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空战归来的飞行员们,整队到达飞行员休息室后,那里的气氛更加热烈活跃起来。
老郝、苏秀云和丁玉兰端着一杯杯热茶,递给飞行员们,一面向他们问着空战情况和身体情况,兴奋地交谈着。
飞行员们端着茶杯,三三两两地热烈议论着今天的空战情况,有的还激动地打着手势;谈到高兴的地方就引起一阵阵欢乐的大笑,谈到战术动作上的不同看法时就展开了热烈的争论。今天是他们第一次到天空去和帝国主义空中强盗面对面战斗,普遍的情绪是求战心切,看见敌机就红了眼,恨不得一顿炮弹就把所有的敌机都干下来。因此,他们每个人飞机上的炮弹差不多都打光了;回想起当时那种心情,不觉感到又懊恼又可笑。但是,这一切都掩盖不住初战胜利的喜悦,和对敌人的蔑视而自豪的心情。在人们热烈议论的声音中,程双虎和杨国海的嗓门最大:“我招呼你怎么没听见?”
“你那一炮开得太早了!”
“今天敌人少说也出动了七八十架!”
“秃老鹰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就看你敢不敢干!”
大家七嘴八舌,你一言我一语,越谈越兴奋激动。程双虎在人群中特别活跃,他光着头,手里拿着笔记本和一支黑杆钢笔,到处找别的同志谈经验,介绍体会。
当别人谈的时候,他那一双圆圆的大眼闪着兴奋专注的光芒,眼皮也不眨地望着对方,有时把别人的话急忙在笔记本上记了下来。有时听到起劲的地方,他就从口袋里摸出飞机模型来,当场和别人进行“格斗”。遇到不同的看法,他就毫不客气地执拗地同你展开争论;这时,他那憨厚的圆脸和短粗的脖子都涨得通红,除非你有充分的理由说服他,否则,就是用几头水牛也休想动摇他的观点。但是,争论结束之后,一转眼这场“纠纷”就烟消云散了,到处又能听见他那响亮的乐观开朗的笑声。
这时候,高骏涛端着一杯茶,站在休息室里面,正出神地看着墙上那幅朝鲜半岛的地图,沉思着。
尉迟恒注意到高骏涛在想问题,走到他身边问:
“中队长,你在想什么?”
高骏涛转头看着他,思索地说道:“我在想,咱们今天,为什么会让敌人的轰炸机钻了空子,晚赶到大桥十几秒钟呢?”
尉迟恒眼里露出赞许和钦佩的光芒,思索了一瞬,说道:“敌人很狡猾是一方面;我考虑,可能也利用了咱们喜欢打战斗机的思想。”
“对!”高骏涛兴奋地说道,“外因是条件,内因是根据,首先应该从咱们思想上找原因!”
孟胜刚同姚凯谈着今天空战的情况走进来。祁征远正在听刘荣山介绍一大队飞行员们的战斗事迹,孟胜刚走过来向祁征远敬礼,他们热烈握手。
孟胜刚道:“准备开饭以后,进行战斗讲评。”
祁征远点头:“对,应当好好总结一下。”
老郝见飞行员们都已来齐了,站在中间热烈地喊道:
“同志们,开饭了!”
飞行员们都围过来。程双虎乐呵呵地问:
“老班长,今天又是什么拿手好菜呀?”
老郝喜爱地:“先告诉我,今天都有谁打下了敌机?”
程双虎笑着:“这咱不敢吹!等会胶卷冲出来就知道啦!”
门外响起汽车喇叭,接着是老赵快活的喊声:“来了!来了!”
只见司机老赵兴高采烈地在前面开路,后面跟着吕欣和参谋长耿英杰;吕欣手拿一叠油墨未干的小报,分给大家道:“同志们,刚刚出版的《战鹰报》!”她和老赵兴奋地把油印报纸分到大家手上。
耿英杰手里端着一个堆满胶卷的白瓷盘,站在中间向人们说道:“同志们,今天初战告捷。根据最后核实的战绩,共击落击伤敌机八架!战绩最大的是一大队四中队,击落击伤敌机三架,差不多人人都有战绩。特别是中队长高骏涛同志,发扬了我军敢于近战的光荣传统,近距离开炮,打得敌机当场开花!这是今天的射击胶卷。”他把胶卷分给大家,又拿起最后一卷道:“这是高骏涛同志的胶卷,上头连美国飞机的军徽和‘美国造’几个字都看得清清楚楚。”
人们都兴奋地围过来,争先恐后地传看着。
展开的胶卷上,清晰地显出美国飞机的机身,上面的白五星军徽和“U.S.A.F.”几个字母清晰可辨。
姚凯拿着胶卷,向大家欣然地说道:“同志们,这样近距离开炮,确实是我们革命战士英勇精神创造的奇迹。等会让高骏涛同志好好介绍一下经验。不过,现在先开饭,要不老班长有意见了!”
