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靳云鹗将军仍然坐镇在鸡公山上,每次只是派代表参加大帅召开的军事会议。他的地位目前是仅次于大帅的直系第二号人物,而且手下握有重兵,他部下的那些师旅长们对他唯命是从,没有他的号令,他们对大帅的命令也只是阳奉阴违,管你再三催促,也只是按兵不动。靳云鹗的队伍又都部署在从武胜关到信阳的京汉线上,是反攻武汉的必经之路,因此没有他的全力支持,大帅的一切反攻计划和雄心都只能成为泡影。
转眼间又到了中秋节。大帅要回到武汉泛舟长江,在黄鹤楼下赏月的雅兴眼看是无法实现了,只好就在郑州行馆的花厅里,度过一个充满悲愤和愁肠百结的中秋之夜。秘书长孔文周,河南军务督理寇英杰,为了使大帅的心情感到高兴一些,特地找来一个省城最有名的河南梆子戏班,在花厅里搭起舞台,为大帅演戏助兴。对于点哪些戏目,孔文周和寇英杰也煞费苦心,斟酌再三,足足商量了一个上午的时间才最后定下。他们知道大帅是最喜欢自比关岳的,因此自然也最愿意看这两位先圣的戏文,不过,《走麦城》和《风波亭》这一类戏又绝不能演,寇英杰提出了《单刀赴会》,孔文周又连称不可,目前大帅正为诸将离心而感到恼怒,《单刀赴会》岂不是明明讽刺大帅要光杆一人去反攻武汉吗?秘书长这样一说,寇英杰这才恍然大悟,连称自己糊涂。由此类推,当然《千里走单骑》之类的戏也是不能唱的,尽管过五关斩六将是关云长一生最光辉的时期,但既然犯了“单”宇的忌讳,就一定需要避开了。最后,孔文周又经过苦苦地思索推敲一番后,才终于选定了《关云长水擒庞德》和《岳飞大战朱仙镇》这二出,虽然这两段故事离他们二位先圣受难的时间都已不远,但也实在是顾不得那许多了。
大帅本来是个极爱打肿脸充胖子的人,既然安排了如此盛典,他也毫不马虎,要按照周公的训教行礼加仪。在观剧之前,他穿好了整齐的长袍马褂,头戴平顶瓜皮帽,脚穿黑呢布鞋,先在大厅内的关岳二圣画像前进香,行叩拜大礼,然后才坐轿来到花厅,同幕僚眷属们一起入座观剧。在观剧结束之后,大帅夫人又令副官用托盘端着五百元大洋的红封,到后台分别赏赐给戏班中的男女伶人。在一片谢赏和祝福的欢呼声中,大帅和夫人才在那些高级幕僚们的陪同下缓步走出花厅。
虽然在观剧时大帅也微露了一些笑容,得到片刻的欢娱和闲适,但回到现实中来,想到目前的处境,心中仍然还是郁郁不乐。他并没有陪夫人一起回到后堂,只是命人在书房外的庭院里摆了两张方桌,端来几盘月饼、蜜饯、瓜子和细巧点心,泡了几壶上等碧螺春茶,让秘书长孔文周、参谋长景富戒、政务处长白惺亚和另外两三个高级幕僚,陪同他一起赏月。
那些幕僚们为了使大帅的心情愉快一些,有的即席赋诗,颂扬大帅的功德,预兆前途将会吉祥如意;有的说古论今,用那些历代帝王和伟人在成功之前必将遭到的坎坷困境,来隐喻大帅今天所面临的暂时厄运正是完成武力统一中国大业的先声。
孔文周更是卖弄自己的神机妙算,大讲《易经》和文王的八卦之道,证明大帅是天上星宿下凡,必将救斯民于水火。他得意洋洋地说道:“张作霖者,弓长作霖,则干戈普降,实乃一祸国殃民之灾星。蒋介石者,草头之将,虽名介石,但草畏火,必将融于赤化势力。大帅乃口天之吴,口者民也,实乃受命于天,得心于民,天地共仰,众望所归,何愁一统江山之大业不能一举告成乎?”
