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知道哪朝哪代的哪个真命天子或草头皇帝,会在此地留下什么龙足蛇迹。但这小镇的大名却委实有点文化味:驻跸。
镇小。东边哪家煮鱼烧肉,西边便有幸惹得腥沾到荤;谁在镇北打个喷嚏放个屁,南头就听到响声闻得臭。
镇美。环境别致,风景优雅。山像山,水像水。一年四季都变颜换色。青竹成林,绿树成荫。晨雾,暮霭,再凑上童君山上童君庙里的几声悠远的钟声,更显得神秘朦胧端的是个道风仙气之所在!
只可惜天灵地杰,皇恩余泽,却孕不出惊天动地的伟人能杰。全镇一千张口,两千条腿,大多浑浑噩噩,庸庸碌碌。倒是先后从外地来的九流之外的三个怪人,的的确确算得上三条汉子。
首怪当推魔道生。中医。不知姓甚。《百家姓》里无“魔”氏,想必“魔道”不是大名便是雅号。那时节越地人称医生为“先生”,按此规矩该喊他“魔道先生”。因着熟了,也图方便,或者更为显出亲昵,便省略了字,叫这怪名。
名怪,长相更不俗。如同画家墨客大多留长发,以显是郑燮徐渭八大山人的正宗传人;举凡扁鹊华佗抱朴子李时珍的徒子徒孙,也仿佛约定俗成似的,大抵蓄一束胡子。魔道生也未能免俗,且他那胡子颇长,尤白,握笔开药方时,下巴往前一抵,那胡子便在方纸上一刷,犹如在掸揩纸上的灰尘,很显出几分潇洒。配上他那副松形鹤骨童颜矍铄的脸,倒也不失为美髯公。只是那双手,却稍逊形象,青筋横绽,瘦骨嶙峋不说,其左手更露浄狞:参差不齐的五根指甲,俨如五支利爪,也仿佛巴贝亚新几内亚的土著。但它们却能奇巧地为主人服务:魔道生拿这指甲撬药粉。长短不一,分量各异,小拇指最长,一撬三钱,其余次之,或二钱,或一钱,或五分不等,一撬一勺,断不差毫微丝忽。
魔道生从医,如同名角儿串戏,生旦净末全能;用他的自嘲,像条牛,耕地耙田碾米车水全会。不但内外妇婴眼耳鼻喉这些大路科别全能对付裕如,尤其精通“男科”何为“男科”?待后再说,暂不提且他那医法也奇特得可以,套数不少,还各有“理论根据”,诸如“对症下药”、“以毒攻毒”、“心病心治”、“病外之法”、“歪打正着”,如此这般,不一而足。比如,逢到开疮割痈之类的外科手术,常有胆怯的病人未见刀光剪影便先自杀猪般地喊疼哭痛,一般医生或好言慰之,或善意勉之,即便讨厌也只置之不顾罢了。可魔道生却偏是劈面一顿臭骂:
“谁让你生病?活该!没人请你来!”
或者:
“算啦!不治了!回家打副棺材吧!”
被骂之病人总是惊吓交加,可就在这刹那间,已被快刀利索地吃了一刀,疼都不曾觉得。
反过来亦然。若遇真的刚硬患者,熬得实在憋不过气来时,他便喝彩似地叫:“哭啊!喊啊!哭喊才能解疼啊!”
