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田中樱子终于登上了老鹰山峰顶,站在老鹰山顶,顿感阵阵凉意,尽管已是五月中旬,天浦已进入了盛春,可山上与山下的温度却相差悬殊,山顶还处在乍暖还寒的初春状态,风一吹,浑身冷得发抖,刚才爬山时渗出的汗水,都被寒风吹走了,潮湿的衣服贴在身上,弄得肌肤十分不舒服。
田中樱子只穿了内衣和茄克衫,冷得脸色发青。我凑过去,试图给她一点温暖,可她很警惕地躲闪到一边,生怕我对她有什么不轨企图。
我放胆地开了一句玩笑:“放心吧,樱子小姐,虽说二战期间侵华日军在中国奸杀了很多妇女,可我们中国男人还是不会像侵华日军那样野蛮的,我们中华民族是一个讲究礼仪的民族,我龙池不会轻易对日本小姐有什么非份之想。”
田中樱子不好意思笑起来,说:“龙池先生多想了,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躲开是怕你把茄克披在我身上,因为你穿的衣服也不多,面对寒冷,我们的肉体是一样的感觉,您并非是钢铁铸成的。”
我笑着跟她打了个响指,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来。
天色有点阴,大块的乌云在天空凝聚,“好像要下雨了。”我自语道。
话刚落地,远处就传来了隐隐的雷声。
田中樱子有点惊慌,看看天色说:“如果下雨,我们到哪里躲避?”
“龙洞啊!”我不急不慌说。
田中樱子打量着还有很长距离的龙洞,说:“那我们赶快行动吧,免得在路上遭遇雷电,如今的雷电伤人。有次我和同学到日本北海道考察渔村,一个雷电打下来,我眼看着那位同学瞬间变成了焦炭,真把我吓坏了。人类在大自然面前是很脆弱的,大自然稍微发一下疯,人类就会被它夺去性命。”
“那你觉得人类能战胜大自然吗?”我佯装好奇地问。
田中樱子看看我说:“在某种程度上,只能说人类能防御大自然,而不可能完全战胜大自然,比如洪水、地震、台风、龙卷风……当大自然用这些手段发威的时候,人类大多束手无策。”
雷声轰鸣,由远及近,这会儿已不是隐隐之声,而是很明朗的声响。
田中樱子慌忙说:“走,快走,我们躲到龙洞里去。”
我说:“别急,没事。千里的雷万里的闪,远着呢。”嘴上虽然这样说,两只脚还是随着田中樱子快步行走起来,我知道到龙洞还需走半个小时,没有路,仍是靠自己探路。
雷声一声比一声响,田中樱子显得有些紧张,天空中的云越来越低,真要下雨了。
我手中的树枝不停地扫着前面的路,幸而这个季节蛇还不是太多,如果跟蛇遭遇了,我们的小命就会真的没有了,蛇毒是很难治的。
田中樱子因为紧张,脚步显得零乱,不时地跌跤,不一会儿已经跌了两个跟头了。
我必须帮她放松神经,于是我想起一个办法来,那就是讲故事。
“田中樱子,你在天浦跑了几天,对天浦的历史应该略知一二吧?中国清代大才子袁枚二十九岁的时候曾在天浦做知县,后来他看透了官场的虚伪,便在三十三岁的壮年毅然辞官,在邺市购置随园,写成《随园诗话》和《子不语》等重要著作,下面我给你讲个故事,就选自《子不语》,这个故事叫《狗熊写字》。”我清了清喉咙,讲了起来。
“话说乾隆二十六年,虎丘有个乞丐豢养了一头大狗熊,身体大小像河马,身上的毛像箭一样直而密。这狗熊会写字能作诗,但不会说话。前往参观的人,一文钱允许看一次,有人拿白纸去请狗熊写字,它就用大字写唐诗一首,索酬金一百钱。
“一天,乞丐外出,狗熊独自在那儿,人们又去观看,其中一人给它纸要它写字。狗熊写道:‘我是长沙乡间教孩童读书的私塾先生,年轻时被这个乞丐和同伙捉去,用哑药灌我,于是我再不能说话。他们先养一个狗熊在家,把我衣服剥掉,捆起来,浑身用针来刺,刺得鲜血淋漓,趁身上流血还热的时候把狗熊杀死,剥下狗熊皮包在我身上,人血和熊血粘在一起,牢牢结住,永远也不能脱落了。以后就用铁链锁着我来骗人,至今已赚万贯了。’写完,指着自己的嘴巴,泪如雨下。众人大吃一惊,急忙把乞丐捉拿解送官府。官府按法律条文,立即用杖刑把乞丐打死。然后把狗熊护送到长沙,交还给他的本家。”
田中樱子显然沉浸在故事之中了,待我讲完,惊讶地问:“这是真的吗?”
