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日夜赠张功曹
纤云四卷天无河，清风吹空月舒波〔1〕。
沙平水息声影绝，一杯相属君当歌〔2〕。
君歌声酸辞且苦，不能听终泪如雨。
洞庭连天九疑高，蛟龙出没猩鼯号〔3〕。
十生九死到官所，幽居默默如藏逃〔4〕。
下床畏蛇食畏药，海气湿蛰熏腥臊〔5〕。
昨者州前槌大鼓，嗣皇继圣登夔皋〔6〕。
赦书一日行万里，罪从大辟皆除死〔7〕。
迁者追回流者还，涤瑕荡垢朝清班〔8〕。
州家申名使家抑，坎轲只得移荆蛮〔9〕。
判司官卑不堪说，未免捶楚尘埃间〔10〕。
同时辈流多上道，天路幽险难追攀〔11〕。
君歌且休听我歌，我歌今与君殊科〔12〕。
一年明月今宵多，人生由命非由他，
有酒不饮奈明何〔13〕！
题解
此诗作于永贞元年（805）。张功曹，即张署，当初与韩愈一同被贬。贞元二十一年正月顺宗即位，二月大赦天下。夏秋之际，韩愈离开阳山，与张署同至郴州（今湖南郴县）待命。不久韩愈被任命为江陵法曹参军，张署被任命为江陵功曹参军。八月四日，顺宗禅位，大赦天下，改元永贞；九日，宪宗即位；十四日，诏书传至郴州。韩愈于次日夜作此诗。韩愈、张署虽获赦，然而官职低下，且远离京师，故于诗中除竭力描写危苦的贬谪生活外，便是发泄牢骚不平之气。诗中设为二人对歌以表达彼此共同的遭遇和感慨，形式生动别致。诗韵随着感情的变化而不断转换，诗末尤显哀怨。
注释
〔1〕纤云：微云。河：银河。舒：展。波：指月光。〔2〕属：同“嘱”，这里引申为劝酒的意思。君当歌：曹操《短歌行》：“对酒当歌，人生几何？”〔3〕洞庭连天：形容洞庭湖水宽阔浩淼，远远望去，天水一色。九疑：山名，在湖南省东南部。鼯：哺乳动物名，亦称“大飞鼠”。前后肢之间有飞膜，能在树林中滑翔。号：哀号。〔4〕官所：指张署的贬所郴州临武（今湖南属县）。幽居：谓深居简出。《礼记·儒行》：“幽居而不淫。”郑注：“幽居谓独处时也。”藏逃：躲藏、逃窜。〔5〕食畏药：此指害怕食物中毒。海气：指海上湿热蒸郁之气。湿蛰：潮湿。《洛阳伽蓝记》卷二：“江左假息，僻居一隅，地多湿蛰，攒育虫蚁。”〔6〕州前：指郴州衙署前。槌大鼓：此指擂鼓聚集众人，以宣布赦令。嗣皇：指宪宗李纯。继圣：继承帝位。登夔皋：谓进用贤臣。登，进用。夔、皋，指相传为舜时的贤臣夔和皋陶。〔7〕行万里：言其疾速。大辟：指死刑。除死：免除死刑。〔8〕迁：迁谪，贬官。追回：即召回。流：流徙，流放。涤瑕荡垢：言负罪者皆获赦释罪，使改过自新。朝清班：谓上朝列入清贵之官的班列。〔9〕州家：此指郴州刺史。申名：提名申报。使家：此指湖南观察使。抑：压制，谓不予申报。坎轲：即坎坷。移荆蛮：指调往江陵任职。移，量移，被贬谪远方的人臣，遇赦酌情移近安置。荆蛮，指荆州。荆州是古楚国地，楚国原名荆，周人称南方民族为蛮，楚在南方，故日荆蛮。江陵旧属荆州，故称。〔10〕判司：这里是对州郡佐吏的通称。官卑：官职低下。按唐代上州诸曹参军，从七品下。捶楚：受到杖刑、鞭刑。唐制，参军簿尉等下级官吏，有过失即受杖责。〔11〕同时辈流：指和他们同时被贬谪的人。上道：踏上回京的道路。天路：喻进身朝廷之途。幽险：昏暗而危险。屈原《离骚》：“路幽昧以险隘。”追攀：追随。从“洞庭连天九疑高”句至此句，设为张署所歌。〔12〕殊科：不同类。〔13〕明：指明月。
