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志诚对这一切神出鬼没的变化,心中充满了狐疑,他决定亲自到南湖文科大学的总事令部去问个究竟。但到达了那里后,总司令部的那些高级参谋和副官们却反而纷纷围上来问他:第二师的进攻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一会儿说是打进了城,一会儿又听说是没有进城?……邢志诚对这些问题感到目瞪口呆。最后他才突然觉察到,这一切可能是早有预谋的,范桐他们是想兵不血刃地去夺取攻进武昌的头功。但是,他还没有想到这个阴谋的最卑鄙的一面,更没有想到独立团第一营几百名官兵的生命和鲜血,已经成为了这个阴谋的牺牲品。
当范桐少将得知独立团最后并没有攻进城去,他们不仅不能得到预想的胜利成果,而且这次谎报军情的密谋很可能要全部败露时,他慌张地向他的智囊丁铭九询问:
“铭九,怎么办?……万一总司令要追查起来,我该说什么好?”
丁铭九也愁眉苦脸地着急起来,他背着手来回踱着步,一面气愤地咕噜着:“他妈的,真糟!谁想到是这种结局呢?……要是最后能攻进武昌,就是他们一个团全都打光了,事情也都好说了啊!……”
这时,一个副官匆匆忙忙地走进来,带着恐惧的声音报告道:“师长,独立团叶团长骑着马向这里冲来了!……”
范桐少将立刻像皮球一样从沙发上弹起来,惊慌地问:“他带了多少人?”
副官回答道:“前面只有他一个,后面好像只跟着两三个人。……”
范桐少将这才稍稍感到放点心,他把手里的雪茄烟扔到桌上,拿出手帕擦着脸上的油汗,两只眼睛瞪得像要弹出来的算盘珠,看着丁铭九说道:“叶挺这么快就来了,这怎么办?他会不会调队伍来向我们动武?”
丁铭九也慌乱地向那个副官吩咐道:“命令警卫营长做好战斗准备!不过没有命令千万不要动手,谁要是枪走了火就要谁的脑袋!……叶团长进来你们要恭敬接待,要像对总司令那样恭敬!……对他下面的人也要特别客气,他们说什么也都不要还嘴。把这些命令要传达给每一个人,快去!”
范桐又紧张焦急地走到电话机前面道:“我先向总司令报告一下,看看他有什么指示,免得到时候他……”
“不能,师长!”丁铭九急忙阻止道,“这个时候您千万不能连累了总司令,要带上他我们就全完了!这时候只能咬定是那个主攻,团长干的事,不光总司令不知道,连我们师里也都不知道!您忘了‘中山舰事件’的事?就是刀架在脖子上也只能这么说,到时候总司令自然就好讲话了。”
“唔,唔……”范桐连连点着头,可是又感到为难地说道:“眼前这道关口怎么过?叶挺这家伙外号叫赵子龙……”
“那就请刘备来制服他!”丁铭九高声说着,看见范桐瞪着大眼还没完全听懂,又立刻接着说道:“赶快打电话找方维镇!”
范桐受到天启似的连忙“啊”了一声,迫不及待地用手按着电话,另一只手抓住摇把用力地摇了好几圈,接通了第四军军部……
当范桐像求救似的用哀告的声音给方维镇打过电话,刚刚放下话筒,叶挺就已经大步从门外走进客厅里来了。
丁铭九急忙向叶挺迎了过去,一面彬彬有礼地笑着,躬着身子说道:“叶团长,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实在是不敬得很,不敬得很!……”
肥胖的范桐少将也摇摆着迎过去,脸上挤出尴尬的笑容,用沙哑的嗓音连连说道:“叶团长,请坐,请坐!……”
叶挺沉默地屹立在客厅中间,令人生畏,一双明亮而严峻的眼睛闪着愤怒的火花,一动不动地紧紧盯着他们。
范桐少将和丁铭九在这严峻得可怕的目光中,僵在那里;他们那曲背扭肩、手足无措的尴尬而卑下的身影,在凛然屹立的叶挺面前,显得那样丑恶而又愚蠢……
一个副官用茶盘端着一个茶盏刚刚迈进客厅,看到这样的情景,也急忙停住了脚步,站在那里显得进退两难。
丁铭九看见门口那副官,立刻像遇见救星似的奔过去接过了他手里的茶盘,端过来站到叶挺身边,谄媚地笑着说道:
“叶团长,您请茶……”
叶挺仍然一动不动地沉默着,两眼像利剑似的紧盯着范桐,仿佛要穿透他那丑恶的身体看到他的五脏六腑似的。
丁铭九举着茶盏呆站了好一会,只好把那盏茶放到旁边的小圆桌上。