老郝见人们安静下来,站在中间庄严地咳了一声,又郑重其事地说道:“我们伙房同志,为祝贺大伙头一回在天上打了胜仗,也做了点表示自己心意的东西”
人们都不知是怎么回事,注意地看着。
老郝端起一个蒸笼,揭开,里面是用玉米面做的十来个美国飞机模型。他笑着说道:
“做得不好,总是个意思。谁打下了敌机,就吃掉一个,为中朝人民报仇解恨!”
人们这才恍然大悟,哄笑起来。
老郝拿盘子装上一个,走到孟胜刚跟前道:“孟副团长,今天你击落了一架敌机,就给大伙带个头吧!”
孟胜刚微笑地推辞道:“谢谢你,老班长,还是先给今天战绩最多的四中队吧!”
他向人群中喊:“高骏涛,你们到前面来!”
人们笑着把高骏涛、尉迟恒、程双虎、江文玉推到前面。孟胜刚向江文玉半开玩笑地说道:
“小江,黑猫花猫,逮住老鼠才是好猫!今天就你一个人没有战绩,下回可得再加把劲啊!”
江文玉听着,羞愧地低下头。
老郝端着盘子,走到最前面的尉迟恒跟前问:
“你打下几架!”
尉迟恒不好意思地笑着低声道:“一架。”
老郝把盘子递给他:“给!”又装上一个,向程双虎问:“双虎子,你打下几架!”
程双虎乐呵呵地笑着:“打了个半死,让那小子跑啦!老班长,我今天就吃半拉,这半拉留下回一块吃吧!”
老郝亲切地:“不,都吃了。下回再打狠点!”他又装上一个,充满喜爱地向高骏涛道:
“高中队长,这个最大的是你的。今天你打得准,打得狠,打出了咱们志愿军和中朝人民的威风!”
高骏涛真挚地笑道:“谢谢你,老班长。可这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今天的胜利,有小江跟我的密切配合,有地勤同志的辛勤工作,也有你们伙房同志的汗水和心血。要吃,咱们大伙一块吃!”
老郝激动地笑了:“好,你这思想,正符合刚才政委讲的那个集体性!小江在哪儿?”
高骏涛忙叫道:“小江!”他回头一看,江文玉已不在身边,不觉惊讶地说道:“哎,小江呢?”
可惜,自尊心比较强烈的江文玉,并没有听到高骏涛和老郝最后的这段对话。
从空中降落下来后,地面那热烈欢迎的气氛和地勤战友们对空中战友取得胜利的欢腾场面,一方面使江文玉深受鼓舞和感动,一方面也更增加了江文玉在空中的那种惭愧自责的情绪。下飞机后,黄松贵的安慰,中队长的热情,使他的心中感到轻快了一些。但是后来,到了飞行员休息室之后,听到那些击落了敌机的同志兴高采烈地介绍自己的经验,使他感到仿佛在这些同志面前低了几分。特别是后来副团长那几句亲切责备的话,和充满期望的目光,更使他特别激动难受;他再也没有勇气和中队的同志们一起站到前面去接受老班长的热情祝贺,就趁人们在欢笑声中不注意的时候,独自一个跑出来了。
当高骏涛在停机坪后面不远的一条小溪边找到江文玉的时候,他正坐在那里独自一个人默默地生闷气。清澈的涓涓细流从山谷下的岩石中间穿出来,汇聚成小溪,又从沿途嶙峋奇突的大小岩石中间曲曲折折地流过;那潺潺的溪水,顽强地、百折不回地奔流向前,最后终于胜利而欢快地汇聚到远方的宽阔的江河中。那气势磅礴的滚滚洪流和浩瀚无际的汪洋大海,正是由千千万万这样顽强的、坚韧不息的无名小溪汇聚而成的。
江文玉坐在溪流边的一块岩石上,紧闭着嘴唇,沉默着。他的飞行图囊放在身边,图囊的一边是空域地图,另一边是一张彩色的天安门照片。
高骏涛走到江文玉身边,在他旁边的一块岩石上坐下,沉默了一瞬,终于严肃而亲切地说道:
“江文玉同志,你的这种情绪不对。你是不是看到别人都打下了敌机,自己感到有些窝囊?”
江文玉激动地动了动嘴唇,但没有说出话来。高骏涛的话明明触到了他的痛处。
寂静中,能听见溪水潺潺流动的声音。
高骏涛看着江文玉,声音诚恳而严肃地说道:“想打下敌机并没有错,可是要看到底为了什么目的。你看,你在照片上都写了些什么?”
放在旁边的飞行图囊里,那张彩色照片下面,明明是江文玉刚才在激动中用潦草的字体写下的几句诗:
江文玉,你要用自己的行动证明:
在这场伟大的斗争中,
你是自己创造荣誉,
还是玷污别人的光荣!
