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西大滩火车站接崔亮的至少有十几个人,有锻工车间的,也有宣传队的。
把人接到家之后,谁也没有想走的意思,这似乎已经成了惯例。前些年,肉食匮乏,生活艰苦,不管是出差也好,探亲也好,回来总得用带回来的肉食品请接站的哥们撮上一顿,让大家解解馋,现在肉食品不那么紧张了,仍要撮上一顿,但不再是仅仅为了解馋,只是为了凑在一起热闹热闹。山里人不甘寂寞,总得找点借口变着法子乐一乐,连谁家叠个锅台砌个鸡窝,都会有一帮子人前来帮忙,为的就是干完活后有一个聚会的机会。今天都不想走还有另外的原因,都想听一听崔亮又带回什么小道消息。
崔亮这次是赌着气走的。
他的父亲恢复工作以后,便把老太太又接到北京,崔亮夫妻几年来一直申请调动工作,只是因为有了夫妻二人都在本厂的不予调动这一条原则,调动一直未获批准。崔亮是铁了心要走的,一个月之前突然向孙大头提出探亲申请,孙大头以有一个新产品的设计工作未完成为由不准,实际情况也确实如此,崔亮现在是车间的技术大拿。不料这次崔亮却异常蛮横,你让走我得走,你不让走我也得走,你不给探亲假我请病假,你不给病假我请事假,你不给事假我就旷工!没有半点商量的余地。孙大头现在学得聪明多了,为了工作上的事,我何苦得罪一个人呢?不准之后又来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不仅放他走,还给他找了个借口算是出差,可谓仁至义尽了。
“哎,你们知道我这次碰到谁了?”崔亮刚擦了一把脸就问大家。
“谁?”
“李宝。”
“他现在干啥呢?”
“也挺惨,在北京车站拉板车呢。户口虽然上上了,可接收单位找不着。”
“还那样?”
“还那样,爱说爱笑,见到我可亲啦,非拉着我上他家住了一宿,噢,他让我代问大家好,还说到了北京一定要找他玩去。”
“唉,在这呆着吧,想回到大城市,真要回到大城市呢,找不到好工作,还不如在这儿。”小猪头感叹地说。
“谁说的?现在让我回去,扫大街、掏厕所我都干!”大猪头仍旧贼心不死,他仍苦于在北京落不上户口。
“咱哥俩想法一样,在这烂山沟里有啥呆头。”立刻有几个人随声附和。
“算了,不提他了。您走了这么长的时间,说说外面的世界吧。”王国中里外一通忙活,炒菜、上菜、倒酒,一切安排就绪,才得以稳稳当当地坐下来。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人们的思想活跃得很,不像咱这还死气沉沉的。”崔亮对此颇有感触。
“咳,也就是敢说话、敢吹牛了呗,你没昕人说吗,美国人是边做边说,日本人是做了再说,咱们中国人呢是说了再做!”小猪头不知怎么冒出这一番话来。
“哟嗬,三日不见刮目相看哪,连小猪头说起话来都一套一套的了。来,奖酒一杯!”王国中把一杯白酒递给小猪头。
“哎,哎,只有罚酒的,哪有奖酒的,这酒不能喝!”小猪头断然拒绝。
“你不喝?好,我喝。”王国中把酒倒进自己的嘴里。“这酒我喝了,但不能白喝,现在我就是酒令官,不服的,喝三杯,我让位。”
“服!”大家异口同声地表示臣服。
“那好,首先为崔大哥的胜利归来,干!”
“干!”众人一饮而尽。
“为嫂夫人身体健康,干!”
“干!”
“为李宝吧,终于在北京落户,干!”
“干!”
“现在,本酒令官发布第一号令,由崔大哥开始,每人讲一条民谣,民谣懂吗?就是民间歌谣,说白了就是顺口溜,小笑话也成,讲不出来,罚酒三杯。崔大哥,开始吧。”
“那我就给大家讲一个现在外面正流行的政治笑话吧。说有一条三叉路口,戈尔巴乔夫的汽车开过来以后,对司机说,往右走,卡斯特罗的车开过来以后,对司机说,往左走,一会儿,邓小平的车开过来了,司机问他往哪个方向走,邓小平说,指示灯向左,车往右开!”
“完啦?”
“完啦。”
谁都没笑,一时没悟出笑料在哪里,只有王国中悟出了其中的意思。“妙,太妙了!他们听不懂,简直是对牛弹琴。往下进行,嫂夫人。”
“大水沟有三怪:刮风下雨赶礼拜,白面馒头就咸菜,抱着孩子谈恋爱。”郝英不假思索,拣了人们最熟悉的一条。
“也行吧,下一个。”
“我说,厂里的四大黑:大猪头的手、甄爱美的眼、锻压机的轴、徐老天的脸!”
