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找厂长去！”锻工爷们们仍是起哄架秧子似的摇旗呐喊。
何况知道今天这个追悼会是不可能顺利进行了，眼下最要紧的是要稳住他们，别闹出点什么事来，闹不好，这帮小子抬着灵柩去到厂部的事也干得出来，因此，赶紧先稳住老爷子。“大叔，您老人家还真说对了，这事我还真做不了主，这是厂里定的，要不先这样，您呢，先跟孙主任回车间休息休息，我去厂里请示一下，回头再给您答复，您看可以不？”
“那成，咱们得讲理，啥事都得有个研究研究的过程嘛。得，您先走，我在这儿再陪我儿子聊会儿天。”老爷子也知道得讲理，转身到灵柩前跟儿子聊天去了。
何况拉上孙卫东去了厂部，工夫不大又转了回来。高明在听了汇报之后，异常果断：“因公殉职就因公殉职吧，不就是多花俩钱吗！在当前人心极度不稳的情况下，多花俩钱买个安定也值了，你们俩赶快回去把丧事办了，别再节外生枝。”
老爷子的心愿得到了满足，倒也痛快，二话没说，转过身对着儿子的灵柩说：“我的儿呀，你可以安心地走了！”说完也不管追悼会还有什么程序不程序的，高喝一声“起灵！”
顿时，鞭炮齐鸣，哀乐奏起，锻工的老少爷们无不放声大哭，厂里的好多职工都跑了来，加入送葬的行列，浩浩荡荡地向墓地方向走去。到了墓地，下葬的时候，一个个更是泣不成声，哭着喊着不让下葬，最后还是老爷子深明大义，制止了他们。“哭什么呀哭！儿子是学雷锋死的，光荣！让他高高兴兴地去也就成了，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大猪头和徐小风顺利合葬了。
厂里总算了了一份心事。
宴席缺少了往日的喧嚣和热闹，一直是在沉闷、压抑的气氛中进行的。大家的心情都不太好，谁都没有心思喝酒，二十来个大老爷们喝了近一个小时，竟然连两瓶白酒都没喝完，平时的话，每人不灌个半斤八两的不算喝酒。
宴席是王国中张罗起来的，为的是给崔亮夫妇饯行。没敢大肆张罗，只是小范围地通知了一些与崔亮夫妇往来比较密切的人，在沟口的饭店包了两桌，本想乐一乐的，让崔亮夫妇高高兴兴地踏上归乡之路，不料竟谁也乐不起来。
崔亮最终打的是辞职报告，昨天办好了全部离厂手续，今天收拾行装，明天启程。
打辞职报告的还不止他一人，从山洪暴发之后，不到短短一个月的时间，厂里职工的离厂情绪日甚，犹如山洪暴发一样，一发而不可挡，不下百人打了辞职报告，绝大多数是大中专生。用老百姓的话说，敢打辞职报告走的都是有本事的人，要不然的话，工作都不要了，咋活呀！这是继1977年之后又一次人员大流失的高峰，不同的是，那次还是调动，而这次却干脆是申请辞退，连十几年的工龄都不要了。更可怕的是这种情绪就像传染病菌一样，迅速在全厂蔓延开来，搅得那些本来不想走或有诸种原因想走又走不成的人也跟着惶惶不可终日，没心思上班，上了班也没心思干活。厂领导的权力和威信似乎也感染了这种病毒，虽然也做了种种努力采取各种宣传手段试图阻止这种病菌的蔓延，元奈力不从心，最后只好放任自流，听之任之了。八月份的生产急剧下降，连计划的一半都未完成，职工们并不在意，照旧地懒散，远不像过去那样为完成生产任务着急上火，主动加班加点挑灯夜战。好像世界到了末日，明天将不复存在，索性今天可以啥都不管不顾了似的。——都把前景看透了，这个建在山沟里的厂子好不了！至于将来如何又都心里没底，混吧，反正咱们是国营企业，工资一分不少拿。