江文玉看了那张照片一眼,理直气壮地说道:“这是我个人的决心!”
“可你为什么只想到个人呢!”高骏涛也提高了声音道,“江文玉同志,你要带着这种为个人求战绩的情绪上天,是非常危险的!”
江文玉激动地看着他:“什么?我想打敌机是为了个人利益?”
高骏涛也目光炯炯地看着他:“是的,你想到的不是集体。”他又一次把目光转向那几句诗:“看你这上边写的,尽是自己,自己。江文玉同志,我们在这场伟大的斗争中,不是光为了打下几架敌机;更重要的是,要懂得我们斗争的意义,把我们锻炼成为一个坚定的无产阶级国际主义战士!”
江文玉沉思着。他的头脑里又出现了:空战中狡猾的敌机机翼旁机械员们在小声议论看胶卷时人们热烈赞扬的情景这时,他不禁委屈地低声说道:“你们都会这样说。反正不是你们,而是我,一个人玷污了中队的荣誉!”
高骏涛的声音也显得有些激动地说道:“江文玉同志,你光想到荣誉,荣誉,可是你真正想到过荣誉这两个字的含义吗?你知道尉迟恒同志和程双虎同志他们是怎样对待荣誉和战绩的?他们提出了这样的口号:掩护和支援战友,比自己击落敌机更重要。他们今天在战斗中就正是这样行动的!我们需要的是为整个祖国、整个集体创造荣誉,决不能在它中间掺进丝毫个人主义的杂质!”
“个人主义杂质?你不知道”学生出身的江文玉,显然对高骏涛这严肃直率的批评感到受不了,他激动地转过头去,说不出话来。
对高骏涛来说,已经习惯了同志间的那种急风暴雨似的批评方式;他认为越是亲密的战友和同志,就越应该严格、直率,这才是真正的关心和爱护。不过,他也想到了江文玉是刚参加革命队伍不久的新同志,感到自己在批评的方式上还是需要特别注意一些。因此,他极力使自己的态度缓和下来,十分真挚恳切地说道:“江文玉同志,我们要时刻记住的是,自己肩负的革命重担和崇高的国际主义义务。我们不是代表个人在进行战斗。我们的座舱里,虽然只有一个人,可是跟着上天战斗的,是整个伟大的祖国,是全体中朝人民。如果我们的头脑里带有一丝一毫的个人主义思想,那么玷污的不只是中队的荣誉,而是一个无产阶级战士和志愿军飞行员的称号!”
这时,停机坪那边传来程双虎那热情洪亮的声音:
“中队长、小江,要进行战斗讲评啦!”
高骏涛转头向停机坪望了一眼,看见飞行员们都在向休息窒那边走去,便向江文玉道:“你再好好想想,小江。刚才我的态度可能有些激动,你别放在心上。
可咱们今天已经是一个志愿军空军战士,担负着重大的斗争任务,应当从思想上严格要求自己。”
江文玉抬起头来,心潮起伏,激动地思索着。
高骏涛站起来,看江文玉还没有动,亲切地说道:“以后找时间咱们再谈。
走,先参加战斗讲评去!”
江文玉站起来,他们一同大步踏过岩石,向飞行员休息室那边很快走去。
果然不出政委祁征远所料,在第一次空战后的战斗讲评会上,飞行员们中间就对这场空战的看法出现了尖锐的意见分歧。
争论的焦点是当敌人的轰炸机第二次偷袭大桥的时候,他们的机群晚赶到了十几秒钟的问题。十几秒钟,这也许是微不足道的短暂的一瞬,即使在地面战斗中发生这样的迟误也不一定会造成重大影响的;但是在空中,一场激烈的战斗总共也只有几分钟或者十几分钟时间,短短几秒钟也足以造成战局的主动和被动。而且从保卫目标的意义上讲,十几秒钟也完全可能使敌人破坏我地面目标的阴谋得逞。因此,尽管今天的第一次战斗,他们取得了击落击伤敌机八架的重大胜利;尽管金川里大桥只落下了几颗轻型炸弹,并没有遭到严重损失;但他们还是把这十几秒钟的迟误作为一次重要的教训,紧紧抓住这个问题,展开了热烈的争论。
讲评开始的时候,团长姚凯首先肯定了今天空中的胜利,宣布了上级指挥所来电嘉奖和地面战友来电祝贺的内容;对于空战中出现的问题,他没有立刻作出到底该谁承担责任的结论;只是希望大家对今天的空中和地面指挥多提意见,认真总结经验教训,更好地完成上级交给我们的战斗任务。
飞行员休息室里,充满了热烈认真的气氛;飞行员们都拿着钢笔和笔记本,回忆着今天空战的每一个过程和动作,有的还在笔记本上画出了自己同敌机进行格斗的复杂动作的图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