我笑笑,“怎么不可能是真的,很多民间传说都是根据真实的故事演绎来的。你研究人类行为学应该有所了解,人类不知要比动物残忍多少倍。二战期间,侵华日军在我国东北建立731实验室,用活人做各种试验,比这要残酷多了。”
田中樱子低下头,半晌没出声,她的脸上是一种十分复杂的表情。这时,天上又响起了一阵惊雷,似乎就炸在头顶,田中樱子惊慌地呼叫了一声,下意识扑入了我的怀里。刹那间,只见一个黄白色的火球顺着一排树木一路窜前,哔哔啪啪像只烫伤的狐狸,迅速窜过我们眼前,我和田中樱子目瞪口呆,紧张得说不出话来,眼见这个黄白色的火球又朝前直扑数百米,突然“呯”地一声碎裂,留下一股焦糊味。
“真过瘾!简直令人难以置信!”
我快乐地呼道,然后稳稳地站在原地,这个时候要特别表现出一个男子汉的胆魄。
雷声过后,我发现田中樱子呆愣着,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强风吹起她纠结的乱发,她的脸色一片苍白,她真是被吓破胆了。
我笑起来,“研究人类行为学的女记者,首先就应该胆大,要寻找先人的足迹,据说英国剑桥大学的女校长,就曾是个人类学家,她每年都要在马达加斯加的原始森林行走。试想想,一个女人在原始森林里行走,没有一定的胆量是难以成行的。”
田中樱子说:“我是被雷声吓破胆了。在北海道渔村,眼见我的同学瞬间被雷电化为焦炭,这简直太恐怖太刺激了。”
我仍没有放手的意思,看到田中樱子下意识地靠在我的肩膀上,这一刻我的肩上滚动着一个异国女子的清香,田中樱子身上始终有一股香味,从我与她上山时起我就闻到了这香气,却难说出是哪种花香。
离龙洞还有两百米,头顶的乌云已经触手可及。我们必须在下一次雷声之前钻进洞里,否则谁敢保证下一次雷电不会击中我们的小命。
田中樱子几乎是推着我往前走,树枝在我的手中再也不起作用了,我已经顾不上先用树枝探路,荒草卷着脚面,脚面绊着荒草,不知是田中樱子拉我,还是我拉田中樱子,我们连滚带爬地冲到了龙洞口,里面迷蒙幽深,曲折回转,一股冷气袭来,我对着洞里“啊——啊”地喊了两声,洞壁间突然腾飞起一群蝙蝠,在洞口盘旋一会儿,又飞回了洞里。
田中樱子无言地看看我,尽管她没说一字,我却从她的眼神看出了她要我先进洞的意思,毕竟我是本土人。我将她护在身后,屏住呼吸往洞里走,刚走几步,外边忽然电闪雷鸣,大雨就像天上织成的鱼网抛撒在人间,似乎要为上帝网几条大鱼。
田中樱子急促地往洞里奔,躲开门口的雷电,当我们惊魂未定躲进洞里的时候,恰逢一道闪电在洞口划闪了一下,它的光几乎照亮了洞里的一切。
田中樱子惊呼:“太美了,这是一种原汁原味未经雕饰的自然奇观,龙池,真是太美了,我们就永远住在洞里吧。”
“好哇,有美女相伴,听泉水叮咚,谁不向往这神仙过的日子啊!”我兴奋不已。
雷声过后,我听见了滴哒的水声。
老鹰山的龙洞我还是小时候来过,那是端午节踏青,我跟一帮天浦的发小结伴上山,跑了一天才回家,我妈妈急得血压都高了,我们这帮发小进没进龙洞我已经记不清了,反正老鹰山顶峰是爬上去了,还逮了一条红山根蛇。现在听田中樱子一惊呼,我才正儿八经打量起龙洞,龙洞光线幽暗,借着洞口不时闪烁的雷电,我看到了龙洞的真实面目,洞顶形似一幅黑色的帷幕,半明半暗,陆离光怪,颇似美国大电影中的神洞。但洞的最里面,我还是不敢进的,那里正有一团一团的白雾飘出来,洞里的回声很大,我和田中樱子大声的喘息都被四壁吸纳又反弹回我们的耳朵。
“好啊,我们就在这个地方享受一会儿吧,等雨停了我们再出去。”我跟田中樱子站得很近。
田中樱子兴致未消说:“我们索性在这里住下去,与原汁原味的大自然融为一体。”
我看看她,笑说:“现在有胆量了?”
