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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列车在月台边上还没有完全停稳,蒋介石就已经从车门的踏板跳到月台上来。

他的脚一时站立不稳,但也没有摔倒。那些欢迎的人们便在唐生智、李宗仁和方维镇的带领下向他围了过去。第一个同总司令握手致意的当然是唐生智将军。当他们同时伸出的那只刚摘下白手套的右手,紧紧握在一起的那一瞬间,两个人都热情、含笑地看着对方,嘴里说着“热烈欢迎”和“久已倾慕”之类的客气话,而心里却各有所思。蒋介石想的是:仲老说得对,看他那阴阳怪气、热中带冷的样子,肯定是个胸怀异志、脑后长着反骨的家伙;老子权且先装阿木林,等把吴佩孚打败了,看看你有多大的本事能翻过我的手心里去!唐生智想的是:吴佩孚对姓蒋的那句评语真是至理名言:奸诈之人,观其正而得其反,不谬也;看他那两片狡黠的薄嘴唇和笑起来阴险虚伪的样子,一定是个心狠手辣、翻脸不认人的家伙,不过你只能玩玩共产党的那些书呆子和年轻娃娃,在我唐生智面前,只怕你将来要偷鸡不着蚀把米,最后栽到我的手心里。他们心中这样想着,面上更加热情地堆满笑容,亲热得就好像久别重逢的兄弟一样。

在唐生智和总司令握手寒暄之后,接着便是李宗仁和方维镇同他热烈握手。蒋介石同李宗仁是在广东后方就见过面的,只是互相问候了几句“旅途劳顿”之类的话;当他同方维镇握手时,表现得格外诚恳和亲切地说道:“景瑗兄,你们在前方劳苦功高,为北伐作出了很大贡献,实在是不负民众的厚望。我代表在广州的谭主席、张主席、李总参谋长和中央的各位执行委员,向景瑗兄和前线的官兵弟兄们,表示十二万分的感激和问候。”

“不敢不敢。”方维镇连忙谦逊地摇头道,“前方胜利,皆赖总司令及后方民众支援之力。特别是湖南各地农友,堪称我军左右臂及耳目,功绩实在昭著。维镇无能,所得胜利,不过靠全军将士效命北伐的决心而已。”

“唔,好,好。”蒋介石虽然觉得他的话不十分中听,但仍然满面堆笑地点着头,表示出完全赞同的样子。

接着,便是第七军和第八军的高级军官们被一一引见,然后又是省城各党政机关、工农团体的负责人和绅士名流们向总司令表示敬意和慰问。随同总司令一起到达的那些高级幕僚们,也都和欢迎的人群一一握手,他们中间有总司令军事顾问加伦将军、总司令部参谋长白崇禧、总司令部政治部主任邓演达、战地政务委员会主任委员陈公博、总司令的御林军——第一军第二师师长范桐少将。在这场热烈而混乱的欢迎仪式结束之后,蒋介石便由唐生智和李宗仁、方维镇陪同,驱车前往省城督军署出席唐生智将军特地为总司令举行的洗尘宴会。

督军署内张灯结彩,充满着胜利喜庆的热烈气氛。出身豪富、讲究排场的唐生智将军,不仅治军有道,而且十分善于吃喝,他征召了省城最会做湖南菜的厨师,筹办这次盛大的宴会。不过,蒋介石的苦行僧主义,也同这次豪华丰盛的宴会成了鲜明的对比:他不喝酒,不吸烟,甚至对满桌出自湖南名厨之手的珍馐美味也很少动一动筷子。他在宴会开始的讲话中,宣讲了一番“三民主义”的教义,表示了继承总理遗志,完成国民革命的决心。祝酒的时候,他也只是用嘴唇碰了碰酒杯的边沿,以后便再也没有举杯动箸了。唐生智将军都看在眼里,心中暗自冷笑:哼,你当别人不知道你过去在上海那段流氓生活的底细?真是假装圣人!因此,他便乐得向坐在自己另一边的俄国顾问加伦将军表示特别亲热。他知道蒋介石在广东的发迹同俄国顾问大有关系,为了便于献殷勤,他事先安排了一个会说俄语的副官坐在他和加伦将军的后面。他不断热情地向加伦将军劝酒、敬菜,介绍湖南的菜肴的特点,当地风俗习惯和地理条件,以至历史变革,工农运动和革命形势的发展……加伦将军十分高兴地笑着,不停地连连点头称赞,显出他们之间的关系格外亲密。蒋介石早把这些都看在眼里,他在心中暗暗冷笑:娘希匹,让你现在献殷勤吧,要想背后斫老子的条斧,到时候看看到底谁玩得过谁!

