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剑也随着团长第一次来到距离城墙这样近的前线执行任务。对于叶挺和高洪生来说，他们到这里来已经是习以为常，但李剑的心情却特别激动。远远望去，朦胧中的武昌城墙确实高大坚厚，同平江城完全不可同日而语，虽然经过了几次激烈的战斗，城墙附近弹坑密布，但那城郭依然显得坚实巍峨，高不可攀。来到这里，李剑就想象着齐渊在烟火弥漫的城下指挥弟兄们浴血苦战的情景，心中更充满了悲痛和崇敬。李剑回到前线后也发现，过去似乎从未受感情影响的团长，经受了这次事件后心情也有很大的变化。虽然团长仍然还像过去一样坚定、果断、沉默，但从他那双明亮严峻的大眼中，却常常在沉思中闪现出一丝忧伤悲愤，虽然转瞬即逝，但也使细心的人能看出他内心承担着难以解脱的重负。李剑可以理解：在汀泗桥、贺胜桥、武昌这几场激烈的战斗中，伤亡了那样多的弟兄，团长的内心是极为沉痛的，特别是齐渊、樊金标这些他所深为器重的官长的伤亡，更是全团无可挽回的巨大损失，这在他感情上造成的强烈悲痛和惋惜是可想而知的。
在悲痛和愤懑的同时，全团官兵也有一种更加高涨的求战情绪。一支队伍的士气和表达感情的方式，似乎也受着最高指挥官的影响。叶挺在严峻和沉默中加紧着准备再次进攻的战斗部署，官兵们以一种忘我的革命精神完成着自己的工作，人人都怀着一定要攻进武昌去的坚定决心。这种感情，尤其在第一营全体官兵们身上表现得更为强烈，李剑看到这正是齐渊所带领的那个英雄的第一营。
在李剑参加了那次第一连的中秋节同乐会后不久，团里派他到第一营去协助对新兵进行国民革命目的和意义的教育。他到第一营后，就和新任营长高洪生住在一间屋子里。过去虽然他和高洪生也很熟悉，但由于高洪生性格腼腆，少言寡语，因此他们的交谈并不多，对这个外表粗犷朴实的连长的内心感情更缺乏了解。这次到一起生活后，李剑才真正懂得了过去齐渊为什么特别器重这个貌不惊人的连长了。
高洪生当然没有齐渊那样的才思敏锐，知识渊博和多谋善断，他踏实肯干，具有一种可贵的善于思索的习惯和遇到问题时锲而不舍的探求精神。重新组建的第一营能迅速具备如此坚强的战斗力，靠了全体官兵弟兄的发奋努力，但也是营长高洪生辛勤操劳、呕心沥血的结果。他那诚恳朴实和平易近人的作风深受弟兄们敬爱，虽然齐渊已不在营里，但他讲话总是要说到“我们营长”在平时和战时是如何要求全体弟兄的。因此，使李剑亲切地感到，虽然齐渊因重伤已远离队伍，但仍像过去一样生活在全体弟兄们中间。
李剑还发现，平时性格内向、显得十分寡言少语的高洪生，实际上内心中却蕴藏着真诚而深挚的爱。同营长齐渊的感情自不必说，对营里的每一个军官和弟兄，他虽然外表很少露出过分的热情，但却精细地注意着他们的一举一动。他常常深夜到弟兄们睡觉的营房里巡视，对生病的弟兄亲自探问病情，把医官请到床前；对各连的伙食也不时查看，关心弟兄们是否吃饱吃好。在中秋节那天第一连的同乐会上，李剑也看到了高洪生和弟兄们在一起时水乳交融的亲密情景。这些行动就像是无声的召唤，使全营官兵同他紧紧团结到一起，变成了一个钢铁般的战斗集体。
李剑同高洪生一起生活的那两天中，他们在一天的紧张操课之后，回到房里总还要交谈到深夜。正像独立团的所有军官们一样，高洪生的求知欲也十分强烈，而且他从不掩饰自己的无知，提出许多他所不懂的问题来向李剑求教。李剑从他嘴里得知他家里只有一个五十多岁的老母亲，现在就住在通湘门里面距离城门不远的地方，李剑感到格外惊愕而激动，他实在想不到生活中竟会有这样巧的事情。他又怀着尊敬的情感向高洪生问起了他的母亲。
谈起自己的母亲，高洪生反而沉默下来，他仿佛一时找不到更加准确合适的语言来表达自己对母亲的感激和崇敬。他只深深记得那慈祥善良的面容，那因生活操劳而过早出现的白发，当离别时母亲那双充满留恋而又充满着希望的凄楚的眼睛……