田中樱子有点撒娇地说:“有一个叫龙池的中国大男人在身边做保镖,我当然是有胆量了。”
我双目认真地打量着田中樱子,未语。此刻,我不知道自己的内心在想什么。
洞口一声闷雷滚过天空。
这一声雷响惊天动地,你下意识地扑进了龙池的怀抱。雷声过后,你从他的怀里挣出来,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我太怕雷了。”
龙池微笑道:“如果总有女人扑入我的怀抱,我情愿时时刻刻听到雷声。”
你看了一眼龙池,迅速躲闪开他的目光,望着洞口说:“春天打雷,冬天也打雷,大自然就像人一样有了怪脾气。”
从龙洞里往外看,天空劈下的闪电又快又直,就像一台携带着炸药的高速电梯,在它砸向地面的瞬间引爆。整个老鹰山仿佛都震了起来,龙洞在颤抖,大雨像爆炸后的碎片哔哔啪啪砸向洞顶。
坐在洞里,你真正发自内心地相信,人类正处在文明的尽头,世界末日的边缘。大雨不停地敲打着这个世界,就如同末日审判的鼓声。
于是,你跟龙池说:“龙池,如果云层散去,天空露出两个太阳,你会感到奇怪吗?”
龙池惊异地看着你,“怎么可能问到这样怪诞的问题呢?”
你继续说:“承认和问津怪诞,我们就是在最大程度上与大自然保持和谐,因为大自然是十分怪诞的。”
见龙池不语,你接着说:“从人类学的角度看,我们是骄傲自大的物种,充满了可怕的潜在欲望,但我们同时也有爱,有友谊,有良知,有信仰,有欢乐和希望的品质。然而当人类的优秀品质被疯狂的物欲所埋藏时,世界的末日也许就会很快到来了,在我看来,人类是如何亲手埋藏自己也许比人类是如何来到这个世界更为重要,因为这个世界不应该就这么消失而不对后世留下半点有关它的解释。”
你说完,两眼认真地看着龙池,希望从一个中国男人的嘴里听到相关的回答。
龙池笑笑说:“何必对世界末日操心呢?每一天都是某个人的世界末日。时间像潮水般涨啊涨,当它涨到你眼睛的水平,你就淹死了。探求事物的真相其实并不能给我们带来和平及利益。一百多年前我们并不知道原子结构,DNA,还有黑洞。然而现在的人们是不是比那时的人们活得更充实呢?上帝创造了乡村,而人类创造了城市,城市将人类变成了贪婪的怪物,于是有了战争,有了利益的纷争,有了连上帝都吃惊的事情。”
你被龙池的一番话征服了,欣赏地看着这个中国男人,一种想倾诉的愿望油然而生,你看着他的眼睛说:“尽管你不是研究人类行为学的,可你的许多想法与我苟同,不论战争还是经济建设,都是对大自然的一种掠夺,将人类的欲望强加于大自然,对其进行强暴和奸淫。可惜我在本国难找到知音,如果你在日本该多好!”