这些胡言乱语,居然还使大帅的心中为之感动,略显宽慰地点了点头。他仰望那澄碧的天空,月光皎洁,但又显得分外清冷,令人有凄凉之感。他想起刚才观剧时看到的《岳飞大战朱仙镇》的故事,现在他就在离朱仙镇不远的地方,当年岳家军名震中原,气壮山河,何等的显赫威严,而今天自己虽然尚号称有十几万大军,但令出不行,壮志难酬,前途吉凶未卜。想到这里,他不禁满腔悲愤,令捧剑的童子军官递上他那柄青铜古剑,他接过古剑,亲随副官为他宽去衣帽,他只穿着一身白绸小褂走到庭院中间,让政务处长白惺亚用玉箫吹起那首《满江红》古曲,他在月光下挥动古剑,合着那首古曲的节奏舞了起来。
一曲终了,大帅收起古剑,席上的人们立刻发出一片赞叹,大帅把古剑交给那个童子军官,接过亲随副官递来的热手巾轻轻擦了擦手,又穿戴好了衣帽,才在太师椅上坐了下去。孔文周立刻面带笑容地望着他道:“当年岳武穆威震中原,奠定南宋半壁江山。大帅今天剑法高超,豪情不减当年,正预兆反攻武汉之役定能大获全胜。待一举荡平南方的赤化势力之后,再挥师北上,直捣黄龙,完成统一中国的大业。盖世英名,实在是青出于蓝,要居于关壮缪和岳武穆之上了。”
吴佩孚听得虽然舒服,但仍然长叹一声道:“关壮缪与岳武穆乃古之圣贤,佩孚安敢望其项背。只愿今日上下同心,早日完成反攻武汉的计划,重振直系军威;一旦统一中国的大功告成,佩孚但求归老乡里,作一太平盛世之百姓,也就遂我平生报国之志了。”
席上的幕僚们都连声附和道:“大帅功盖华夏,此言实在太谦了!”
这时,一个亲随副官从外面的客厅匆匆走进来,到吴佩孚跟前报告道:“禀大帅,寇督理有要事紧急求见!”
人们都不禁怔了一下,吴佩孚仍然镇定地说道:“就请他到这里来。”
“是!”那副官恭敬地答应一声,又转身匆匆走去。
不一会儿,寇英杰急步从客厅那边的廊上走了进来,他喜形于色,不像是有什么祸事的样子。他走到吴佩孚面前,把手里的一份电稿呈送上去,一面兴奋地说道:“大帅,馨远已经从南京动身到江西督战了!这是刚刚收到他发出的通电。卢香亭和郑俊彦的两个师已经到达九江;馨远临行时还说要在一个月之内全部消灭广东军!……”
听到孙传芳已经从南京启程亲自到江西督战,吴佩孚的心中也顿时感到一阵喜悦,他接过寇英杰呈上的那份通电译稿,在亲随副官端来的玻璃洋油灯看了一遍,便交给了坐在旁边的参谋长景富戎,一面显得早有预料地说道:“馨远到底明白他不到江西不行了。如果早按我的部署行事,广东军何致于在数月之内竟能席卷湘鄂,横行赣边?现在只要他调度得当,局势尚有可为。你给馨远去个电报,告诉他我即将督师南下,要他首先把兵力集中到南浔路和鄂东石灰窑、大冶一线,这样就可以趁广东军的主力顾此失彼,全部消灭他们!”
景富戎立刻点头答应。吴佩孚又吩咐道:“立刻把馨远动身的消息,电告武昌的陈督理和刘总司令。要他们做好准备,等待馨远的队伍到达石灰窑、大冶一带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开城向鄂东方向反攻;敌军必难以预料,被迫仓皇应战,只要他们冲出重围,同馨远的队伍连成一线,则歼敌之势即可成功。”
景富戎答应着站了起来,又小心地问道:“这些情况,要不要同时向靳副总司令报告一下?以使他们的士气受到振奋。”
吴佩孚瞪着一双大眼,带着怒气的声音说道:“你打电话告诉荐青,馨远已经上了前线,他是不是还想按兵不动?他要是不想干,就自动把位置让开,我再派别人前进!”
景富戎深知大帅的脾气,也知道这只是他顺口说出的气话,实际上,离开了靳云鹗的队伍,也再没有别人可派了。不过这些思想他不能当着大帅的面说出来,只是仍然显得十分郑重而认真地回答了一声:
“是。”
镇守在武昌城内的刘玉春将军,确实不愧是大帅的孤臣孽子,中流砥柱。他指挥着那将近有十几个师旅番号的两万多名官兵,已经在武昌城内固守了二十多天。
虽然经历了广东军三次猛烈的进攻,但每一次都被他用强大的炮火和调度及时的兵力击退了。在情况最危急的时候,他亲自到通湘门和宾阳门一带的城墙上督战,以他的沉着果敢的行动和坚定无畏的决心,稳定了形势,为守城的官兵们作出了表率,夺取了对攻城反击的一次次胜利。