当高洪生叙述他同母亲分别的情景时，李剑感动地沉默了好一会，他真想立刻写一首诗，把一个简单而重大的真理告诉人们：有一位慈祥而善良的母亲，该是多么幸福而令人羡慕的事情。他怀着最美好的祝福，希望早日打开武昌，让高洪生见到那早已倚门盼望的慈祥的母亲。他说道：
“老高，等打下武昌后，我也一定要去看望你的老人家。我想请她讲一讲这些年的经历，了解这位平凡而伟大的母亲的心。”
高洪生也热情地笑着说道：“我一定请你到家里去。我妈妈是很喜欢招待客人的，我在家那时候，她宁可自己平时省吃俭用，可只要同我一起做工的那些朋友们到了家里，她总是把所有的东西都拿出来，留他们吃了饭再走。不过你也许会很失望，她也和我一样很不善于说话，对人的感情只是放在心里，她就是对我的爱也很少在嘴里说出来。”
“唯有这样的爱才是最深沉的。”李剑感叹地说道。
从第一营回到团部后，李剑回味着同高洪生在一起时那两天的生活，头脑里常常浮现出那位慈祥善良的母亲的形象。李剑从对高洪生的新的认识中感到，每个人的心灵深处仿佛都有许多根看不见的琴弦，当两个人达到心灵相通的时候，那些琴弦就会发生共振，产生和谐而美好的乐曲。他也更加急切地盼望着早日开始进攻武昌，他对这场战斗有了一种更明确的目标，那就是为了武昌城内那千万个慈祥善良的母亲。
此刻在通湘门外的前沿阵地上，李剑望着黑暗的远方，朦胧中隐现着武昌城的轮廓。在那城郭高处，闪现着几点微弱的红光，在黑暗中飘浮着，仿佛同天空中的那些繁星连在一起，只是从光亮的颜色上能够分辨出那是敌军偶尔暴露的灯火。通湘门车站经过敌人多次的炮火轰击，显得一片混乱；到处是巨大的弹坑和隆起的士丘，翻倒的铁轨和残存的铁甲车也都横七竖八地躺在那里。高洪生在前面带着路，李剑跟随其后，黑暗中经过战火严重破坏的这片土地，显得格外荒凉，仿佛已没有任何生命存在。当他们走过了一段毁坏得十分严重的铁路线后，前面有几个人影从黑暗中闪出来，迎到高洪生和叶挺面前，最前面那个青年军官敬礼低声报告：不远就是坑道作业的洞口了。李剑从身影和口音上，立刻认出了这正是万先廷。
坑道口正是利用周围那许多零乱的弹坑和土丘，隐蔽得十分巧妙，同时方向又是朝着南湖这边，因此即使在白天城上的敌人也难以发现。刘大壮军装整齐，在等候营长和团长，还有两位三十多岁的工友，站在刘大壮的身后。叶挺同他们热情地握了握手，便跟着向洞口走去，高洪生、李剑和另外几名副官、护兵，也都在后面跟随着。李剑知道这坑道从开掘以来，只用了五天多的时间，而军部工兵营在宾阳门外进行的坑道作业工程，据说还需要一个多星期的时间才能完成。他想到这里，心中对安源来的这些矿工们充满了钦佩和尊敬，他们对北伐革命所作的贡献实在是太大了。他们在坑道内走了大约十几分钟，便看见还有许多工友们在前面修理那些刚刚开掘出来的坑壁，那些工友们都赤着膊，只穿着一条短裤，身上都是汗水和泥土，手里拿着铁镐和圆锹，工作得十分卖劲，看来这里已经到达了开掘好的坑道的尽头，也就是说他们此刻已经站在紧靠通湘门城墙下面的地方了。刘大壮在前面高兴地向那些工友们说着：“叶团长来了！”那些工友们都站到旁边让开路来，叶挺深情地望着他们说道：“工友们辛苦了！”同时十分亲切地同周围那些工人们握着手，表达着感激的心情，工友们也十分感到和高兴。
刘大壮和那两位工友，向叶挺报告了坑道已经开掘的长度和深度，根据这些来计算，现在肯定到达了通湘门城门右侧不远的城墙下面，如果再继续向前挖掘的话，很可能就会进入到城墙里面，随时有被敌人发觉的危险。因此他们特地请团长亲自来进行检查，看看是否符合战斗要求，对下一步行动作出指示。叶挺在保定军校学习时就是专修的工兵科，因此他对坑道作业的方法和要求也都十分熟悉，不过即使用最严格的工兵指挥官的眼光来检查这条坑道，他也感到这些熟练的矿工们所开掘的＿丁程是第一流的水平，完全符合战斗要求的标准。而更使他感到钦佩的是，坑道作业的速度也快得无法想象，即使最有经验的工兵也会望尘莫及，是在任何工兵训练科目中都难以找到先例的。叶挺和高洪生、刘大壮又研究了在坑道中储存炸药的地点和位置，决定在坑道的尽头再向前开掘一块长方形的土槽，预计就在城墙的下面，作为储藏炸药的地方，然后再用导火线连接到坑道外面，在攻城战斗开始时就可以点火引爆。为了更准确地确定土槽的位置和深度，高洪生又亲自用耳朵贴着坑壁倾听了好几处地方，脸上仍然带着他那习惯的默默思索的表情。李剑猜想他的心中一定在想念着自己的母亲，也许他家住的位置就离他们现在所站的地方不远了，他的感觉当然是比别人更加敏锐和激动的了。
