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触电”两字除了它的本义即人体被一定量的电流通过而引起死亡或损伤这一物理学和生物学上的含义之外，还有别的社会学上的引申义，是在我二十二岁那一年。那是在一次公社召开的万人公判大会上，公社吴主任在总结报告中说：
大家看到了吧！这就是触电！触了知识青年的电！破坏知青！知青是可破坏的？谁破坏，就让谁尝尝触电的味道！你想舒服，就让你去监牢中舒服十年！信不信？不信，还有更厉害的，你想小头快活，就让你大头开花！
刚公判的案子很有点奇特。罪犯是个大个子的小伙子，一表人材，和上海来的女知青搞对象，后来那女的不知什么原因不肯了，小伙子也不肯，当然是另一种不肯，是不肯断。他想来个生米煮成熟饭，把那女知青“破坏”了。女知青一上告，开头也没当回事，认为年轻人找对象，难免这类事。后来，不知怎么一来，认了真。于是抓了那小伙子，判了十年的刑。
人们这才知道这男女间的事也很有讲究的。有一些女的是动不得的，一动便要“触电”。对此人们很是议论过一阵，在饭后，在茶余，尤其是在劳作之时。本来嘛！说这类话是最能消遣的，尤其是那些带点荤的话。对这事，人们说着说着就说到荤上去了。说了，现眼下的人把各种名词也取得好，取得有花样。这不，破坏，把女人破了，坏了，真确切，真生动！这是谁想出来的？大家一致说，既是公检法判的，必定是公检法的人想出来的。当然，吴主任那句话也够有劲的了：大头，小头，快活，开花！吴主任也会说戏话！也会说荤话！
当然，人们说着说着，又复归于正经处。那便是，有些女人是要触电的。大家都记住了。当然也包括我，印象更深。因为我当时正在心里暗暗地爱慕我们村一位女知青，很为她的美貌气质人品当然也包括她对我的意思而神魂颠倒寝食不安。但这事以后，我终于把这初恋之情活活地扼杀在萌芽之中。
因为我怕“触电”。说到底，也是我对那次公判会上吴主任的讲话印象太深了。
由于对他的话印象深，所以对吴主任的印象也很深。
吴主任是新调来的公社革委会主任。一来，便随带来不少关于他的说法，很有点神秘的。说他是苦出身，土改时是个放牛娃，被土改工作队长看中，培养他，逐级上升。土改工作队长是现在的地革委常委，管组织的。所以吴主任虽然多次受冲击，也冲不倒。在来我们公社之前他是县团委书记，听说本来是要提到地区团的最高领导，或者县里党的最高领导，但不知为什么，又放到公社来了。这说法又很多，有人说是故意让他来锻炼一下，拳头打出去得先往回缩才有力，干部要重用先得往下放放。这也是规律。也有人说我们这个公社是个老大难，造反派派别多，复杂，派一般干部下来弹压不住，便派个强有力的干部来镇一镇。当然也有人说他进县的党班子或地区的团班子也有难度，有争议的，甚至说他有点问题，至于什么问题，谁也说不上来，那可是上级组织部门的事哩！
但吴主任有魄力，有能力，是有目共睹的事实。最让人称道的是，他一到任，第一件事便是把造反派不问青红皂白全打下去，一点平衡一点照顾都不搞。而且整得很厉害。然后才落实政策。据说他这是一种策略，说了，要对付一个人，先让他落水，淹得半死了，再救他上岸，他便知道你厉害了，便感恩戴德服服帖帖了。这策略我听说后既钦佩又惊讶。总觉得这是从《战国策》《左传》或《通鉴》中学来的。但后来听说他文化不高，从来不喜欢看书的，纯粹是无师自通。于是更佩服，也更加深理解这一道理：书上的毕竟只是书上的，未必知识分手就一定高明。后来想想也很正常。这首先和大形势有关，那时节政治形势变幻莫测，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正值造反派不得势之时，怎样整治他们都无妨。此外，吴主任背景硬，有后台，如人们说的那样，娘家有人，腰杆自然便硬朗了。