“咱们还是划拳吧，崔大哥，你来一圈通关？”身为酒令官的王国中看到气氛始终没有活跃起来，深感是自己的失职。他已经使尽浑身解数，把自己所掌握的行酒令的方式全部用上操练一遍，诸如什么大压小啊、老虎杠子鸡啊、数七啊、猜火柴棍啊、香港拳啊等等，无奈大家都没有心思，玩了几下都提不起精神就自动中止了，想来想去，还是划拳好一些，吆三喝四的，热闹，容易活跃气氛。
“算了，还是聊聊天吧。”王火首先就积极性不高。
“这叫什么事嘛，咱们崔大哥好不容易脱离苦海，咱们大家该为他高兴才是，都死气沉沉的是什么意思！要不，老工人，你先来。”王国中重新点将。
老工人是指老乐。
老乐原本是老没正经，属于厂里的一大活宝，哪知今天也不说不笑一本正经地坐在那里，听到王国中点到自己头上，这才开了腔。“既然小王点到我的头上，我就来两句，”他显然误解了王国中的意思，王国中是想让他打一圈通关的。
“叫我说啥好呢？说心里话吧，老崔这么一走吧，我心里酸溜溜的，怪不好受的。”老乐说着，声音带着哭腔，还撩起衣襟擦了擦眼角，“怎么说呢？老崔是个好人，别看是大知识分子，一点架子都没有，也是个能人，办啥事都有板有眼的，净为咱们工人着想，我要是厂长呢，就坚决不放他走！可话又说回来了，不走也不行啊，在这儿窝着就耽误了前程，可是，我真舍不得他走啊！呜……”老乐说着说着，竟呜呜地哭了起来。
他这一哭，引得不少人也觉得鼻子发酸，眼里含着泪，强忍着，才没哭出声来。
王国中懊悔莫及，原指望让他耍个活宝活跃气氛，结果反而让他给弄糟了，赶紧端起一杯酒。“来，刚才老工人说了舍不得崔大哥走，其实咱们也舍不得，但是不走呢这一辈子就毁在这儿了，所以走是好事。咱们共同把这杯干了，祝贺崔大哥终于逃离苦海！”说完一口先干了。
大家既不推辞，也不像以往那样吆三喝四地碰杯，默默地端起酒杯干了。
“这杯酒，”王国中为自己倒了一杯酒，“我代表我们这位，”他拍拍坐在身旁的马艳丽，“祝崔大哥日后旗开得胜，大展宏图！”王国中说完也不管别人喝与不喝，自己先干了。
“这杯酒，”王国中又为自己倒了一杯酒，“我祝老太太长寿！老太太在这儿时待我们不错，跟待自己亲儿子似的，崔大哥麻烦你转告她老人家一声，就说我王国中想她老人家！”王国中又一口将酒喝了下去。“下面这一杯……”
“小王，这杯你先不要喝，让我也讲两句好不好？”孙大头从王国中手中夺过酒杯。
“你要讲？好！让孙主任先讲，我听着。”王国中说话时舌头都有点硬了，一屁股坐下去差一点没坐空，显然已经有了几分醉意。
“这次为老崔饯行，大家把我请来，大家伙够意思，说明大家瞧得起我，就冲这，我先干一杯。”孙大头“咕咚”一声就把酒灌了下去。
“哎，孙主任，您这么说就不对了，我们谁瞧不起你啦？你这次能出头为大猪头说话，那才叫够意思呢，谁瞧不起你，找我！”王国中晃晃悠悠地站起来又晃晃悠悠地坐下。
“就是，没有谁瞧不起您。”在座的听这话好像不大对劲，赶紧圆场。今天的喝法也不对，怎么都是自己灌自己。
“孙主任……”崔亮也试图说什么。
“老崔，你听我说，”孙大头制止住崔亮，“还记得一个月前在你家的那场酒不？那场酒我是中途走的，谁也没请我，我是死皮赖脸自己跑去的，你们，王国中，把我耍了对不对？我孙大头还不至于蠢到被人耍了还不知道的地步吧？酒没喝完我就跑出去了，为啥？我知道再待下去我还得被你们当猴耍，非得把我灌醉不可！”