宴会之后,下午便在督军署的花厅里召开高级军事会议。参加会议的人员,也就是到车站欢迎他的那些各军的将领和随同蒋介石抵达长沙的总司令部那几位高级幕僚。会议自然是完全围绕着下一步的作战部署,特别是必将发生在汀泗桥的那场大战,进行了充分研究。蒋介石根据他在株洲和加伦将军共同商定的方案,最后决定了夺取汀泗桥,向武汉进军的军事部署。参谋长白崇禧在会上正式宣布命令:全军共分左、中、右三路;以第四、第七、第八三个军为中央军,沿粤汉铁路两侧直趋武汉,以第四军为夺取汀泗侨的主力;以第二、第三两个军为右翼军,集结于攸县醴陵一带,监视江西方面敌人,掩护中央军右侧背的安全。以最近归顺国民政府的黔军总司令袁祖铭所率第九、第十两个军和第八军教导师为左翼军,出常德、澧县,北窥荆沙以掩护中央军左侧背的安全。此外,决定以第一军的第二师和第六军为中央军的总预备队,不过,目前到达长沙附近的只有范桐少将指挥的第一军第二师,而第六军还在株洲衡阳一带担负对江西方面的戒备。这些部署的最重要的战略目标是:首先攻克汀泗桥,进而夺取武汉,消灭直系军阀首领吴佩孚的北洋军主力。

军事会议结束之后,第四军代军长方维镇立即告辞蒋介石赶回前线。他们要按照总司令的命令开始准备,侦察敌情,制订进攻汀泗桥的作战部署,等待沿粤汉铁路前进的第七军和第八军的主力进入湖北境内后,他们便将沿通城、崇阳、蒲圻一线插上粤汉铁路,向汀泗桥进攻。方维镇出发前,蒋介石在自己的专车上亲自为他饯行,以表示对第四军的特别亲密和关怀,菜肴虽不十分丰盛,但气氛却很欢愉;蒋介石逐一问到陈真如、潘振山和叶挺最近的情况,并要方维镇回去后一定代表他向他们几位表示慰问。

方维镇赶回前线后,蒋介石的活动也更加紧张忙碌:出席省城各界的欢迎大会,接待来访的绅士名流,召见各军的高级军官,发表演讲,赠送照片,题写格言。他深知这些事情的重要意义,作为伟人,这都是未来一统江山的根基。第二天下午,他就在督军署的大厅里宴请第七军和第八军的团长以上高级军官,以及省城的各界要人和绅士名流,请柬上都由蒋介石亲自署名。大约是为了表示总司令崇尚俭朴之风,也为了表示对于俄国顾问的尊重,宴会只是每人五元一客的俄式西餐,不过气氛还是十分热烈。蒋介石兴高采烈,突然向唐生智和李宗仁提出:要在第七军和第八军开赴前线之前,在长沙举行一次隆重的阅兵式,以显示国民革命军的军威,对即将开始的汀泗桥大战也会是一个很大的鼓舞。唐生智也正想找机会让蒋介石看看自己的力量,立刻满口答应;李宗仁虽觉得这仪式未免多余,但也不愿示弱,便当即表示同意了。

经过短短两天准备,第三天上午,在长沙东门外的大校场上,军旗招展,枪刺如林,集合了第七军和第八军的两万多名官兵。当总司令蒋介石同他的高级幕僚们分乘十几匹骏马,出现在检阅场上的时候,军乐大作,气氛严肃热烈。蒋介石骑着一匹高大的枣红色战马,身穿簇新整齐的青灰色丝哔叽军服,脚登黑油油的长统马靴,双手戴着白手套,昂首挺胸;一双略向外突出的大眼闪射着矜持而得意的光芒。

他望着前面枪刺闪光的两万多名士兵,心中充满着骄傲:他就是这里的最高统帅,这些人全都得听他的命令。同时耳边仿佛又响起了姜仲贤那兴奋激动的声音:“如今是一个中国!……一个中国啊!”他竭力摆出符合主帅身份的姿态,一只手叉在腰上,一只手勒着缰绳,缓缓进入到主帅的位置,听取各部的指挥官报告参加检阅的人数。他这时感觉到,全场两万多双眼睛都注视着他在马上的英姿,简直可以和自己崇拜的法国统帅拿破仑媲美。