范桐少将似乎也受到了丁铭九行动的启发,急忙拿出自己那烫金硬盒的名贵雪茄,抽出一支来恭敬地赔笑着递给叶挺道:“叶团长,请抽烟。……”他见叶挺仍然沉默着不接,只好又放回烟盒中;他为了打破僵局,又干咳了一声,故意显得轻描淡写地说道:“叶团长,我知道你为今天发生的事很生气。不过,这实在是一场误会,还请叶团长念在我们都是为了北伐这一共同目标上,多多谅解……”
听到这里,叶挺那积压已久的满腔怒火终于再也抑制不住了,一切悲痛与愤怒都像火山似的爆发出来——他怒不可遏地一拳打在旁边的小圆桌上,震得那放在上面的茶盏骨碌碌地滚了下来。落在水磨石地面上摔得粉碎。他那双闪着怒火的眼睛,逼视着范桐,厉声斥责道:
“无耻!你们还有脸提到为北伐的共同目标吗?!在真正的北伐战场上,你们畏敌如虎,观望不前,没有对革命作出丝毫的贡献,可是你们今天为了邀功请赏,却不惜谎报军情,陷害同志,置友军于死地!你们这种卑鄙的企图哪里有一点同志的感情?哪里有一点革命的气味?你们完全是同敌人站在一起,做着敌人做不到的事情,你们的行为必须要受到革命军法的严厉制裁!……”
范桐在叶挺那大义凛然的严厉斥责面前,脸色涨红得像猪肝一样,理屈词穷,局促不安,既不敢进行反驳,也不敢为自己分辩。平时伶牙俐齿、善于交际的丁铭九,此时也难以施展自己的本领,只是在旁边低声下气地连连说道:“叶团长,请息怒。……这确实是一场误会,确实是一场误会!师长已经下令扣押了谎报军情的军官,一定要严厉地按照军法制裁!……如果叶团长不信,我们可以立刻将他当着叶团长的面枪毙!……”
“对!”范桐急忙接着说道,“我们可以立刻将他当着叶团长的面枪毙!”他咆哮着和客厅外面大喊道:“张副官,快给我把那个谎报军情的奋勇队长押进来!”
外面回答了一声“是”,丁铭九又在旁边殷勤地说道:“叶团长,您请坐。……我们一定严惩肇事的罪犯!”
叶挺仍然没有坐下,他沉默着,冷冷注视着他们的行动。他要看看范桐和丁铭九到底想施展什么手段。
这时,参谋长邢志诚突然从客厅外面走了进来。他满面悲愤之色,激动地叫了一声:“希夷!……”奔过来同叶挺握着手,眼里含着痛苦的泪水说道:“我对不住你们,对不住那些在前线牺牲的独立团弟兄……”他又满怀愤慨地望着范桐和丁铭九说道:“我已经向总司令报告了事情的全部经过,要求查清这次陷害友军事件的真相,严办那些陷害友军的真正主犯!”
丁铭九露出一副无赖的样子,冷笑地说道:“我明白您的苦心,参谋长先生。你是害怕总司令追究你的责任……”
“你……”邢志诚气得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是愤怒地进出一声:“卑鄙!”
“参谋长,”范桐恶狠狠地吼道,“你给我少管闲事!”
“我希望邢参谋长留在这里。”叶挺坚定地说道,“既然你们答应要严惩主犯,就请邢参谋长一起帮助弄清事实真相!”
“这……”范桐瞠目愣了一下,只好立刻点头道:“好,好,就留在这里!”
丁铭九见事不妙,急忙装作外面有人向他请示似的,溜出去了。
这时,一个副官进来报告道:“师长,谎报军情的主犯已经押到。”
“带进来!”范桐义愤填膺地吼叫着,“他娘的,这样陷害同志的坏蛋,该剐了他!”
副官向门外喊了一声:“带进来!”
两个卫士架着一个上尉军官冲进来,范桐冲上去就打了他两个耳光,怒骂着:“混蛋!……”他把刚才受叶挺的气都发泄到这个军官身上,连打带踢地咆哮道,“你谎报军情,陷害友军,还不赶快向叶团长认罪!……”
那军官“扑通”一声跪到叶挺面前,痛苦地哀叫着:“叶团长,这件事不能怪我!……求您开恩,我上有老母,您饶我一命……”
范桐装腔作势地吼叫道:“他娘的,给我把他拖出去枪毙!”
两个卫士立刻冲过去拖起那个军官,向客厅门口走,那军官大声喊叫着:“师长,这不能怪我!……求您饶了我……”
范桐听他喊冤,更加愤怒地大吼道:“快,给我拖出去!……”
“慢!”叶挺声音不高,但却是斩钉截铁。
客厅里顿时变得十分寂静,范桐也紧张地呆站在那里。
叶挺走到那军官面前,目光炯炯地看着他问道:“你说这件事不能怪你,这中间到底有些什么样的隐情?”