“不,我庆幸我是中国人。如果我生在日本,特别是生在二战期间,我很可能是侵华日军,全副武装,到中国这片肥沃的土地上耀武扬威,伤害中国人民。按我们刚才讲的理论,这就是人类的贪欲。远的不说,就说大书法家木月文吧,当年有幅画就是被侵华日军掠去了。听说日本前首相田中角荣涉嫌此事。”
你脸上的表情不自在起来,一个年轻的中国男士对二战期间侵华日军的深恶痛绝令你心情不安,现在你想解开这个疙瘩,告诉他你的中国之行究竟为的什么。
你向洞外看了一眼,雨好像比刚才小了,透过雨丝你能清晰地看到洞外的树木,你镇静一下自己的情绪,看着眼前这位年轻的中国男士说:“龙池,我不是那种古怪偏执的女人,我曾经有过一个让我十分投入爱的男朋友,但在二战侵华日军的问题上,我们发生了严重的分歧,最终导致分手了。”
“什么分歧?”龙池问。
“他始终认为侵华日军的行为是对的,并骂你们中国人是支那猪。”
你的话音刚落,就见龙池忽地跳了起来,大声骂道:“我操他妈小日本鬼子,他们才是猪!”
你觉得自己刚才的话说冒失了,不该把历史上人为的灾难反复述说给中国人,带给他们心灵一种沉重的阴影。待龙池的情绪稳定下来,你接着说:“我来中国,就是为了赎罪的,替我的叔叔田中角荣赎罪,我是他的侄女,田中角荣曾做过日本的前首相,但二战期间他作为侵华日军曾在中国的天浦县乌江一带抢掠过木月文的一幅画,后来这幅画又被他的顶头上司抢去了,如今这幅画已漂落到了香港,苏富比拍卖行又将这幅画拍到天价,我叔叔离世前特意提到这事,让我有机会来中国向木月文的家人表示歉意。我已经去过木月文的故居,见到了他的儿子,如今他的儿子也已经八十多岁了,当年侵华日军将木月文的妻儿老小押进了炮楼,木月文为了救回一家人,不得不画画送给炮楼里的日军,那天恰逢我叔叔站岗,我叔叔收了画没一会儿就被他的顶头上司掠走了,那时木月文还没有这么大的名气,只是字写得好,画画得好。”
龙池惊讶地看着你,原来你竟是日本前首相田中角荣的侄女儿,这么说被你叔叔掠去的木月文的画一定是香港苏富比拍卖行拍卖的那幅《秀春图》了,面对田中樱子的诚意,你不想马上诘问她,免得引出更多的误解。
见龙池沉默不语,田中樱子长叹一声说:“战争纯粹是人类的一种作孽,二战期间侵华日军对中国和东南亚国家进行了侵略,但日本自身所遭受的损失也是巨大的,可说是一场灾难。我曾经去过一次广岛,那里被原子弹烧成了一片焦土,令人心悸。如果真的爆发原子弹战争,也就是第三次世界大战的话,人类可能就万劫不复了。”
“万物有生就有灭,按佛教的说法,地球要经历一个成蛀坏空的四大过程,现在是坏的阶段,最后一个阶段是空,也就是毁灭。”龙池接过你的话说。
“而人类的作孽无疑会加速这种毁灭。”你看了看龙池说。
“田中樱子,你说,人类的作孽都指的是哪些行为?”龙池忍不住问,似是对你学识的一种考验。
“这还用问吗?对资源的挥霍,对环境的破坏,对动物的残杀,对人情感的践踏,对真诚的抵毁,对守信的戏虐……当人类自身再无良知、固有的道德底线全面崩溃的时候,毁灭就会无情地到来。你还记得古罗马厐贝城的毁灭吗?那几乎是瞬间的万劫不复。有位叫乌尔里希`霍斯特曼的人写过一部书叫《怪物》,在他眼中,怪物就是人类,他把人类看成是绝对可怕的进化的错误产物。”
你说罢,双目直视洞外,雨显然小多了,雷声也不再显得尖利而吓人,只是滚滚的响动,证明雷电已经离这里有千里之遥了。
你的观点让龙池心生敬意,他接着你的话说:“田中樱子小姐,其实我的内心也经常这样想,并且时时处在一种矛盾之中,面对世人皆醉的世界,我似没有力量独醒。要是我们对人类的世俗世界无能为力的时候,是同流合污,还是保持自己头脑的清醒?”
“整个世界都在沉睡中,唯有我们要清醒着。你说对吗?”田中樱子反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