但不管怎样，矣主任有水平，却是众口一辞。公社的工作也开展得热烈。他也常喜欢下乡，而且平易近人。哪里有难处，他一出现就可解决。连我们大队那个个性很倔的革委会主任都说：我只听两个人的，中央听毛主席，公社听吴主任。
我当时是个农村青年，由于家庭关系，几乎被立于“准另册”的。当然不可能和公社最高领导接触，连见到都难。除了那次公判会上听他报告，顶多只是在他下乡时被我看见。有一次竟让我享受意外的殊荣。那天我们队里在插秧，吴主任带了一批公社干部来检査，站在田塍上看符合不符合密植标准。忽然吴主任指着我说：这小青年插得最密，最好！就这么一句，过后队里人就很羡慕我。我们队长还很嫉妒我，对人说：哼！他也受到表扬？他也能受到吴主任表扬？他配？
但不久我却真正有幸接触了吴主任。
由于家庭原因影响了我的前途，我知道没有别的路，于是便在劳动之余，一门心思地自学，同时练着动动笔写写东西。当时也没有什么刊物。我只在县里的文艺宣传资料上发了一些现在看来根本不算作品的作品，后来又在地区报纸刚恢复的副刊上发了几篇小说。于是便引起县里注意，当时正值搞什么纪念什么征文，各级都很重视，常举办各种创作会。当时不叫笔会，也不叫加工会研讨会座谈会，只叫学习班。参加会议的，通知发两份，一张给本人，一张给大队，发给本人的那张一定写上一笔：请在单位同意下务必参加；而发给单位的那一张，又加上一句：务请通知本人并准时参加为盼。收到这通知后，我的激动之情溢于言表，但又怕大队不同意。我不敢主动去问，抱着侥幸心理寄希望大队会通知我。可等啊等，眼看报到时间临近，仍未见动静，就只好硬着头皮去问了。
大队革委会主任说：收到了！是不是叫什么学习班的？我说是的，创作学习班。他问什么创作？创什么？作什么？见我一时回答不上来，又问：你说清楚，这学习班是好学习班还是坏学习班？我知道他的意思。当时办学习班的种类很多，但基本分两类，好和坏。比如，造反派得势了，去上面开会，是好学习班；失势了叫去教育，甚至批评，检讨，是坏学习班。我当然说是好学习班。主任说：你也能上好学习班？而且是县里的。村里能上县里的好学习班的只有我一个，你也配？我说这是县里的通知啊！他说：县里？县里什么单位？我说，通知上不是写了？毛泽东思想宣传站，还有红印呢！他哼了一声：什么宣传站？我知道，上次我去县开好学习班见过牌子，就是过去的文化馆，加个伟大领袖的大名就可以把人吓倒了？什么了不起！还来通知我。我不同意！我是中央只听毛主席，公社只听吴主任······
我很是懊恼。但又没办法，没有大队的同意是去不得的。想想反正如此，倒不如索性去公社试一试。
跑进公社大院，又很有点胆怯，思谋着怎么说好。这时，听见办公室里一阵说笑声，一个男的正在说笑话
······那个宝贝，自己老婆在部队里当女兵，护士，他居然来问我：吴书记我那时是党委书记如果别的女的和我好，她算不算破坏军婚？我他妈的还真被他问傻了眼！我只知道只有男的和军人老婆搞关系是破坏军婚，没想过女的和女军人老公搞上算不算破坏军婚。我实在回答不出。从道理上讲也是对的。可后来一想，不对啊！世上总是男的搞女的，哪有女的搞男的？既这样，不是闹出笑话吗？我就对他说：没有这种道理！你他妈以后去搞了别的女人，难道反倒是别人犯法，你却成为受害者了？这么便宜的事，哪个不想？那我也干脆去把家里的黄脸老婆休了，换个部队女兵······
话未说完，又听见一个女的笑声：你这个老吴！你这个好色主任！接着又是一阵男女混杂的说笑声。
我听了好不奇怪。原来吴主任也这么喜欢说笑的！印象中的他总是很正经，很威严的。这一来，我心里倒反而放松了，大胆走进去。
办公室里只有两个人，吴主任和一个女的，姓包，是公社多年的文书。见了我，两人都正经地问我什么事，又不大正经地听我说了。那包文书说：哦，你就是那个发文章的？作家？老吴，这就是那个报上发文章的，我们公社第一个！为我们公社争光了！