“拿我逗闷子是不是?”大猪头回了一句。
“挺好,往下来。”
“我说厂里的四大绝:马艳丽的腿、王国中的嘴、甄爱美的皮肤、徐小凤的美。”
“好嘛,把我们两口子全绕进来了,往下进行。”
“北京有三怪:尼龙纱巾双层戴,豆腐比肉卖得快,十八九岁的姑娘比小子坏。”
“该你的了。”
“宁夏也有三怪:自行车没闸用脚踹、白面饼子赛锅盖、西瓜泡馍狗不怪。”
“大猪头,该你了。”
“富了摆摊的、穷了上班的、阔了个体的、肥了当官的!”
“好,切中时弊,你,小猪头。”
“听老婆话跟党走。”
“哈……”大家伙不由得笑了起来。“一看就是个怕老婆的主!”
“嗬,挺热闹的嘛,”孙大头忽然推门而进,冲着崔亮骂着。“你狗日的,请客也不叫我?”
“谁都没叫,都是临时赶上的,算我的错,罚酒一杯。”崔亮说完,干了一杯,又倒满一杯。“这杯算我敬您。”
孙大头倒也爽快,接过去一13干了。
“孙主任,”王国中把孙大头按在自己的坐位上坐下,“我们刚才进行的项目是每人说一句民谣或讲一个笑话,讲不出来罚酒三杯,正好轮到您,您说吧。”
“狗日的,我讲不出来。”
“这么着,再给您一个机会,我出两条谜语,您猜对了我喝,您猜错了呢,就必须得喝了。”
“行,说吧。”
“您听好喽,特好猜,在座的各位天天都在干的。一面有毛一面光,噗叽噗叽冒白汤。打一动作。”
孙大头皱着眉头还没等想出谜底,见众人已经笑得前仰后合,觉出王国中是在捉弄自己,再仔细一想谜面,是不是指干那种事呀?恍然大悟。“你狗日的,净想下流事!”
“哎,孙主任,只有下流人才想下流事,跟您说吧,这个动作是刷牙!您哪,还得进行思想改造啊。”
“哈……”大家笑得更厉害了,他们中的大多数也把谜底想到那上面去了。
孙大头顿时闹个大红脸,怕大家再说什么戏弄的话,赶忙端起一杯酒喝了。
“再给您一个机会,您听好,也特简单,谁都会干,也是打一动作,越拨拉越硬,越拨拉越长。”
孙大头这次绷着脸没敢轻易决断,确实苦费了一番脑筋,思来想去觉得谜底还是指的那回事。“你狗日的,就不想好事。”
“哎,孙主任,我怎么不想好事了?我告诉你吧,是炸油条。你想想嘛,炸油条是不是越拨拉越硬,越拨拉越长?”
这一次,大家把眼泪都笑出来了。
“喝吧,没猜对喝两杯,两次污蔑我下流罚两杯,一共四杯。”
孙大头想恼恼不得,喝吧又觉得太多,但还是一咬牙,把四杯酒全喝了,惟恐王国中再出个什么花花点子捉弄自己,便与崔亮谈起正题来。“老崔,事都办妥啦?”
“办妥了。”崔亮知道他不过遮遮众人耳目而已,便煞有介事地把戏演下去,起身从一个旅行袋里拿出一包什么材料。“为了找这些材料,我马不停蹄地在北京跑了一个来月,好歹算找全了。”其实不过是一个电话的事,他的同学就把东西送来了。
“那就好,我就放心了。”孙大头只觉得头晕眼花,知道刚才那几杯酒喝得猛了些,本来酒量就不大,怕他们再灌自己,赶紧找个借口,“我家里还有事,先走了,你们慢慢喝。”
大家也不留他,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跟他在一块喝酒实在没有什么好聊的。不过,喝酒的兴致也少了许多,再一看表,快八点了,老崔坐了一天一宿的火车也够累的,该让人家早点休息,也都告辞走了。
“联系得怎么样?”大家一走,郝英就迫不及待地问崔亮。
“问题不大,一机部的商调函马上就发过来。”
“厂里要是不放呢?”
“他们敢?这是上级机关的调令。”
“你别说,真要走了,还真有点舍不得。”
“我跟你说,从发展的趋势看,这个厂子一点前途都没有,现在人们都到沿海城市求发展去了,谁还管你什么三线不三线的,弄不好,将来连吃饭都保不住,早走早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