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况垂头丧气地走进家门。
他上午去了平罗县城,到县招办去了一趟,今年报考研究生的录取通知单大多都发下来了,惟有他,犹如石沉大海杏无音讯,心里着急,正好赶上个星期天一大清早坐着班车就赶到了县城。
别看西北电机厂目前是全省最大的重工业企业,副厅级单位,隶属第一机械工业部,牌子挺响的,可管它的地方和部门就太多了。省重工业厅管它的干部任免,党组、工会等关系挂在石嘴山市,而户口呢又在平罗县注册,具体办事的政府机构是崇岗乡人民政府,诸如治安案件、民事纠纷、结婚离婚等等都得到崇岗乡人民政府解决。老实说,乡政府办事人员对付当地农民倒是绰绰有余,用他们那一套来应付西电的职工,水平就显得低了一些,经常闹出“西北电机厂全体社员同志们”一类的笑话来。因此,职工去办事的时候,往往就有些藐视的神态,但人家有理有权,“我们政府级别再小也是一级政府,你们厂级别再高也是一个企业,企业就得听政府的。”这是他们经常挂在13头上的说法,倒也不无道理,只是办事水平往往不足以服人,职工和乡政府的办事人员经常发生冲突,到县里告状的事也时有发生。
何况倒不是去告状,他只是想尽快得到确切消息。这是第三年报考研究生了,前两年都是差十分八分的那么一点点未被录取。他最初和厂里一部分大学生的想法一样,先考取研究生,毕业后重新分配到一个新的单位,自己先跳出大水沟,而后再把老婆孩子调出来,全家就算彻底脱离了“苦海”。实际证明,这样一条曲线调动的路子还是行得通的,这几年,起码有四十多人已经获得了成功。成功的意义还不仅仅是脱离“苦海”,关键是他们考取之后人们对他的赞誉,“真看不出,人家还真是个人才!”为此,职代会连着几年的话题都是如何留住人才的问题,但却无可奈何,人家是通过国家考试的渠道光明正大走的,谁想拦也拦不住,只好眼巴巴地看着人才大量外流。走了的是人才,剩下的自然就是蠢才了,虽然谁都没这么说,但自己就觉得让人小瞧了,特别是身为厂长秘书的何况,以前谁都认为他是个人才,随着连续两年的落榜,显然在人们心目中人才的等级也连降了两等。
到了平罗县招办,何况才发现自己是急昏了头,今天是星期天,不上班,好歹总算找到一个熟人,领着他到招办主任家,招办主任又找上具体办事人员去招办查了一下底子,说通知已经到了,可能发到乡政府去了,他又折回崇岗乡,仍旧找的熟人,熟人又领他到具体办事人的家里,办事人挺热心地查找一遍,说通知确实到了,但通知却不见了,最后一拍脑门,想起来了,“前天,你们厂办的小陈来了,我叫他给你带去,怎么,他还没给你?”何况又急忙赶回厂里,来到小陈家,小陈老婆说:“刚刚还在家里,怎么撒泡尿的工夫就不见了?”于是又满世界地找,最后总算在麻将桌上找到了,小陈也是经再三提醒后一拍脑门,“操,瞧我这猪脑子,怎么忘个一干二净,是有这么一回事,当时我还打开看了,差五分,没录取,正好大便没带手纸,就揩屁股用了,对不起啊,别动,哈哈,和了!”何况见小陈挺忙的,也就算了,只是心情不太好,垂头丧气地进了家门。
“爸——”
他的六岁的儿子先扑了过来。“给我带啥好吃的来了?”
早晨临走的时候,儿子吵着要和他一块去逛逛平罗县城,最后被媳妇哄住了。“你爸今天有事,不能带孩子,晚上回来叫他给你带好吃的来。”儿子就记住了。
“去,就知道吃。”何况心烦,顺手一拨拉,就把儿子拨拉个仰面朝天。儿子眼巴巴地盼了一白天,盼来的却是这个,心灵受到极大的打击,感到委屈,索性就不起来了,躺在地上号啕大哭起来。
哭声惊动了正在厨房忙乎饭菜的媳妇,立刻从厨房里跑出来,一看这架式,心里就全明白了。
她叫尤小岚,原是个中专生,大小算个知识分子,还是很有涵养很讲道理的,“宝,不哭,起来。”她把小宝拉起来,抱在怀里,就数叨起儿子来。“你都六岁了,怎么还不懂事?净惹你爸生气,你爸是什么人你知道吧?人家是厂长的大秘书,别看现在不是官,可是当官的架子早就练好了,你不知道你爸是厂里的人才吗?别看连着三年都没考上研究生,人家那叫藏而不露,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这么伟大的人物,能像你一样整天就惦记吃好的吗?你也太庸俗了……”
“你……你还叫人不?”何况平时也是伶牙俐齿,这会儿叫这番话气得竟然不知说什么好。
“我们当然不叫人了,不求上进,整天就知道吃,就知道穿,就知道柴米油盐酱醋茶,宝啊,记住,你爸是不食人间烟火,整天喝西北风长大的。”尤小岚一边搂着儿子一边不紧不慢地挖苦着丈夫。
“你……你他妈的还会不会说句人话?”何况简直是气不可耐了,越气越急就越是不知说啥好,气急之下,不留神冒出一句脏话来,这对于他还是第一次。
“我他妈的就不会说人话!”尤小岚把儿子朝沙发上一放,指着何况就是一顿臭骂。“我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我他妈的整天跟着领导屁股说好话,好让他提个一官半职的,我是个哈巴狗,当然不会说人话了!”