医法奇,用药更怪。大抵分三类。一是他自制的土方,粉剂,正宜于让左手上的“利爪”撬。据说是祖传的,秘方。另一类是凭他的处方去镇上惟一的药铺“同仁堂”配抓。那处方如鬼画符一般,有人赞龙飞凤舞也好,有人贬蟹爬虬爪也罢,反正有一点是一致的:请也看不懂,除了“同仁堂”老板本人。再一类则是由魔道生说出药方,让病家自己配制。这大多就地取材,比如:当年产的蚕蛾和三年陈蜂蜜拌浸七七四十九天;雌田螺肉和雄泥鳅捣在一起焙火烘干后碾成粉;五年陈醋浸当年新母鸡的头胎蛋。还有更古怪,也更难的:原配七年的对雌雄老鸭用珍藏三年的冬至日的雪水在五年陈松木炭火中燉煮三昼夜;头胎私生子(不能是女)的胎胞喂发情的“童男”雄狗然后宰了取狗鞭煮膏,如此等等,真够“魔”的。但人们都说灵,有效,谁都信当然这也是有实例可证的。
民国初年,浙东发瘟疫,不少地方竹排似地死人,驻跸镇也躺倒不少。刚来到镇上不久的魔道生夸下海口说是能解瘟,叫了十来个人到童君庙里,用庙里那口大铜锅,煮了三昼夜熬出种说不出名的水剂,让镇上人每人服下一碗,居然无一人遇难。为此不但让镇上人感激不尽,还受到府、县两署的褒扬。他的医术便名扬四方,莫说镇上人大病小痛全让他“承包”,就是方圆几十里地面的人也纷纷前来求医问疾。甚至城里不少达官贵人也慕名前来重金相邀。但魔道生却有一个铁规矩,非到临死之急病,凭谁也无法请他出诊,只有病人亲自上门才行这规矩实在不比近年那些一切向钱看而不问医德的医院和医生好多少。
惟有一次例外,那就是为“镇山虎”出诊。
“镇山虎”是浙东四明、天台山区最大的强盗头子,据传有飞崖走壁缩身潜影刀枪不入的本领,但却在一次偶然的机会被官府捉住。为防其潜逃,官兵用生漆将其双眼弄瞎,更有下面人恶作剧地将其两只“蛋儿”割了下酒,说是可以“补阳”但最终仍被他逃回山中,只是双目失明,那“家伙”更是失了效,再不“男人”了。“镇山虎”闻得魔道生医术高明,便派了五十个匪盗并一抬“过山跳”竹轿前来驻跸相请。魔道生闻风早已逃到城里。群盗便扔下“过山跳”,捉了镇上十个后生进山,扬言七天之内魔道生不上山,便将十个人质廿只眼珠廿只“蛋儿”全剜了。此事震动官府,正欲派大兵进剿,还未出发,已闻得魔道生雇了两个胆壮轿夫,提着一只装药的藤匣,坐在“过山跳”上进了匪巢。半月下来,奇迹出现:不但“镇山虎”双眼复明,他那掉了卵的“家伙”也起死回生,而且比以前还“男人”。魔道生和十名人质安然而归,每人还带回一份厚礼,仿佛不是从强盗窝里死里逃生,倒像眼下出国归来携大件带小件回家的某个代表团。且从此以后,虽然“镇山虎”更凶狠地报复官兵,骚扰地方,但驻跸镇却安然无恙,从未受到任何匪盗的任何惊扰。
从此以后,庙堂山野,红黑两道,俱把魔道生当做有功之臣。他的名声,更远播开去。前来求医的多了两类人。除了那些拄拐杖或让人携扶着的眼病患者之外,还有不少男性青壮年,不用问便知道是慕魔道生的“男科”而来的。这些人大多隐姓埋名,偷偷来,悄悄去。
魔道生自己不曾娶妻育儿,却“吃素的厨师烧荤菜”,对那些失去男欢女爱的床笫之乐的“男科”病人总是竭力接纳,精心医治,且绝对为病家保密,以此作为一条铜规铁律。
说话间又过了几年,驻跸镇忽然出了一件新闻。事件不大,却新鲜:新任的宁波城里市长吴将军看中这里的明山秀水,要在此造一座别墅。
这吴某与其说既是市长又是将军,毋宁说曾是将军现是市长。他原是卢永祥所部的一个团长,听说先前也曾很光辉过,“二次革命”讨袁时很是勇猛。后来卢部和孙传芳开战,他一夜之间倒戈一击有功。孙大帅得势后便赏他做了市长。明是赏识提拔,实则贬削军权,做个行政官。但在驻跸人看来,这市长可是了不得的,相当于以前的道台、府台。居然看上了驻跸,这自然引起镇上人自豪、荣幸了。
别墅选址在三江口汇合处,三面环水,一面靠童君山,环境端的不错。基建速度也够跃进的,不到三个月就造好房子,筑好园林,还建了道围墙,当然没忘设岗哨。
开馆揭幕,选在吴某50寿诞。前来祝贺参观的市县两署军政要人社会名流麇集驻跸。当晚大摆宴席,招待来宾。吴某颇讲情义,发请帖邀了镇长及十来个镇上贤达,魔道生也忝列其中。
宴会始,城里请来的一支洋乐队奏乐,艳丽浓妆的一群舞女,侍立陪酒。吴某红光满面,致词后便向来宾敬酒。敬到当地客人时,他问镇长:
“哪位是神医魔道生?为何不来?”
镇长答说,魔道生忙于医务,无法脱身。他很感谢市长,素不相识,竟请他赴宴。倘今后有用得着他之处,定当尽力效劳。镇长转达此意后,又作一番介绍,说他医术如何高明,医德如何端正,只是天性孤僻,不善应酬,还望市长谅解海涵云云。
吴某果然毫不介意,反倒兴致盎然地说:
“是啊!我和他素昧平生,只是闻知他神医大名才想一睹尊容。其实鄙人真愿永不求他,如此才算大幸哩!”