包文书这一说，我很有点受宠若惊，对她的印象也骤然好了起来。其实本来也不曾对她有坏印象，我也没和她接触过。她虽只是文书，可权力也很大的，我哪有资格和她交往？我只是听人说起她，说她长得黑黑的，是黑牡丹；说她嘴边还有一圈胡髦。由此人们便说荤话，说嘴边有毛的女人那方面行，下面也一定那个。我所谓的印象就是这些。可眼下我却觉得她是那么漂亮，就像个观音菩萨。
她又说：什么？不让你去开会？哪有这种事！老吴，你看呢？我认为应该去。
吴主任问：你们大队主任还说什么？有没有说我什么？
我实话实说：他只不让我去，对您倒没说什么。
他肯定说的，中央听毛主席，公社听吴主任是不是？
我说，那是他对你尊重。
好！凭你这句话，也该让你去！你们主任为难你，你没在我面前说他坏话。对领导就该这样。吴主任称赞我，然后又对包文书说：你给他们大队打个电话，说我同意的这样吧：你去参加学习班，好好学习，回来向包文书汇报。
怎么向我汇报？向你汇报。第一把手亲自抓宣传文艺嘛！
这事还是你抓。好啦，没事了。吴主任对我说：你该谢谢包文书。
包文书手掩着口笑：怎么谢我？谢吴主任。
我两个都谢了。兴高采烈地离开，后来又兴高采烈地参加这次对我来说是人生道路上划时代意义的创作学习班。可以这么说，就是这次学习班使我正式走上了文学创作的道路。这以后我就经常参加地区和县的这类活动。当然每次回来，我总是跑到公社，认真地找吴主任汇报。开头几次，他也蛮认真地听，后来就不大感兴趣了，总是说：你向包文书汇报吧！
一年之后，关于吴主任的议论又多了起来。但和开始时不一样，开始时的议论是好的多，坏的少；现在却是相反，好的少，坏的多。最主要的就是说吴主任偷老婆。
在我们那里，对男女间的不正当关系有各种称谓，同别的地方一样的普遍叫法是腐化、生活问题、乱搞男女关系、搞女人或搞男人，等等，但说得最多也最有特色的却是偷老婆或偷老公。严格说起来，这叫法是不科学不准确的。在我离开故乡之后，我远距离地回头看，也感到很是奇怪：和除了自己的配偶之外的异性发生关系，怎么便叫偷老婆或偷老公？这偷是什么意思？但在当时却一点不觉得奇怪。
关于吴主任偷老婆的传说开头是朦朦胧胧的。说他喜欢和女人在一起，下乡时也常常带个女干部；还说他中午一定要睡觉，而且要睡个够，睡个透，那是因为他晚上“辛苦”精力不济之故；还有说他老婆没有调过来，就是为了偷老婆方便；至于他老婆，听说很难看，乡下黄脸婆，这就难怪他要偷别的老婆；而且传说，他以前就犯过这方面的错误，也就是说，他以前就偷过老婆。
说着说着，这传说便变得具体，有鼻有眼了。有个村的妇女主任，有个信用社的出纳，卫生院的护士，等等。还说，被吴主任偷过的女人都得到了好处，安排得好好的。当然，没有具体到哪个人。于是人们便猜，看谁平常和吴主任亲近，关系密切。这一来，便弄得很神秘。但这些议论仍只是外面传传而已，谁也不敢公开说。因为吴主任仍在好好地工作，做主任。
就这样又过了一段时期。我又去参加地区一个学习班，十天后回来，照例又去公社汇报。问起包文书，说是调走了。问起吴主任，人们都惊觉地看着我。待我说了汇报的事，都说：你别汇报了，他出事了！
吴主任终于出了事，出的就是偷老婆的事。据说有二十多个，都是利用职权偷的。而且都给了好处，上大学，提干，入党，招工。更严重的是，内中有十来个知青。这就是说，吴主任触了电！
对吴主任的处理先是停职审查，在区委一个招待所里写检查。
舆论大哗，议论蜂起，都不满。居然偷了二十多个老婆！真是土皇帝。过去皇帝也只三宫六院七十二个老婆，他也二十多个。而且都是利用职权，玩弄，奸污，诱奸，甚至还有强迫的！可处理却那么轻，停职，只是停，连撤职都不撤。而且还触了电呐！当年那个小伙子，触一次电，破坏一个知青，就判了十年。可现在，十来个知青，却只是停职！那不是包庇是什么？官官相护嘛！人家做官的有各种保护圈：职务，党员，老革命，有能力，有功劳，哪一条都可以挡一挡，都是绝缘体，不会触电······