叶挺最后完全同意了刘大壮的计划，并要他们在凌晨之前完成最后的工程，然后撤离前线回到后面去休息。
南方的晴朗的秋夜，天空高远深邃，繁星密布，空气显得清新而甜润，略使人感到有一些凉意。周围有一些不甘寂寞的蟋蟀在起劲地鸣叫着，更使人充满了对大自然的眷恋。
叶挺走到士兵们俯伏着的那一带土丘前面，向远处黑暗中的武昌城凝视着。城墙那边的情形还是和刚才一样：只有偶尔浮现在黑暗中的几点灯光，此外再也没有任何异常的形迹。叶挺站在那里凝视了一会，突然转头带着疑虑的语气向身边的万先廷问道：
“今天敌人的情况一直是这样吗？”
“是的。”万先廷回答道，“往天他们在夜晚也总要无目标地向城外打一些零炮，可今天他们连一炮也没有打过。”
叶挺又转头向城墙那边看了一会，像是自言自语地说道：“敌人今天的情况有些反常，可能是在酝酿什么新的战斗行动。”他又望着高洪生问，“你认为是这样吗？”
高洪生仍然用低缓的语气答道：“我刚才也正在想，城内的敌人好像是有行动。我在坑道内听上面动静的时候，隐约听到有脚步震动的声音，要不是敌人有大的行动，几十百把人走路的脚步声是不会传到下头来的。”
李剑这才恍然大悟，明白了高洪生刚才在坑道下面为什么要倾听那样长久的原因，同时也不禁更加钦佩高洪生的判断力。
叶挺表示有道理地点了点头，他思索着又向城墙那边望了一瞬，便转身向万先廷叮嘱道：“你们今晚要特别注意观察敌人的情况变化。随时做好战斗准备。如果敌人出城进行袭击，不管兵力多少，都立刻向团部报告。”
“是。”万先廷答应着。
叶挺一面往回走着，一面仍在专心地思考，他突然用征询的口气向高洪生问：“敌人有可能侦探到我们坑道作业的情况了吗？”
高洪生沉默地想了一会，认真地回答道：“我考虑不大可能。如果敌人侦探到了我们坑道作业的情况，就会早已开始行动了。而且他们有强大的炮火，是完全可以达到这个地区的，不一定非要派队伍出城。今天这种异常的情况，我考虑敌人可能有别的企图。”
叶挺没有再说话，仍然陷入了专心的思考中，实际上，高洪生作出的这些判断，也正是他此刻心中所想到的问题。但是，除了这种可能之外，又有什么别的原因，使敌人想要采取重大的冒险行动呢？叶挺从军部的敌情报告中已经了解到，最近几天江西方面的战斗形势十分紧张，孙传芳的主力已经集中到九江至南昌的南浔铁路沿线，他自己也亲自从南京到江西督战，并有向鄂东方向进军的势态。看来武昌城内敌军所表现出来的异常行动，肯定同江西孙传芳的队伍暂时处于优势有关系，他们可能是想采取突围反攻的行动，同江西方面敌军的攻势相呼应。如果这种判断是准确的话，那么敌军可能采取的突围方向就会是朝着鄂东江西那边，这样一来通湘门也就要首当其冲了。因此，在转回团部的路上，叶挺就在谋划着为了应付这种情况而需要进行的兵力部署，和一旦敌人像预料的那样开始行动之后，可能采取的各种反击的方案和措施。
回到团部之后，叶挺立刻找参谋长研究了前线出现的这些异常情况和他同高洪生共同作出的判断，让参谋长将这些情况迅速通报各营，要求各营作好随时投入战斗的准备。接着他又用电话向代军长方维镇报告了这些情况和他下令采取的各项措施；方维镇对此表示深为赞许，并答应一定要将这些情况转告陈、潘二位师长，让他们也通知部队做好战斗准备，随时预防敌人可能采取的突围行动。方维镇同时还告诉了叶挺一个情况：今天上午曾接到总指挥司令部的通知，说敌人曾决定在九月三十日晚上派一团兵力从望山门突围出击，但这个计划并未实现。从叶挺观察到的异常情况看来，这些消息的来源也不是全无根据的，可能敌人确实企图在近几天内有所行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