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张严正声明是王国中用了一中午的时间连饭都没顾上吃精心写出来的,颇费了一番脑筋,一来要用它煽动群众,二来也趁机显示一下自己的文采,不能让人小瞧了老三届高中毕业生,特别是从北京四中毕业的高中生的水平。
这张严正声明显然极具煽动力,在声援信上签名的人顿时大增,仅仅不到一个小时,签名者已达千人之多,并且,签名的人仍络绎不绝。
迟人禄索性不记了,因为后面这些签名的人全是随大流的,肯定不会是这次事件的骨干分子,即便以后秋后算账也算不到他们头上,顶多是受蒙蔽无罪,痛哭流涕地检查检查也就是了,再说,到时候真要想查这些人头也并不是多难的事,只要抓住一两个参与其中而又胆小怕事的人,用不了三拳两脚就能供出一串来他们曾经的哥们或战友。在这一点上,迟人禄觉得已经把中国人看透了,据大猪头他们一帮北京人讲,“天安门事件”的时候,有好多人白天也曾在天安门广场发表激愤的演讲,为周总理的去逝痛哭流涕,可到了晚上摇身一变成了首都基干民兵的时候,挥舞大捧殴打曾和自己一样激愤痛哭流涕的人来照样毫不留情!这就是中国人,典型的惟利是图。所以,外寇入侵的时候,汉奸不在少数,自家人勾心斗角时,内奸也不少。要不,国家为啥制定了“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政策?“文革”中为什么有了“受蒙蔽无罪、反戈一击有功”的说法?都是利用了国民的这一劣根性。迟人禄对此深有体会。
“唉——”迟人禄不知为何一声长叹,收起望远镜,穿衣戴帽,急速跑下楼来,得赶紧找徐书记汇报这些情况,让领导拿出决策,再不能贻误战机。
徐燮心里比谁都急。厂里闹到这种地步,并且事态只有扩大而并无偃旗息鼓的趋势,他能不急吗?
他已经打了十几个电话给车间的支部书记,让他们号召党团员挺身而出,勇敢地站出来和这种不良倾向作严肃的斗争。可是足足等了一个小时,竟然没有一点动静,哪怕是有人站出来贴一张指出绝食行动是错误的大字报也好啊,没有,一张都没有,倒是支持声援的人有增无减,经历了十年的“文化大革命”运动,他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连党委书记说的话都不灵了。人心不古,世风日下,难道党在人民群众中的威信真的一落千丈了?!
当然,从理论上讲,这些都是“四人帮”造成的,“四人帮”搞乱了党风,也搞乱了民心,搅得全国不得安宁。当初,打倒“四人帮”的文件一经传达之时,他也和全厂乃至全国人民一样地欢欣鼓舞,热泪盈眶,一样的有一种重新解放的感觉,虽说“文革”中他并没受到太大的冲击,仅仅是在“文革”初期被停职一年,以后就一直坐在党委书记的宝座上,一直在人们眼里充当革命、正确、斗争、整人的角色。但从心里说,这个角色并不像人们想像的那么自在、惬意、痛快,反而每每有一种身不由己、无奈、甚至自责的感觉,有些事虽说嘴里唱着高调,但心里十分清楚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就像对待厂里的年轻人一样,尽管冠冕堂皇地号召人家扎根山沟安心三线建设,却连老婆的问题都不能解决,可能吗?谁都从年轻的时候过过,你不可能要求他们用革命的口号、革命的理想去替代生理上的需求,明知不行,却还要去喊,因为自己的职责是对国家负责,管好这个厂,这就是一种身不由己的无奈。可悲的是,这种无奈的事做多了,慢慢地就成了自觉,这种自觉带有一定的惯性,逐步就形成了一种高度的自觉。就像小时候打滑梯一样,一开始下滑的速度并不快,随着惯性的增加,速度越来越快,以至让你不可能在中途停止,只能任凭惯性的作用,一滑到底,多么可怕的高度自觉,自觉地说假话、空话、大话、官话,自觉地去琢磨人、监视人,直至整人、批人、斗争人,如果说最初还有些痛苦的话,那么到后来竞有了一种猫玩老鼠的快感,一天不抓一两个玩玩浑身都不自在。
现在,这种高度自觉带来的严重后遗症已经日益明显地暴露出来,一个接一个的运动,一批接一批地整人,毕竟伤人太多,总不可能把所有的不妥或过激都推到“四人帮”身上,也不可能要求每个人都谅解你,他甚至感到自己就好像“四人帮”一样,一经下台全厂职工没准也和欢呼“四人帮”下台一样地兴高采烈。
“小高,你说实话,我现在在人们的眼里是不是比‘四人帮’还坏?”