但不久，听说撤了职，到一个林场背树，锯木头，劳动。
人们仍不服。果然，只撤一个职就完，就算抵了罪！
又不久，听说开除了党籍。
后来，听说拘留了。
再后来，逮捕了。
人们仍议论。逮捕了，能判吗？能判才硬呢！说不定关几个月又放出来！
后来，听说要判了。说是县里讨论，判七年；报到地区，又减为五年！县里不服，争来争去，在五至七年间定不下来。暂搁下来。
人们又说，五年七年都判不下，这不是包庇？说不定故意拖下去，拖上半年再放掉。人们又和那个“触电”的小伙子比，触一个就十年，吴主任该判几年？起码得一百年！听说美国就有判四千年的徒刑呢！
又这么过去了半年，忽然一个消息，说吴主任被判了死刑，而且不缓，立即执行！
这消息太震惊人了，也太突兀了！其程度甚至超过当初吴主任出事时。人们甚至不敢相信，刚刚还在议论是包庇，怎么突然要枪毙？
但却是真的。而且事出有因。说是正好赶上风头。中央下了文件，要从重打击破坏知青的。听说北方什么地方的兵团有个师级干部就因为“触电”，被毙了。于是上情下达，各地都要选一批这方面的典型。省里从现有待判案犯中排排队，县局一级，公社一级的要选三个典型，毙掉。别的找到了，就差一个公社正级的。结果就选上了他。据说也是很巧的，本来公社正级这一档的候选人连他有两个，都是破坏十个知青的，而搞的其他身份的女的数目也差不多。可后来再一细查，原来吴主任破坏的知青有十一个，多了一个。那一个原来是属于回乡知青的，但被吴主任偷过后，利用职权把她改成下乡知青。既然这样，也应该算是知青。所以多“破坏”一个，被选中了。
听说，吴主任判为死刑时，问他有什么要求。他流着泪，叹息道：赵部长，赵部长！是你害了我啊！可怎么害？害什么？他没有说。有人猜测，他指的是如果地区赵部长不干涉此案，同意判为七年也就判了，没事了。也有人说他是怪赵部长不应该派他到公社任职，害得他送命。当然这只是传说，一直到死后，也只是传说而已，不足凭信。
吴主任的公判大会在县里召开。公社派了几汽车代表去参加。公判后，人们总以为是到刑场执行的，却不料是押到公社来枪毙。待到人们听到这个消息，都争着去镇上看。果然，开来几辆警车，载着不少公安人员，呼啸着朝镇后的那块荒山开去。人们便跑着跟上去，却扑了个空。回来时，才听说是故意来个声东击西，是一辆救护车载着死刑犯开到镇前的小河边执行的。
于是人们又涌过去。好几千个人，我也去看了。那天正好下雨，河边泥泞不堪，那么多人踏，路都不像路了。幸好人们看一眼便不想看了，所以倒也不拥挤。我从未见过被枪毙的尸体，更何况是吴主任的，所以很是好奇。尸体躺在河边，旁边一摊血，已凝住。额角一个洞，陷了下去。我忽然想呕吐，慌忙离开。脑子里乱乱的，只想起四个字：大头开花。
别的人都和我一样，匆匆看一眼便不想看了。一路上又听到好多议论，各种各样的。有人说共产党到底是共产党，硬！连公社主任都杀。但更多的人却说，偷几个老婆也枪毙，也太过分了。还有人甚至说，破坏，破坏，被他偷过的人都得了好处呐！奸污，强奸，怎么区别！不自愿奸得了？不自愿怎么破坏？母鸡不蹲下公鸡还无法上去呐！有些女的还巴不得送上去呢！而且奇怪的是，这议论一直说了好久，甚至连原先发牢骚怪怨，说是包庇，说是处理太轻的人都转而这么说。
直到后来，人们的话题转到新的，这言论才慢慢淡下去。这新话题是：这“触电案”是怎么破的？有人说是一个被他“破坏”了的女知青揭发的，她上了大学后，便再杀出这一回马枪。人们便说这知青厉害，也有说她不好，太过分了。还有人说是那个姓包的文书揭发的，说那文书也被吴主任“偷”过；当然也有说是她“偷”吴主任的，那女人有胡子，有胡子的女人本来就那个······
当然一切都是传说，到底谁揭发的，谁都不知道。本来就不必，也不应该让人知道，按法律规定。重要的是把这案子破了，处理了就是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