“孙主任，是我不对，我向你陪罪道歉行不行？”王国中又晃晃悠悠地站起来为自己倒了一杯酒。
“你先别喝，听我说。”孙大头把他的酒夺下来，放在桌子上，“你们知道我当时干啥去了？我一个人在大水沟边上转了一个小时，连他妈自杀的心都有，大家为啥耍你？说明人家瞧不起你！你孙大头不办人事，弟兄们有难，你不说伸出手帮人一把，还开人家的批斗会，你对得起谁嘛？！我当时就这么责骂自己。”
“算了，孙主任，事情都过去好几年了，还提它干啥！”崔亮劝道。
“算了算了！”王国中这次晃晃悠悠的差点没钻到桌子底下去，幸亏被马艳丽拉住了。
“就是，当时是受极左思潮的影响，也怨不得您。”郝英也劝解道。
“你们用不着安慰我，让我说出来心里就好受了，”孙大头长吁一口气，“所以，今天你们能想到我，把我叫上，我特别感动，我也不说别的了，这杯酒，我敬李宝兄弟，他不在，我替他干了，这杯酒，我敬老崔兄弟，来，咱俩一块干了，这杯酒，我敬大猪头……”孙大头说着，把两杯酒一碰，而后把一杯酒洒在地上，一杯酒自己干了。“老崔，我知道你是有大志向的人，你走对了，我不敢跟你比，但是，我跟你说，你走之后我马上也走，这个厂子再干也没啥意思了，你们先别问我上哪儿去，反正以后咱们天南地北的，再见面就难了，咱哥俩再干两杯，算我给老弟谢罪了。”孙大头说完，和崔亮连碰了两杯酒。
“算了算了，大家都是哥们，还谈什么谢罪不谢罪的，”王国中又晃晃悠悠地站起来。“崔大哥要走，我给大家唱一段《五家坡》，嗯……”他清了清嗓子，自己哼着过门，便是那句高亢的唱腔：“一马离了……”
王国中算是大水沟地区的京剧票友，每每酒桌上都要来上几嗓子，以往，每当唱到这高昂的“了”字时，都会迎来满堂喝彩，今天由于大家情绪不佳，也就没人捧场。王国中的情绪自然的就低落下来，一个拖腔没等唱完就停住了，“算了，我还喝什么呀我，该走的都走了，就剩下我们这些没本事的了，我他妈的自己都觉得活着没意思，马艳丽，咱俩离婚！我就剩下这点本事了，你离不离？不离？！好，连自己的老婆都瞧不起我，都不跟我离婚，我还活个什么意思呀我，呜……”王国中说着，竟捶胸顿足地大哭起来。
“他喝醉啦？今天也没喝多少嘛？”崔亮甚觉奇怪。
“他今天心情不太好，看见厂里一个接一个地走人，他心里难受。”马艳丽解释说。
“送他回去吧。”
几个人强拉硬拽的好不容易才把王国中送走，其他的人也没啥心思再喝，闷闷地坐了一会儿，纷纷告辞，宴席不欢而散。
崔亮从饭店出来后又直接去了高明家，同学一场，另外，崔亮的走，高明也帮了不小的忙。
“明天就走？”寒暄几句过后，高明问。
“嗯，明天走。”
“还有啥要我帮忙的没有？”
“没有了，都办好了。”
“你当真就这么走了？”
“不走咋办，手续都办好了。”
“我真希望你留下来，以后咱俩一块干。”
“我不是这块料。”
“信不过我是不是？再给我一段时间。”
“不是，你的心思我明白。”
“你明白？”
“要不，咱俩在手心上各写一个字，看是不是想的一回事？”
两个人掏出钢笔各自在手心上写一个字，凑在一块一看，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