“啪!”
尤小岚的嘴巴上挨了重重的一个巴掌。何况的手也跟神经痉挛似的抖个不停。
“你,你敢打我?”挨了打的尤小岚捂着嘴巴开始好像没醒悟过来,隔了一会儿,才哇地哭出声来,一头就向何况撞去。“我给你打!我给你打!今天咱们谁也别活了!”
小宝被吓得哇哇直哭,跑上去拉着妈妈,哭喊着:“妈,我怕……,’
何况一手招架着尤小岚,一手忙去抱起儿子,他真怕把孩子吓个好歹的,三个人就搅成了一团……
“你们这是怎么啦?都给我住手!”
突然有人一声吆喝,尤小岚不禁止住了手脚,一看是佐厂长,止不住又号啕大哭起来。
“你们这是怎么回事吗?”佐其人接过小宝,坐在沙发上。“昨天不是还挺好的吗,怎么说打就打起来了?”
“佐厂长,”尤小岚呜咽着长一口气短一口气地说:“叫您说,我对他怎么样?啊?!从他开始给您做秘书算起,我拖没拖过他的后腿?他说早晨七点有事,我六点就起来给他做饭,他晚上十一点回来,我洗呀涮呀的就忙乎到十二点。就是我坐月子,你问他,给我做过几顿饭?就在家等了三天,第四天就说得跟您出去开会,一去就是一个星期,到现在我还落个一到阴雨天腰腿就疼的毛病,我怨过谁没有?啊?!佐厂长……”尤小岚抽泣着说不下去了。
“这些我都知道,也跟小何说过,回家尽量多帮你干一些家务事,这也怨我,你别光怪小何。”事已至此,佐其人也只得多做自我批评了。
“我谁都不怪,也没怪过谁,我总寻思,男人嘛,就得多做些工作,做出点成绩,婆婆妈妈的能成啥大气候!”尤小岚此刻平静了许多,“从前年开始,他又要考研究生,我也支持他,他是学电子专业的,一辈子忙忙碌碌的搞行政工作将来能有个啥出息?今天跟您说句真心话,我也不想在这个大水沟里守一辈子,指望着他能考出去,将来出息个人,把我们娘俩也带出去,家里洗的涮的吃的喝的啥活我都不让他伸一把手,连买煤的活都不用他干,我一个老娘们做到这一步,也就可以了吧?”
“那是,街坊邻居的谁不夸你能干!”佐其人说的也是真心话。
“可是,他呢?”尤小岚指着何况又气愤起来。“他就不是个人!今天一大早要去平罗,说是看看录取通知书下来没有,从中午开始,我就张罗这顿饭,他要是考上了呢,我就叫几个人给他庆贺庆贺,要是考不上呢,权当给他开开心,我知道他这个人爱面子,怕人说三道四,佐厂长,你说我是一片好心吧?可是他一进家门就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上去就给小宝一巴掌,把儿子打个仰面朝天,我说他,又冲我来,还没说几句呢,上来就是一个大嘴巴,佐厂长,你说,他还是人嘛?!”尤小岚说着又抽泣起来。
“你打她啦?”佐其人厉声地问。
何况只是闷头抽烟,不吭一声。
“你小子简直是混蛋嘛!”佐其人简直是怒不可遏了。“你小子长能耐啦,也会打老婆啦!小岚,你过来,让他打给我看看,你打吧,你打呀,你不是挺能的吗?噢,你以为当个厂长秘书就了不起啦?你要是当了厂长还不得和老婆打离婚哪!真没看出来,你还是一个陈世美!行,从明天开始你给我滚出办公室,爱滚哪滚哪,我还不要你了呢,将来翅膀硬了,还能把我这个老头子放在眼里?!”佐其人越说越来气,越说气越大,最后竟忘了是给人家两口子劝架,竟然一甩袖子就要走。
“佐厂长,您别走啊。”何况赶忙上前拦住佐其人。“佐厂长,今天我是错了,您总得给我个改正的机会吧?”
“嗯,有这个态度还差不多。”佐其人的气来得快消得也快,又坐在沙发上。
“哼,现在知道错啦,晚啦!”尤小岚的气突然也消了,倒了一杯水放在佐其人面前。“佐厂长,你今天总算认识这个白眼狼了吧?您怎么处理他我不管,我反正是不跟他过了。”
“你说啥?”佐其人吃了一惊。
“我要和他离婚。”
“什么,离婚?”佐其人把刚送到嘴边的茶杯又送回茶几上。
“你?!”何况也没想到她会为这点小事就如此绝情,要知道,两人的感情一直是很好的呀,虽然也有些磕磕碰碰,但从没伤害过感情。
“离婚!明天就去办手续,佐厂长,求您帮我解决一套住房,单身宿舍也行,我们娘俩凑合一阵子,然后请佐厂长帮忙让我调回老家去!”
“你这是为啥嘛?”佐其人这才发觉自己帮了倒忙,把事闹大了。
“我不想跟白眼狼生活一辈子,连您都不敢跟他一块工作,以后他的官做大了,我还不得死在他手里,我还想多活几天哪!走,宝,睡觉去!”尤小岚说完,抱起小宝,进了里屋,暗锁喀哒一声就撞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