刚刚向徐燮请示完问题正准备出去的高明被这句冷不防的问话问个莫名其妙。
“徐书记,瞧您说的,‘四人帮’怎能和您比呢!”高明说完,立刻觉出这话说的不妥,好像徐燮比“四人帮”还坏似的,赶忙又补充了一句。“他们是妄图篡党夺权,您是一直站在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上,用李玉和的话说,不是跑在一股道上的车。”他想尽量把话说的幽默些,以掩饰刚才说话的不妥之处。
“不!”徐燮的神情显得更加忧郁了,本来已经站起来准备和高明一块去李宝那看看,做做安抚工作,这会儿又坐了下去。“咱们虽然没给“四人帮”写什么效忠信,并且从心里对他们做得那一套持反感态度,这一点是可以肯定的,但是“四人帮”的每一个指示我们都认真贯彻执行了,他们说老干部是民主派,我们就跟着揪出一批老干部,他们说批判唯生产论,我们就把厂里抓生产的批得无立足之地,连老佐都不能幸免,他们说批林批孔,我们就抓了一批儒家,实际上还不是瞎扯蛋,哪有什么儒家,还不就是几个大学生?你说,我们,具体来说是我,跟“四人帮”有什么两样?”
“徐书记,今天您是怎么了?他们是打着红旗反红旗,是打着中央“文革”的旗号招摇撞骗,下面的当然要坚决贯彻执行了,但责任不在下面,中央不是已经三令五申了吗?”高明很奇怪徐燮为什么会突然反思、自责起来。
“唉,话是这么说,责任由中央来负,下面不负什么责任,可实际呢?”徐燮突然加大了嗓门,“全是一句空话!老佐会去找中央追究责任吗?那一批被打倒或被批判的会去找中央追究责任吗?那些被戴上各种各样帽子的普通群众会去找中央追究责任吗?包括眼下的李宝他们会去找中央追究责任吗?不会,最终他们还是把责任算到我徐燮头上,因为我是一把手,厂里的大事小情都得我说了算,都得我点头,我可以一手遮天,所以,都叫我徐老天,对不?你做的事情,中央肯定的,人家会说那不是你伟大是中央英明,可是你做过的事情,要是中央最终否定了呢,人家马上会说,那件事呀,当时我就看出有问题,可咱说了不算哪,老天坚持要办的谁敢不同意?全他妈的马后炮!可找不行啊,不但没资格说这种话,还得三孙子似的向那些受迫害的同志说好话、赔不是、道歉,还得诚心诚意地承认自己的路线斗争觉悟不高,心不明眼不亮,没有采取抵制的态度,还得没心没肺地检讨自己在那件事上确实做得有点过火,请你们原谅,有几个能原谅你?即便是有人谅解了你,也是对待孩子的态度:唉,老徐呀,在那种情况下,你也是不得已才说了违心话,做了违心事,算了,我们能理解,你以后注意就是了,我呢,就还得说违心话,就像一个做错了事好歹被家长原谅的孩子一样,可不是嘛,如果当时我能像现在这样和你们一起沟通沟通,也不至于做这么多糊涂事了。小高,你说,我这是图个啥吗?到现在,大儿子跟我断绝往来,其他几个为了调工作的事也跟我气鼓鼓的,几个月不回一趟家,过去的工友、朋友也都跟我疏远了,有点啥事,连个说知心话的人都没有,明里我是老天,挺显赫的,一呼百应,实际呢,我成了一个孤家寡人!小高,你说,我到底图个啥吗?连老妈死了都不能回去尽孝……”徐燮说着说着,说到伤心处,竟不由自主地抽泣起来。
高明一惊,怕哭声传出去,造成不良影响,赶紧把门关严。徐燮今天的反常行为,情绪上的急转直下,令他大感惊讶,在他的眼里,徐书记是坚强的、果断的、毫不留情甚至是没啥人情味的包青天似的人物,没听谁说过也没见过他跟谁的关系过往甚密,也没听谁说过他跟哪个女人有暖昧关系,甚至没听他说过一句泄气的话,在他的眼里,徐燮就是一个用特殊材料制成的标准的布尔什维克。今天他是怎么啦?面对一反常态的徐燮,他一时竟不知说啥好了。
“徐书记,您喝点水,”高明在他的水杯里续上水,端到他面前,又拿过一条毛巾,“徐书记,您别太难过了,其实,您在全厂的威信还是很高的。并不像您想像的那么坏。”
徐燮的哭声停止了,眼泪却像大水沟的水一样连成一串。
“别的不说,就说您每年大年三十都和工人在一起过年这件事,就没几个能做到的。前年发山洪,您两天两夜没合眼,和工人一道奋战在抗洪第一线,哪一个工人不竖大拇指。去年,全省吃黏面,食堂师傅把几袋好白面派人送到你家,您把他骂了一顿,又把白面送到托儿所,哪个不拍手称赞。现在,老太太病故了,您都不能回去看一眼……”高明如数家珍地数道起徐燮的优点来,也倒是出于真心,不含一点虚伪的成分。
徐燮长出了一口气,大概是吐出了肚子的怨气,喝了一口水,又用毛巾擦擦脸上的泪水,“小高,今天让你见笑了,我也没把你当外人,今天我就是觉得心里憋得慌,憋得难受,说出来哭出来觉得痛快多了。你看我眼睛还红不?”
