋办？你这么大、大人了，还啥都用我教啊！”迟人禄说完，也不想跟他再哕嗦，拔腿就走。
“嘿，你干啥去嘛？”
“还能干啥，给你擦屁、屁股，放人！”
迟人禄回到保卫科，指示手下的人把崔亮放了，回到家里越想越窝囊。从部队转业来到西北电机厂，在保卫科干了整整八年了，从科员到科长，还从来没干过这么窝囊的事。这八年，可以说是在领导特别是在徐书记的表扬声中走过来的，要不然也不会这么快就被安排在科长的位置上。也可以这么说，在这八年中他在工作上基本上没出什么差错全是成绩，从对地、富、反、坏、右五类分子的管教，到对走资派、反动权威、打砸抢分子、反动的臭知识分子及形形色色现形反革命分子的批斗，都是坚决按照厂党委的部署和指示精神执行和办理的，从不打一点折扣绝没有半点含糊，也不曾给领导惹一点麻烦，可这一次竟然砸了！虽说是砸在孙大头身上，可细想起来自己也有责任，孙大头的二球已经不是一天半天的了，这一点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二球你也跟着二球？！大意失荆州啊，当时自己怎么就没动动脑子呢？如果手稍微勤快一点，给徐书记打电话请示一下不就啥事都没有了吗？他深深地责备自己，不该在这时候给领导添麻烦。可事已至此，后悔也没用，只能想办法采取点补救措施了。
先稳住崔亮。他知道崔亮是个刺头，这件事让他受了委屈，肯定不会善罢甘休，也知道崔亮的活动能量有多大，这回指不定乘机要把事情闹多大呢！从此，在西北电机厂又多了一个冤家对头。不过，对于冤家对头多一个少一个的他并不在乎，他知道现在厂里恨他的人多了，有的恨他恨得咬牙切齿，恨不得把他生吞活剥了，谁让自己干的就是这种得罪人遭人恨的活呢？谁不知道做人要行善积德？你看工会的王火，平时就管个职工福利发发救济补助什么的，人见人爱，想叫你恨都恨不起来。自己就不行了，运动一来，整材料暗中监视、批人、斗人、捆人、关人，哪样不是遭人恨的事？分工不同组织安排的，没办法，得罪人就得罪人吧，反正都是为党工作，总得有人干。但这次不同，这次不光是得罪人的事，而是让领导不高兴，这就得考虑考虑了。衡量我们工作的标准是什么？能让领导和群众都满意无疑是上乘之作，其次就是要么让群众满意要么让领导欢心，如果领导和群众都不满意，那你的工作就成问题了。因此，现在一定要稳住崔亮，只要他不再折腾了，领导也就满意了。想到这，他立刻直奔崔亮家，开门的是郝英，一见是他连屋都没让进，只说了一句，“崔亮不是被你关起来了吗，还找他干啥？”就闭门谢客，任他再怎么解释，就是置之不理。
迟人禄回到家里，知道与崔亮的事是绝没有调和的余地了，索性不再想了：哼，我看你能折腾到什么地步？别看今天蹦得欢，小心日后拉清单！根据以往的经验，每次发生什么群众性的闹事事件之后，总是要秋后算账的，而算账的依据就是你在这次事件中都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参与了什么，这些都需要证据。眼下在声援信上的签名不就是最好的证据吗？他还清楚地记得“四人帮”是怎么对付“天安门事件”的，他相信徐燮也会采取对策的，当然不一定会像“四人帮”那样大打出手，但总会清算的，绝不会让闹事的人跟没事似的高枕无忧。于是，他就想到了把签名的人都记下来，省得日后抓瞎，干这一行的，不能事事都等着领导的布置，要想到前头才行。
整整一个上午，他坐在窗前一动不动，小本子上记得人名已达三百人之多。中午消停了一会儿，下午两点多钟的时候，签名的人又骤然多了起来。他注意到了，这主要是王国中贴的那张严正声明引起的。“哼，王国中，你就蹦吧！”他嘟囔着，通过望远镜把那张严正声明一字不拉地抄录下来。
严正声明
全厂职工同志们：
二车间的工人李宝同志绝食已经三天了。他仅仅是为了探望远在北京的危在旦夕的母亲不得已才开始采取绝食行动的。爱母之心人皆有之，养儿防老人之常情，我中华民族素有敬老爱老之美德，李宝何罪之有？！却又横遭批判，无可奈何之计，才不得不采取进驻党委绝食之下策，意在唤起领导之重视，群众之同情。
然，书记徐燮不仅不能体察民情，反而视庶民之生命为草芥，一意孤行，采取高压政策，妄图置李宝于死地而后快，令人痛哉、悲哉、怒哉！古人云：怜悯蝼蚁足点地，爱惜飞蛾纱罩灯。连古人都知道爱惜蝼蚁、飞蛾，何况我们共产党乎？！为此，我等无不义愤填膺，愿以草民之命泄我布衣之怒，特将声援梯队名单公布于后，李宝同志如不幸身逝，将由第二梯队继补，如第二梯队不能完成李宝之遗愿，殉难之后则由第三梯队继之，以此类推，直至事情了断之时或自愿绝食者死光之日，勿谓言之不予也！
一批坐以待毙的革命群众
一九七七年三月六日
接着便是声援梯队的名单，第二梯队二人，第三梯队四个，第四梯队八人，写到这儿，暂告一段，并注明：如有需要，再行安排。迟人禄一一记录在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