众人皆笑,道:“您老人家贵体如此雄健,可永拒魔道生于千里之外哩!”
驻跸镇此后便热闹起来。吴氏先是隔半月一月来住几天,后来住的日子更多。来时,总要带上一大群侍卫,外加不少城里的粉艳女子,还常常请来绍兴的“笃班”演戏,驻跸镇人自然大饱了眼福。
偏是好景不长。三个月下来,便从别墅里传出风言,说吴某每夜必得叫三四个城里来的舞女作陪,而且还有如何“作陪”的细节。这在民风淳厚不曾污染的驻跸人听来,当然是不堪人耳的,更引起民愤的是镇上有些年轻姑娘也曾被哄去“作陪”过。
那天清早,吴某尚在两个女人温柔乡中,心腹侍从便来报告,说是一个皓首苍髯的老汉紧急求见,要求拜访并给市长看病。
吴某愕然。连忙出来。虽心存孤疑,但仍恭敬相迎:
“久闻魔道生大名,鄙人缘悭一面。本该前去拜访,怠慢了。今日得以拜见先生,幸甚,幸甚!”
魔道生不语,两只鹰隼似的眼睛紧盯吴某的脸。良久,才喟然道:
“客官!五年不见,你变了不少!”
吴某訇然一惊,脸刷地变了:“老先生,你,你······还记得我?”
“我是医家!认不出别人,却认得出经我之手的病家!”魔道生淡然一笑,“半年前你刚来驻跸,也曾经过我的诊所,就没逃过我的眼睛。只是这半年你老了许多你不必奇怪!如今你位高权重,可在我医家眼中,只有病人,所以仍称你客官你不见怪吧?”
“不不!”吴某头上冒汗,悻然地问:“老先生认识鄙人,为何请你赴宴却说素昧平生?”
“你又忘了你我的身份,我是医家,你是病家。你更不该忘了我的医规!五年前你是隐姓前来求医,我怎可违犯规矩,失信于病家你?”
“哦!你到现在仍替我保密?佩服!”吴某这时才回过神来。他挺挺胸,坦然道:“其实嘛!现在倒已无须保密,不像当年,才四十几岁,实难启齿。如今鄙人虽已半百,却益发康健赳赳当然,这得感谢先生。不瞒你说,我早准备致点薄酬以表心迹呢!今日你来敝舍,正好······”刚欲叫唤侍从,却听魔道生严色峻词地说:
“客官!今日登门府上,既非讨取酬谢,更非敲诈而来!我是来看病的!”
“看病?你来看病?”
“当然,我非一般的登门治病,我向无此规矩。今日之所以破例,是病家已濒危险之境······”
“你说谁?我?”
魔道生默然。目光望着屋顶。
“先生!”吴某终于忍不住了,“你说我有病?”
魔道生把目光又复回到吴某脸上,问:“这半年,眷属可在身边?”
“没有。”
“可曾有其他女子?”
“没······有。”
“这就怪了!”魔道生皱起眉,定定盯住吴某。我今日所以登门府上,实是五年前医你病之继续。那年给你之药,系我祖传男科秘方,效用极好,但需一条,五年之内不得沾身于夫人之外的妇人,如此才能根治痊愈。倘不遵此条,便只有五年效用,轻则伤身体,亏男人之精气,重则有伤命之虞看你今日气色神情,大为不佳,不知客官近来有何贵恙?尤其于男家本领,可曾异样?”
“没,没有······还好······好,好。”
“既无恙,我也释念了!”说毕,告个别,还未待吴某转过神来,便离去。
当晚,吴某别墅破例没有举行舞会,且早早熄灯。一连三天,很显出沉寂。直到第四天晚上,忽有吴某心腹侍从摸到魔道生诊所,请他去看病。
“那天我去看他,不是说无有小恙吗?”魔道生捋着长胡子说。
“就是您老走后他才病的。发脾气,失眠。先生您就麻烦了吧!”
“叫他自己来!老规矩,非急病临死,我不出诊总未至这一步吧?”
“那倒不曾,只是怕失体面罢了。”
“纵是皇上,我也只当他是病家。要命不要脸,要脸不要命!今晚,我在此恭候!”