人数报告完毕后,开始举行阅兵式。二万多士兵按照第七军和第八军的顺序,排列成方阵,严整地肃立着。蒋介石一马当先,按辔徐行,自右向左地开始检阅队伍。李宗仁和唐生智骑着马跟随在他后面,再后便是总司令部的高级幕僚和第七、八两军的师旅长们。首先检阅的是第七军的队伍:那些广西士兵的身材都比较短小精悍,又经过了一个多月的长途跋涉,更显得黑瘦疲惫、风尘仆仆;他们身穿土制青灰布军服,经过风吹日晒,颜色都已败褪,甚至还有不少打了补丁的。因此这七八千人的队伍,看来显得颇有点寒酸。当蒋介石从他们前面走过时,他们只是立正行注目礼;队伍中既没有仪仗队,也没有军乐队,这使他感到颇有点扫兴。不过,李宗仁却仍带着认真而自豪的神情,看着自己的士兵:我的士兵是来打仗的,不是摆样子的,他们身上的装备正说明他们走过艰苦的历程。蒋介石为了显示出统帅的风度,仍表现着庄严肃穆的神态,时时缓缓举手答礼。唐生智的脸上仍然流露出一丝嘲讽的微笑:这哪里像军队?简直是一群叫花子!让你们看看我唐生智训练出来的队伍吧!

蒋介石骑马走过了第七军的序列,前面就是第八军排列的方阵。今天第八军参加检阅的共有两师四旅八个团,共一万五千多人,比第七军的人数几乎要多出一倍以上。仅仅几个月以前,唐生智的湘军第四师被吴佩孚支持的湘军总司令叶开鑫的队伍打得溃不成军,败退到湘桂边境,几乎瓦解。但在广东革命军的北伐先遣队——叶挺独立团赶到湖南后,迅速扭转了战局,使唐生智也得以缓过气来,经过这两个多月的养精蓄锐,他那濒于灭亡的队伍也渐渐恢复了元气。而且由于大半个湖南都已归入他的控制,军饷和兵员也都有了充分的供应,他把自己的队伍又大大进行了扩充。士兵们都已经改变了北洋军的装束,换上了新制的青灰布革命军军服。

军官们更是用最上等的衣料装备起来,束上了崭新的斜皮带,穿上了乌黑锃亮的马靴。为了筹办这次阅兵大典,显示第八军的军威,唐生智将军也是不惜工本,连夜赶制了几百面军旗,赶制了仪仗队和军乐队的礼服,添置了不少最新式的西洋乐器。

第八军的队伍,也就更加显得旌旗鲜明,器械严整,军容雄壮,士气旺盛了。

蒋介石骑着枣红大马缓缓而来。他走过了七军的队伍,快要接近第八军的排头时,排列在第八军队伍最前面的军乐队立刻奏起乐来。那些金黄色的乐器闪光耀眼,大管、小号、长笛、铜鼓,乐声洪亮雄壮。蒋介石仍然保持着从容肃穆的姿态,两眼注视着军乐队指挥那黄色礼服和红色的帽缨,一面缓缓举起右手来表示答礼。不料他座下的那匹枣红马,被那些金光闪闪的乐器弄得有些炫目,又不十分习惯那些尖锐刺耳的吹奏声,因此变得急躁不安起来,步伐也就显得有些凌乱,不大能同主人的从容姿态相配合。总司令在马上,也已觉察到了,但他除了使自己的身体竭力保持平衡外,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因为他虽然当了国民革命军的最高统帅,担任过黄埔军校校长和第一军军长,但他两次东征中上前线大都是坐的轿子,在广州更有汽艇和小汽车之类的现代化交通工具,很少鞍马劳顿,因此对骑术几乎完全是外行。

然而他又不能在这些将领们面前暴露自己的弱点,只是希望枣红马助他一臂之力,不要在乐队的面前跳起来。这时他巴不得尽快地从乐队前面走过去,但脸上还是装得神态从容、镇定如常,似乎对乐队的吹奏十分欣赏的样子。

军乐队的行列好不容易就要过去了,蒋介石暗自松了一口气。但是,军乐队后面立刻出现了几十名手持军号的号兵,一色崭新金黄的铜号和红色的丝穗,整齐地排列在受阅队伍的前面。当总司令的坐骑刚刚接近他们的队伍时,号兵队长一声令下,几十名号手同时举起亮晶晶的军号,动作格外迅速齐整。一瞬间,只见金光一闪,军号齐鸣,震耳欲聋。唐生智的脸上同时也露出了骄傲的笑容,但总司令骑的那匹枣红马再也受不住这样的惊吓,只听它长啸一声,前蹄高举,发疯一般的向着校场中心狂奔而去。蒋介石虽然极力想稳住重心,拼命紧勒缰绳,但那匹枣红马丝毫不听他的调度,仍然狂暴地奔跑着。蒋介石再也掌握不住平衡,心中又急又慌,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他顿时手足朝天地坠下马来。但他的一只右脚还套在马肚旁的踏镫里,被那狂奔着的枣红马在场子上拖着跑了两丈多远,幸亏他穿着的马靴还不很紧,终于从脚上脱落下来,蒋介石也就被那狂奔的枣红马甩开卧倒在地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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