噩耗传来时,曲三莐显得意外冷静。
这种意外是指两方面的:一是她自己本人,二是除她自己本人外的所有人。
非议随之甚嚣尘上,就像镁光背后喷散的烟雾,很快就遮挡住了灯光。
丈夫还很年轻,年轻除了有强烈的正义感外,还有不可避免的轻率。
于是在那次抓捕通缉犯时,他单枪匹马出击,身中数刀而壮烈牺牲。
当然,人们在正义和轻率之间,更看重的是前者。
所以曲三莐的丈夫成为英雄。
英雄是最需要被缅怀的,人们纷纷走进英雄的单位、故居,了解其生前的成长经历,瞻仰和回忆英雄的光辉事迹。
应该说,人们都是虔诚的、悲痛的、肃穆的和崇敬的。
这就愈发凸显了曲三莐的不和谐。
曲三莐作为英雄的遗孀,非但没有在噩耗传来的那刻痛哭失声,而且居然并没过多盘问丈夫牺牲的详细过程,甚至哪怕到单位或医院里适可而止地闹一闹、提几点要求——人们也是理解的,但统统都没有。
于是有人怀疑他们感情不和,曲三莐极可能早有外遇。当然外遇也分好多种的,例如精神上的与肉体上的。
但这种说法很快就被英雄生前的日记证实为谬谈。曲三莐和成为英雄前的丈夫不但感情和睦心有灵犀,而且就连性生活都是那么尽善尽美。
可这又怎么能遏制住想象与猜测、怀疑与非议、谩骂与激愤?
“她自始至终连一滴眼泪都没流!”这确实是很多人都观察到了的,即便在最终火化英雄尸体的那一刻,曲三莸也没出现过任何过激的表现。
“她对待前来吊唁的领导和亲朋出奇地冷淡,仿佛躺在面前灵柩上的人与她毫无关系!”这一点非但被所有人察觉了,而且非常为之感到不快和不安。
“她简直就是一块木头,一块石头,一个枕头,冷酷无情,又臭又硬,将来无论睡在哪张床上都一样噩梦不停!”人们喋喋不咻,愤懑难平。
直到最后一个纪实传记记者将事后曲三莸不顾婆家的反对,兀自去妇幼保健医院做了人流手术的事情揭发了出来,整个街谈巷议甚至公共舆论才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统一和高潮。
“这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心比蛇蝎还狠!”
“见过自私冷漠的人,没见过这么自私冷漠到极点的人!”
“人间自有真情在,莫让英雄流血再流泪!”
曲三莐在这座城市的知名度很快就盖过了丈夫。一提起“曲三莸”这三个字,整座城市的人好比闻到了臭屁,踩到了狗屎,无不龌龊恶心、痛骂躲避。
这些,曲三莸自己当然都是知道的。
她比谁都清楚自己的处境,可她又好像比谁都不了解自己。
自从丈夫牺牲的噩耗传来那刻起,不知为何,该失声痛哭的她没有痛哭,该软弱晕眩的她没有晕眩,她居然就是那么冷静地听着那个消息,听凭自己的心脏于刹那间“喀吧”一声停跳了几秒钟,然后又神奇地恢复了正常。
她还以为自己来不及悲伤就已经死了,但是她没有。
这一切外界当然不得而知。
但是从那以后,她就开始逼迫自己开始忘记这一切,逃离这一切。起初这样做,她以为只是她不知好歹的下意识在作祟,以期保护腹部里的幼小生命。可她渐渐地发现,自己的魂魄实际上在那一刹那间就已碎裂消散——她不再是她自己了,她无法再做自己,她越来越害怕自己还是自己,最后就连她自己一直庇佑的小生命都觉得是那么沉重、虚幻、孤独、她沉溺于那种恍惚游离中无法自拔,无法流泪,更无法在意哪张吊唁的脸是谁是谁。既然没有在恰当的时刻里痛哭、晕眩或死去,那她迫切需要忘记,她唯有忘记,她只能忘记。
她背负着骂名离开了这座城市,改名换姓,找到另一份工作,远离公安局和派出所,从不与丈夫同姓或同名的人结识与交谈,不和任何幼儿微笑和嬉戏,生病从不进医院。这些还都不算什么,曲三莸最迥异于往的是进入一所大学旁听起了外语,可尚未等到她学业有成,那个外籍教师就在一天夜里将她放倒在集体宿舍的单人床上。
同居三个月后,曲三莐与之双双飞去了法国。
远在千里之外,曲三莐对新生活充满了新奇和热情,开始让自己忙碌得像个陀螺。时间一长,外教男友一向不灵光的感觉却忽然琢磨出了异常。尤其是他无论如何也搞不明白为什么曲三莐做每件事都那么疯狂。
“为什么?你这是怎么了?!”外教不解地问。
曲三莐脸色煞白,但一脸坚定地回答:“因为忘记!因为我要忘记!”
曲三莐终于没有拿到绿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