谒衡岳庙遂宿岳寺题门楼
五岳祭秩皆三公，四方环镇嵩当中〔1〕。
火维地荒足妖怪，天假神柄专其雄〔2〕。
喷云泄雾藏半腹，虽有绝顶谁能穷〔2〕？
我来正逢秋雨节，阴气晦昧无清风〔4〕。
潜心默祷若有应，岂非正直能感通〔5〕。
须臾静扫众峰出，仰见突兀撑青空〔6〕。
紫盖连延接天柱，石廪腾掷堆祝融〔7〕。
森然魄动下马拜，松柏一径趋灵宫〔8〕。
粉墙丹柱动光彩，鬼物图画填青红〔9〕。
升阶伛偻荐脯酒，欲以菲薄明其衷〔10〕。
庙令老人识神意，睢盱侦伺能鞠躬〔11〕。
手持杯玟导我掷，云此最吉馀难同〔12〕。
窜逐蛮荒幸不死，衣食才足甘长终〔13〕。
侯王将相望久绝，神纵欲福难为功〔14〕。
夜投佛寺上高阁，星月掩映云艟胧〔15〕。
猿鸣钟动不知曙，杲杲寒日生于东〔16〕。
题解
此诗作于永贞元年（805）秋，时韩愈由阳山遇赦北归游衡山。衡岳，即南岳衡山，在今湖南衡山县西三十里。诗中借记游而抒发牢骚。
注释
〔1〕“五岳”句：是说祭祀五岳，皆按照对三公的典礼。祭秩，祭礼的次第等级。三公，周以太师、太傅、太保为“三公”，后泛指朝廷最高官位。《礼记-王制》：“天子祭天下名山大川，五岳视三公，四渎视诸侯。”“四方”句：谓五岳以嵩山为中心，馀皆环镇四周。〔2〕“火维”二句：言衡岳雄镇在炎热而荒僻的南方。传说衡岳之神为赤帝祝融氏。《初学记》卷五《衡山第四》引徐灵期《南岳记》及盛宏之《荆州记》云：“（衡山）下踞离宫，摄位火乡，赤帝馆其岭，祝融托其阳，故号南岳。”足，多。天，天帝。假，授予。柄，权力。专其雄：谓雄镇一方。〔3〕半腹：指山腰。穷：尽，此指登上绝顶。〔4〕秋雨节：指秋雨连绵的时节。晦昧：阴暗貌。〔5〕默祷：暗中祈祷。应：应验。感通：指感通神明。〔6〕静扫：指扫除云气。突兀：高耸貌。撑青空：指山峰高耸在青空中。〔7〕“紫盖”二句：形容山峰连绵耸立。紫盖、天柱、石廪、祝融，是衡山七十二峰的四个峰名。顾嗣立注引《长沙记》：“衡山七十二峰，最大者五，芙蓉、紫盖、石廪、天柱、祝融为最高。”连延，连绵不断貌。腾掷，形容山势起伏。〔8〕森然：肃穆貌。魄动：神魂触动。松柏一径：言夹路两旁皆是松柏。灵宫：指衡岳庙。〔9〕动光彩：光彩飞动。鬼物图画：指壁画上的鬼怪图形。青红：此泛指各色颜料。〔10〕伛偻：腰背弯曲。此指躬身礼拜。荐：献，进。脯酒：指祭品。脯，干肉。菲薄：指不丰盛的祭品。〔11〕庙令老人：掌管神庙的老人。《新唐书·百官志》：“五岳四渎令各一人，正九品上，掌祭祀。”睢盱：仰视貌。侦伺：窥察。〔12〕杯玟（jiào）：占卜用具。用蚌壳或玉、竹木制成，共有两片，可以分合。占时，掷其片于地，视其俯仰向背，以定吉凶。玟，通“角”。“云此最吉馀难同”：这是庙令根据占卜结果所作的判语。〔13〕“窜逐”句：指迁谪阳山事。甘长终：甘愿长此而终身。〔14〕“侯王”二句：意谓对于做王侯将相早已绝望，即使岳神赐福也难有效验。纵，纵然，即使。福，指赐福，降福。难为功，难以奏效。〔15〕佛寺：指衡岳庙。艟胧：月初出时的光辉。〔16〕杲杲：形容太阳的明亮。《诗经·卫风·伯兮》：“其雨其雨，杲杲出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