“不红了。”
“那就没事了,走吧,咱们去看看李宝。”徐燮说着,站起身来就要往外走。
“徐书记……”高明似乎有话要讲,欲吐又止。
“啥事?说嘛!”
“徐书记,不然的话,李宝他们提出的条件就答应算了。”高明小心翼翼地说。这么多年了,他从未在徐燮面前提出过相左的意见,尽管他内心深处的想法有时与徐燮的完全相反,他知道一个知识分子干部应该如何去处理这类问题,今天,他是觉得徐燮对以往的做法似乎有悔恨之意,这才壮着胆子提出来的。
“不行!”徐燮一口回绝,“咱们要对党、对国家负责,这个口子一开,西北电机厂的人非走光不可!”徐燮说完,也不等高‘明回话,扭头先自走出了房门。
这就是徐燮?刚才还为抱怨自己以往的过去而失声痛哭,现在却又是那样的一本正经,难道他真是特殊材料做成的?
高明说什么也不能理解眼前的徐燮,不解之余,又为自己刚才的多嘴懊悔不已。
佐其人在看完这几天的生产进度报表之后,就知道完了,这个月的生产肯定泡汤,也就是说第一季度的生产计划随之也成了泡影,这在西北电机厂投产以来还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原因就不用说了,全是李宝绝食的事给闹的。
“小何。”他冲外间喊道。小何是他的秘书。
“干啥,厂长?”小何应声而到。
“走,跟我下去瞧瞧。”
“您要了解啥情况?”
“跟你说你也不知道,还不是跟我一样的官僚主义!”
“那不一定,您说说看嘛,没准我就知道呢。”小何思维敏捷,反应特快,也挺会来事,起的名也挺怪,叫何况。佐其人挺喜欢他,再加上佐其人喜欢逗笑,兴致上来了没大没小的,只要开心就行,时间久了,两人相处得很好,说话也很随便,完全不像是上下级关系。
“那好,你说说现在厂里工人的情绪怎么样?”佐其人知道他在办公室坐不住,总爱往下跑,他还有一帮小哥们,在一起无话不谈,厂里大大小小的新闻轶事没有他不知道的。
“你还真问着了,咱们厂……哎,要听真话还是假话?”
“假话。”两人经常这么说话,大概就是为着寻个开心吧。
“那好。我们西北电机厂地处山沟,条件艰苦,打倒‘四人帮’以后,全厂职工焕发出从来未有过的干劲和激情,他们决心在英明领袖华主席的领导下,以阶级斗争为纲,狠抓革命,猛促生产,把‘四人帮’造成的损失夺回来。目前,他们在厂党委正确的领导下,上上下下拧成一股绳,战严寒斗酷暑……”何况说起这种官话来驾轻就熟,不用打草稿一说一串一串的。
“得,你给我打住吧!”佐其人知道说这一套他的嘴皮子能溜到明天早晨。
“说实在的,肯定比您所想像的还要坏,从四号开始,全厂的职工就人心不稳。这全是李宝绝食的事造成的影响,特别是二车间,几乎处于半停产状态。从今天开始,由于绝食事件的扩大,各个车间已经没几个人安心干活,二车间早就没人干活了,从下午开始,支持声援绝食的已达千人之多,还组了第二梯队、第三梯队、第四梯队,现在厂里的职工都在马路上呢,您还指望谁去给您干活哪,形势,非常严峻!”
“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我这不是刚从外面回来嘛。”
“你小子,溜号。”佐其人笑着戳他一下脑门,随即便严肃起来。
事态果然比自己想像的还要坏,尽管今天早晨在党委会上,他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却没有想到竟会发展的这样快,仅仅半天的工夫竟发展到了全厂几乎停产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