广东军的第三次攻城遭到失败后,便对武昌采取了围困和封锁的方针。随着时间的延长,城内的困难也越来越多了:首先是粮食,由于大帅原先的计划是“三天占领汀泗桥,七天占领岳阳,十天之内占领长沙”,因此已把武汉原先储存的大批军事给养用火车随军运往前方,等到贺胜桥决战遭到惨败后,火车司机都在混乱中逃跑了,那些装满大米和面粉的车厢都丢弃在铁路沿线,成为广东军的战利品。在武城尚未与外界完全断绝联系之前,虽然负责担任粮饷弹药供应的湖北军务督理陈嘉谟也竭尽全力,搜集到一些粮食给养运进城内,但也只能是杯水车薪,要供应两万多名官兵长时间的食用实在是显得微不足道了。因此,在被围困的十多天之后,武器弹药和洋钱钞票的储存还相当丰裕,但大米白面的数量却越来越少,许多士兵开始只能吃到稀饭和面糊了。武器弹药既不能充饥果腹,洋钱和钞票也不能变成大米白面;刘玉春将军为了维持官兵们的战斗力,就只好采用半官半匪的办法,下令搜查城内所有的米店,凡搜出的粮食一律征作军用。这就使武昌城内的三十多万居民更加恐慌,市面更加混乱,许多忍受不住饥饿的百姓也都涌到米店去抢粮食,刘玉春将军派兵开枪镇压之后,抢粮的风潮才渐渐平息。饥饿的市民们便寻找一切可以吃下去的东西来果腹:最富有的人家还可以吃到粮食,次一些的就只能吃到杂粮,更次一些的就只有去吃野菜,吃草根树皮,吃猫狗老鼠和除了人之外的所有动物了。
在市面上那些还开门营业的酒楼和饭馆里,只有蚕豆和狗肉、猫肉之类的酒菜出卖,一碟只有十粒蚕豆的小菜,也要卖到一百文制钱。因此,城内的百姓怨声载道,盼望着广东军早日打进来,解救这濒于死亡的困境。
不过,对于刘玉春将军来说,最大的威胁,倒是军心的动摇。在两万多人的守军中,他自己的第八师只有三千多人,而且三个团长都或死或伤,只剩下一个旅长带领着队伍。在其余的部队中,兵力最多的要算陈嘉谟统带的第二十五师和吴俊卿指挥的河南第三师。而陈嘉谟在贺胜桥惨败后,已志颓力衰,犹如折翼之鸟再难振作,虽然大帅委他以武汉防御总司令的重任,但武昌被围后他即以痔疮发作为理由,深居简出,不再过问战守之事。第三师师长吴俊卿虽然担负着武昌守备副总司令之职,理应为守城尽忠协力,然而他却也是终日愁眉不展,同刘玉春将军貌合神离,无法对他委以重任。
所幸的是,大帅派给了他一个得力的助手,这就是曾经帮助蒋世杰死守信阳的参谋长陈冲。此人精明干练,调度有方,被称为蒋世杰的智囊,他首先向刘玉春建议道:
“要使城固,必先固心,而民心与军心二者之中,又以军心更为重要。若要固军心,则先必明赏罚,重刑法;赏罚明则奋勇争先之士者众,刑法重则临阵脱逃之人者寡。多奋勇争先之士,无临阵脱逃之人;再凭城垣防守之坚,深沟高垒之险,任敌军虽有万夫不当之勇,亦难克此金汤之城也。”
刘玉春将军听到这番高论,深觉有理,立刻予以采纳。他特地在守备总司令部之下,设立了一个执掌生杀大权的前敌执法处,委任有“阎王”之名的原第一师师长秦大沛将军为前敌执法处长。这秦大沛将军自遭到汀泗桥的惨败后,本应按军法斩首,幸大帅念他是一员虎将,在过去的南征北讨中立过不少汗马功劳,因此将他降职为旅长,带领本部人马戴罪立功。在贺胜桥战斗中,他掩护大帅的专车边杀边退,到武昌后所部的兵力已不足一千人,大帅部署武昌的防御时,令他仍以旅长的头衔在刘玉春将军的帐下听用。现在,刘玉春将军认为他最适合担任这样的职务,并以他所部兵力改编为大刀执法队,对于违反军令的官兵和有“赤匪”嫌疑的百姓,都可一律就地斩决。这秦大沛虽然在战场上是败军之将,但接到这个任命后,又杀性大发。他每日里全副武装,骑着一匹高大的黑马,带领一队背插大刀、杀气腾腾的执法兵,前面一个人手捧守备总司令部的大令,在街上四处巡查。每一天都有被他认为是临阵脱逃的兵士和有“赤匪”嫌疑的百姓,当场枭首示众,甚至连有些留着学生头的青年,也被当做南军的探子而杀掉。因此当人们在街上看到秦大沛带领执法队过来时,都恐惧地纷纷传告:“秦阎王来了!”急忙奔走逃避,就像见到凶恶的豺狼虎豹一样。而刘玉春将军却为自己的知人善任感到高兴,认为秦大沛的大刀确实为巩固城内的军心与民心立下了很大的功劳。
当广东军对武昌采取了围困与封锁的方针后,刘玉春又接受陈冲的建议,由执法队配合县知事衙门令各户派出十八岁以上至五十岁以下的青壮年男子,编成许多小队,每夜轮流到各处城楼换上北洋军的军服,守卫巡逻,终夜提灯呐喊,以助军威。这样既可减少队伍的伤亡,又可以使大部分守城士兵在夜晚得到休息,到白天有精力投入战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