果然,月亮升起时,吴某由侍从陪同,悄悄踏进魔道生诊所。进门,见魔道生当庭危坐。昏黄摇曳的“美孚灯”光把他那特长的白胡子映在墙上,倏倏飘忽着。这气氛,很显出神秘萧瑟,吴某的威风早已荡然无存了。
“客官,不日前你还说未曾染恙,今日又有甚违和?”见吴某不语,魔道生伸出利爪似的手,号脉;又用那鹰般的目光望脸色,看舌头,完了,叹口气道:
“唉!四日不见,何以落得这般虚亏?这不是旧病复发?比五年前还不如呢!你须实说,莫不是别的女子?”
吴某点点头。
“此类事多久了?”
“先前也有,在城里,多有不便,偶尔为之;到了乡间,才有所放肆。”
“哦!怪不得怪不得!”魔道生连连摇头,慨然道:“荒唐,你也太荒唐了!古人曰:‘房中者,情性之极,至道之际,是以圣王制外乐以禁内情,而为之节文。传曰,先生之作乐,所以节百事也。乐而有节,则和平寿考;及迷者弗顿,以生疾而殒性命。’看你这情况,我也实在爱莫能助。”
“有你先生在,我有何虑?你总不至见死不救吧?”吴某道,“不瞒你说,我之来乡间,大半也是依仗于你啊!”
“迟了!唉!”魔道生叹口气。“说句医家之外的话,你不该如此放肆。天下姣好女子多矣!总不能尽皆拥之?为良心道德计,也何以对得起人家妻女?人皆有妻,人皆有女,谁肯让妻女被人霸占?”
“老先生何必谈这些?”吴某不耐烦起来。见魔道生不语,他又叫进在门外等候的侍从,拿出一封沉甸甸的银元来,说:“如先生所说,你是医家,我是病家。还是万望医治我一劳永逸则可!日后痊愈,更当重谢不尽!”
魔道生仍不语,正襟危坐,惟胡子微微抖动。良久,才说:
“恕我已无能为力了!”
“魔道先生别谦虚了!”吴某说,面露愠色。“你的医术我知道,惟此才求于你。不说五年前使我康复,单是让‘镇山虎’起死回生之术,还有何病能难住先生你?先生当年能主动上山为一个官府通缉的匪首治病,难道如今反要拒我不成?”
“客官此话差矣!”魔道生捋捋胡子坦然道:“我固医病有术,但也牢记要有德。所谓治病救人是也!当年上山,固然为了治匪首之病,但更为救十位无辜镇民。而替你医治男科之病,却不想你去害人家良家女子。此伤阴损骘之事,岂非滥觞于我?故教我如何不悔不愧不怕?倒不如镇山虎,尚能讲点情义,自那后再不来骚扰。想此你也有所闻吧?倘没我当年上山之举,想必你今日也不能在驻跸安耽啰!”
吴某愣住。但随即又冷冷地说,“别说了!你得给我开药,不然我不走了!”
魔道生仍端坐不动,微闭双眼,作深思熟虑状。终于,他站起身来,“也罢!救人救彻底。把我看家之秘方,最后治你一次!”说完拿过纸笔,下巴一抖,白胡子在方纸上一刷,忽忽忽,写了几行,递于吴某。叮嘱道:“务记两条:严格按方配齐,不得偷工减料;一年内禁行房事。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吴某接过方纸看了会,也看不出一个子丑寅卯。便谢辞而去。
第二天,心腹侍从从“同仁堂”回来说,该店无法配齐此药。
吴某说:“缺什么?我下午回城,去城里配齐。再珍贵,再难办,凭我难道还办不到?”
侍从说:“我也不知缺什么。那字怪,看不懂。连药店老板也摇头,说什么七年陈什么的尚容易,还有‘七姓’什么‘草’的实在没有。”
吴某拿过处方再横看竖看,仍不识。便叫侍从去魔道生处问来。自己先钻进汽车回了城。
侍从遵命去找魔道生。魔道生似早有所料,见问,将处方一字一句地念了一遍,然后说:
“不是明明写着,惟有病家自办才有效!别人替办不得。还有,需取与病家本人沾亲之人的物件配方,才能起效,不然则大害身体。”
“这,这······”侍从哭笑不得,“这叫他如何办得到?”
“这有何难?你对他说,就近取材:其母、其妹、其妻、其兄嫂弟媳,或内弟媳,其舅母,其岳母凑个七姓,还不容易?”
第二天侍从上城,次日又回来。还有一大队兵,来到魔道生诊所。却不见魔道生人影。问四邻之人,说是头天出的门,是省城某大员派车来接去,为省府某大官治病去了,云云。
以后吴某再没来过驻跸。别墅变得空空的,静静的,魔道生诊所也关得严严的。对这两人都不再来驻跸,人们都觉得是一个谜。有人说是魔道生的一副药赶走了吴某。但什么药方人们都不敢明说,只是暗地里传说而已。