那军官满面流泪地望着叶挺,嘴唇颤动着,欲言又止,最后放声痛哭道:“叶团长,我实在不知道!……只求您饶了我,来生变牛变马也忘不了您的恩情!……”
邢志诚也走到他面前说道:“王得标,你不用害怕。把在前线的经过老老实实说出来,有总司令替你做主。”
那军官抬起泪眼看着叶挺和邢志诚,又转头看看怒目而视的范桐,仍然痛苦地摇头说道:“参谋长,当时的情况您也知道。我……我实在是死也说不清楚啊!”
范桐气急败坏地想冲到那军官面前,正要发作,丁铭九兴奋而急促地从客厅外走进来,遇救似的大声说道:“师长,方代军长驾到!”一面挥手向卫士示意把那军官押出去。
叶挺正要说话,只见方维镇已经匆忙地走进了客厅。他面带悲愤之色,但仍不失稳重温和的长者风度。丁铭九又立刻格外殷勤地返身上去要搀扶他,范桐也急忙迎到他的面前,毕恭毕敬地向他敬礼,十分谦卑地说道:“方代军长,您来得正好。……这件事,实在有劳您的大驾……”
方维镇向他点点头,握了握手,又向邢志诚也还礼握了手,便很快走到叶挺身边,感情沉重而亲切地说道:
“希夷,总司令和加伦顾问刚才都到了你们的驻地,向弟兄们表示慰问,不知道你是到这里来了,都非常关心地问到你。他们还亲自去看望了一营长齐渊的伤势,对他的奋勇作战精神深为嘉许。总司令还一再表示,要尽一切努力把齐渊同志抢救过来。希夷,我知道你心里很难过,可是已经发生了这样的事,弟兄们的生命再也无法挽回,你不要过分悲痛。”
叶挺激动地望着方维镇道:“代军长,为了几百名伤亡的弟兄,我坚决要求总司令彻底查清这次事件的真相,严惩谎报军情的真正主犯,保证今后不再发生这类陷害同志的事件!”
方维镇点点头道:“总司令已经答应一定要彻底追究责任,严肃革命军纪,依照军法严惩谎报军情的有关人员。”
丁铭九又亲自端着茶盏,过来恭敬地递给方维镇道:“军长,您请茶。”
方维镇做了个谢绝的手势,又严肃地看着范桐和丁铭九、邢志诚,态度温和而又恳切地说道:“范师长,这次事件实在是非常不幸。恕我直言一句,你们的行动,完全构成了陷害同志的罪名,即便是下面的军官所为,你们也难辞轻信失职之咎。当然,这件事还要进行调查,最后总会明确各人的责任。但作为革命军人,我们还要千万记住‘兄弟阋于墙’的教训,同心同德,完成北伐的奋斗目标,务使先总理的遗愿能够早日实现。”
范桐听着,连忙点头唯唯称是,丁铭九更显得十分感激和沉痛地说道:“军长金言,真是铭感肺腑。我们一定遵照总司令和军长的命令,彻底查清这次事件的责任,按照军法严惩这次事件的主要罪犯,以表达我们对叶团长万分抱愧的心情,告慰独立团不幸遭到伤亡的全体官兵弟兄。”
“对,对,”范桐又接着连连点头道,“请叶团长千万相信……”
这时,一旁的军用电话响了起来。丁铭九急忙走过去,拿起话筒,应了一声,神态立刻变得万分恭顺起来,连忙诚惶诚恐地回答了两声:“是。是。”然后急忙握着话筒转向范桐道:“师长,总司令要您讲话。”
范桐赶紧几步跨过来接过话筒,竭力挺直着肥胖的身躯,保持立正姿势,恭敬地回答着:“是,我是范桐。……是。……是。……部下立刻照办。……是,是。”
旁边的人只听见电话里传出蒋介石那高亢尖锐的声音,不知是讲些什么。范桐放下话筒,拿出手帕擦着胖脸上的油汗,现出愁苦的样子向方维镇道:“总司令要我马上带着谎报军情的人犯,到南湖文科大学去见他。……方军长,现在我只好暂时失陪了。”
“好,你们请便。”方维镇向他点点头,又转向叶挺说道:“希夷:我们也一起回去吧。总司令亲自来处理这件事,会把真相弄清楚的。”
叶挺严正地望着方维镇道:“我希望您还是直接向总司令报告一下:如果他真的愿意弄清事件真相,就应当请各军的长官参加,共同进行军法会审,同时多听取当事者的报告,以便查明真正的主犯,最后据实定理!”
方维镇顺从地点头道:“好,好,回到军部我就向总司令打电话。”他又和范桐、丁铭九一握手,客气地告辞道:“我们回去了,请留步。……望大家还是以北伐革命的大局为重,同心同德,早日克奏全功。”
叶挺只是同邢志诚紧紧地握了握手。他们都没有说话,但从相互的目光中都表达出了对战友的关切和安慰之情。
当他们走出第二师师部的客厅后,叶挺的心情恨不得立刻就飞到宾阳门外的长春观,去看看齐渊现在的情况,他跨上勤务兵牵来的白马,向方维镇说道:“代军长,我想尽快赶回长春观去,要在前面先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